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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2章 从不会有无意义的细节(上) ...

  •   程惜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一块被称为“方舟”的大陆。

      大陆北部是极为寒冷人迹罕至的冰川,南部则是炎热的雨林,但在大陆的最中央,却是无边无际的死亡沙漠和高耸入云的末日火山。

      据说进入死亡沙漠后,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生灵,只有游荡的“尸鬼”,据说它们非生非死,灵魂永受灼烧,直至末日火山直耸云天的火焰将它们吞噬。

      当然大陆周边还散落着一些海岛,但往更远处,就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洋,终年环绕着不散的浓雾。

      没有船队能够穿越大□□周的浓雾,去往别的陆地,所以现有的知识,都认为这是唯一有着智慧种族生存的大陆。

      之所以说智慧种族,是因为在这块大陆上建立国家的种族,不仅只有人类。

      生活在大陆东南方的密林之中的,是比人类更高也更纤细,长着尖耳朵和蓝色翅膀,身姿轻盈,生活在树屋和岩壁上的精灵。

      以及北方大陆上,身高普遍只有人类的三分之二,却身形壮硕、手指灵活的矮人。

      人类则聚居在大陆西南部,同时也是整个大陆最强盛的国家“神越帝国”里。

      程惜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她大概是被庭院中灿烂的阳光闪到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是遥远而飘忽的,找不到真实和虚幻的边界。

      但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了明媚的光线,她闻到了蔷薇花混合着青草汁的味道,听到了一阵欢呼声。

      一顶黑色的学士帽被扔到了她怀里,紧接着一头金发的女孩子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惜惜,别坐着了,快来啊,神圣礼堂的典礼快要开始了。”

      程惜微愣了下,有些迟钝地想起来,眼前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子,是她的室友露娜。

      这是个心地善良、热情开朗的女孩子,她们都是皇家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曾朝夕相处了五年,今天则是他们的毕业日,一年一度的圣心日。

      她有些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走向礼堂,露娜还在兴奋地说着:“你知道吗?据说在今天的典礼上,皇帝陛下会跟每一个上台领取证书的毕业生颔首示意,那时候每个学生和他之间的距离,据说只有一米多!这时候还可以直视他的眼睛也不会被认为无礼!据说陛下的眼睛是有一点点泛蓝的黑色,就像冬日的湖水一样迷人……”

      程惜一边把学士帽戴在自己的头上,一边有些无奈地回答她:“露娜,你是医学生,眼睛的颜色是由虹膜内的色素含量决定的,蓝色就是蓝色,黑色就是黑色,没什么带着蓝色的黑色……”

      露娜却已经兴奋地又转移了话题:“惜惜,你知道吗?听上一届的毕业生说,报纸上的照片完全不能体现陛下的英俊,他本人要更加迷人得多!”

      程惜内心是嗤之以鼻的,就算英俊又怎么样?再英俊也只是个谋害亲生兄长,篡权夺位的卑鄙小人。

      她又不是没有在私下里见过这位陛下,那时候他还只是个阴沉寡言的二皇子,完全没有现在的耀武扬威。

      程惜还有个身份,学院中并没有人知道,那就是她是皇家首席御医程昱的亲妹妹。

      哥哥经常进出皇宫,还是先大皇子的挚友,所以她也能偶尔见到那些活在报纸上和民众传说里的皇室成员。

      现在的这位皇帝陛下,也就是原来的二皇子殿下,则是她观感非常不好的一位。

      她还记得那天是自己哥哥给大皇子做身体检查的时间,她碰巧也在哥哥的办公室里,在跟温和儒雅的大皇子聊了几句后,就避嫌退了出来。

      就当她准备走回学院的时候,就在御医院外的人工湖泊旁见到了一个静立在湖边的身影。

      虽然她之前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但看到他和大皇子相似的长相,还有他身上华贵的衣物,就不难猜出来这就是那位传说中脾气怪癖、不近人情的二皇子。

      程惜的身份本来就尴尬,也并不想引起这位二皇子的注意,正想趁他没发现自己悄悄溜走,那个原本侧对着自己的人就微微转过了头,语气轻淡地开口:“你哥哥给老大检查身体发现什么没有?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

      程惜一时僵立在当地,对方的语气太理所当然,用词也非常随意,仿佛笃定她知道大皇子的身体状况,也笃定她会告诉自己。

      他一定是看她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被他这样身份尊贵的人问话,就吓得什么都说了吗?

      程惜被激起了傲气,不卑不亢地屈膝行了个礼:“殿下,我不过是个医学院的学生,并不知道诸如皇子殿下的身体状况这样重大又隐秘的事。”

      他的神色有些惊愕,在抿了抿唇后,轻笑了声:“你不愿说就算了,没必要拿这些话来堵我。”

      他边说边带着讽刺地笑了下:“反正我那个好哥哥一年半载内是死不掉的。”

      程惜震惊于他竟然敢随便在陌生人面前这样谈论自己的哥哥,又被他话中的轻佻气得身体僵硬,她低着头隐藏自己的怒气,免得此刻失礼地冲上去揍他。

      他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愤怒,停顿了下后又嗤笑了声:“也对,你现在很关心他,听不得我这么说他。”

      程惜满腔怒火,心里想我不关心他难道关心你吗?

      她一直都无法像个淑女一样,用甜美优雅的表情来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她这样想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肯定不好看。

      他又像是看出来了,声音顿时更加冷淡了一些,还是带着那种嘲讽般的笑意:“行吧,既然你听不得,那就当我没说过。”

      说完他也不让她退下,竟然自己转身就走了,留下程惜一个人愕然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结束了这次没头没尾的谈话。

      这就是程惜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和这位现任皇帝的私下接触了,那之后没几天,二皇子就奉命驻守北部边境。

      再又过了几个月后,老皇帝病重,身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大皇子却神秘失踪。

      二皇子带着亲卫队赶回帝都,控制住了帝都警卫厅,并在老皇帝病逝后,接任成为帝国的第三十七代皇帝。

      大皇子失踪的时机太凑巧,皇宫亲卫队和警卫厅又都说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大皇子和一位女官同时从皇宫中失踪,下落不明。

      所以民间一直有各种小道消息流传,不外乎二皇子手握边境兵权,秘密勾结北方冰原上的黑巫师,给老皇帝下了黑诅咒令他身亡,大皇子也是被黑巫师暗害,早就不在人间。

      这些当然大部分是无稽之谈……至少身为首席御医的妹妹,程惜知道老皇帝的逝世确实是因为重病,而不是什么黑诅咒。

      不过她倒觉得后一个推测并非毫无根据,毕竟大皇子失踪那天,连身为他主治医师兼密友的她的哥哥,都完全没什么线索。

      但是她哥哥私下却经常骂二皇子“那个混账老二”,哪怕到今天,二皇子变成了尊贵的皇帝陛下,她哥哥都没有改口。

      据程惜所知,大皇子的身体会比较虚弱,都是因为当年二皇子的一次过失。

      再联想到她和二皇子那次对话,程惜觉得自己哥哥生气也不是没有理由。

      亲生的哥哥因为自己的过失一直身体虚弱,做弟弟不但没有表现出什么愧疚之心,询问哥哥病情时态度还那么轻慢,确实显得有些过于冷酷自私。

      在程惜漫无目的地回想时,人群已经在神圣礼堂聚集起来了,她被露娜拉着,找到了属于他们毕业生的前排位置。

      还没等她落座休息一下,所有人都突然又站了起来,并且开始热烈地鼓掌。

      是他们的校长,同时也是帝国科学院首席大学士杜姆博士站在了台上。

      杜姆博士言谈风趣,今天也一如既往地以打趣开头:“我亲爱的帝国精英们,哪怕你们过去的五年间曾多么厌恶这座校园,你们也马上就会开始怀念她……”

      学生们用掌声和善意的笑声来回应这位深得爱戴的校长,不过这整个仪式中最轻松的部分很快就要过去了。

      在简短的开场之后,杜姆博士很快就展开手臂,对着门外俯身行礼:“请跟我一起,恭迎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

      方才还欢腾的礼堂内顿时寂静无声,学生们脱帽低头行礼,随着军乐团的激昂庄重的演奏,身穿红黑色相间的华丽军礼服的皇帝亲卫队卫兵,从礼堂前后的四道门中依次列队入场。

      卫兵们站定转身托枪,穿着黑色礼服的皇帝才在旗帜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这时抬头是不礼貌的动作,程惜只能从余光里瞥见这个她内心里十分不屑于去承认的皇帝陛下。

      他跟她记忆里的差别不大,毕竟距离那次他们私下的见面,也才过去了短短两年多的时间。

      就是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还记不记得她的样子,如果记得的话……今天这场典礼上他会不会让她当众出丑?

      程惜想到这里就不由自主地眼角一抽,只能祈祷他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吧,堂堂一个皇帝,跟她这个刚毕业的小医生计较。

      因为皇帝陛下的到来,接下来的典礼都肃穆起来,向新毕业生演讲的任务交给了皇帝书记官,皇帝陛下则只负责坐在神圣礼堂正中的王座上沉默不语。

      没多久就到了学生依次上前领取学位证书,并向皇帝陛下宣誓效忠的时候。

      程惜担心自己被认出来,心里多少有点七上八下。

      好在从她登台,到接过杜姆博士手里被系了红色丝带的学位证书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

      她尽量低调又面无表情地转身对着王座上的皇帝陛下屈膝行礼:“我将奉献我的一切智慧,一切灵魂,一切血肉,为了陛下的骄傲,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人类的曙光。”

      她一边机械地念着,一边垂下眼睛,正好能看到王座上的那个人泛着一点水光的薄唇。

      也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看起来还挺可口的,得找个机会啃上两下。

      她接着抬起头,看到那个人也向她直视而来的双眼,他像是早就认出了她是谁,也在一瞬间看透了她的所有想法。

      不过他却没有动声色,只是极其轻微地挑了下眉,按照礼节弯唇向她颔首示意。

      程惜脑袋里“嗡”得一声,差点就失态地烧红了脸——她在拜见皇帝的时候,竟然分心去想他的嘴唇是否可口,她怕是中了什么诅咒。

      毕业典礼还是顺利结束了,程惜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盖着皇家大学钢印的学位证书。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回宿舍脱下身上的学士长袍,就被一个校工叫住了:“程惜同学,杜姆博士在校长办公室等您。”

      程惜对杜姆博士会找自己谈话这一点,倒是有些预感,她的导师之前希望她进入皇家中央医院继续做自己的学生,但是程惜拒绝了。

      她不但拒绝了,还做出了让导师不太赞同的毕业志向选择,导师直到前两天还没有放弃劝说她的计划,今天是终于请校长出马了吧。

      程惜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向校工道了谢,就前往校长办公室了。

      在皇家大学读了五年的书,程惜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到校长办公室,不过这却是她第一次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看到列队的皇家卫兵。

      程惜顿时意识到了在办公室里等着自己的,恐怕不是和蔼可亲的杜姆博士。

      她差一点就要转身就走了,可惜守在门口的高阶军官已经走过来,侧身抬手拦住了她的退路:“程小姐,陛下在等您。”

      程惜可没胆子在皇帝亲卫队面前转身逃跑,再说她也没有逃跑的可能,就只能端出一脸假笑:“非常荣幸。”

      高阶军官显然并不信任她,微微躬身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前,还替她拉开了门。

      程惜硬着头皮走进去,就听到身后房门“咔哒”一声又关上了。

      宽阔又陈设雅致,布满了胡桃木和真皮家具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他正站在书桌前,毫不见外地脱了手套随手翻看着上面的文件。

      显然在这个人面前,杜姆博士也得让出自己的办公室而不敢有丝毫怨言。

      程惜并不想跟他距离太近,装作不敢上前的样子,就在门口处低头屈膝:“得蒙圣光,神佑陛下。”

      皇帝陛下并没有停下翻看文件的手,他还新翻了一页,才慢悠悠开口:“看起来程小姐不但忘记了我们曾经的友谊,还对我颇有微词。”

      程惜心想我们不过说过几句话而已,这也算友谊?还有我对您有看法,您这都能看出来,也真是出了鬼了。

      但面对着帝国身份最高贵的人,她只能直起身抬头,不卑不亢地笑了笑:“陛下说笑了,过往里您的一言一行,我这样低微的医学生当然铭记于心,只是不敢冒犯地认为那是友谊。”

      皇帝陛下也终于舍得抬起头,看着她微弯了下唇角:“看起来对我颇有微词这个评价,程小姐是不打算否认了。”

      他到底还是非要跟她一个平民计较,程惜的嘴角差点就抽起来,好在她忍住了,还是有礼貌的微笑着:“您是如同阳光一般照耀着神越子民的皇帝陛下,我要是对您有微词,难道不是在责怪天空中的太阳吗?”

      皇帝陛下挑了下眉,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讽刺的笑容:“看起来杜姆教得不错,你在这里不光学了医术,油腔滑调的本事也长了不少。”

      他不再端着刚才礼堂里那种优雅宽容的面具,程惜也就干脆也随意了起来,扯了下唇角:“陛下夸奖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皇帝陛下微眯了下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继续跟她在言辞上纠缠,对她抬了抬下巴:“你站过来。”

      程惜怎么敢拒绝他的命令,只能走近几步,还没等她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停下,皇帝陛下就微皱了眉,不耐烦地下令:“到我身边来。”

      程惜在心里快速评估了下直接拒绝执行这个命令的风险,还是只得认命地走到了他面前。

      还没等她再开口,她的手腕就突然被攥住了,紧接着被拽进了眼前这个人的怀抱。

      她浑身一僵,抱着她的人却又把她按在自己怀里一个转身,带着她一起扑向了地毯。

      程惜被他压在了下面,但他倒下时还是用手腕撑住了地面,没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她清楚地听到了他鼻腔里泄露出来的一声闷哼,紧接着她就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还有随之而来的血腥味。

      有那么一瞬间,程惜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突然涌上的巨大恐慌,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似乎是忍着疼抽了口气,接着停顿了片刻,才声音微哑地说:“没事了,别怕。”

      程惜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她想辩解说自己并不是胆怯,却刚张开口就泄露出一声哽咽。

      他好像是没有料到她会哭泣,又沉默了一下,声音更加柔和了下去:“没事的,一个小爆炸而已,已经结束了。”

      皇帝亲卫队的人这时也终于打破门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高阶军官焦急地问:“陛下,您还好吗?”

      程惜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抽泣的声音,直到别人闯入,她才意识到她现在整个人主动贴在他的胸膛里,脸颊更是埋在他的颈窝里。

      但她暂时顾不上别的,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按在他背上的右手掌心被温热的液体沾湿……那是刚才的慌乱中,她的手按到了他的伤口。

      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移开手,会不会给给伤口造成更大的伤害,只能忍着羞耻,用哭腔开口说:“你坐起来,让我看一看你背后的伤。”

      那个高阶军官已经连声喊人去叫医生,他微顿了顿,还是抬手揽着她的腰,带着她一起慢慢坐起来。

      她还埋头在他肩上,他就在她耳边轻声说:“只是伤到了皮肉,没关系的。”

      程惜一边努力地憋回眼泪,一边想这个人真是奇怪,明明大家又不熟,又是奋不顾身地救她,又是在受伤后还忍着疼安慰她。

      他看起来压根也不像是那种对谁都很温柔的人?却又为什么对她这样有耐心?

      她自己的反应也很奇怪,好像只要意识到他在流血这件事,就足够让她失去理智,心脏都被揪做一团又揉碎了,难过到差点无法呼吸。

      她尽量迅速地撇开这些莫名的想法,从他怀里离开,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伤口上。

      他背后的伤口是一道从他左侧肩膀下方,斜着延伸到右侧肩胛骨上,边缘带着灼烧痕迹的狰狞伤口。

      好在如他所说,伤口并不深,只是损伤了表皮和浅层的肌肉。

      她认真分辨了一下,还是不敢放开按着他伤口的手,那里的伤口比较深,渗出的血也多一些,她觉得还是先按着伤口止血比较好,虽然他会比较疼。

      分析完了伤口,她带着不确定地开口:“是火焰系的咒术魔刃吗?”

      他侧了侧下巴,示意她看向地上那个已经被劈成两半,还在燃烧着的学士帽,语气里有些无奈:“你都没注意到你自己的脑袋差点被这道魔刃劈成了两半?”

      程惜这才意识到他突然叫自己靠近,又粗暴地拽着她倒下,恐怕就是看到了自己戴着的这顶学士帽上附着咒术。

      他应该是在拽住她手臂的同时,飞快地把帽子打飞了,再在魔刃闪现之前,把她按在怀里保护在了身下。

      魔刃的闪现都很快,他能够让她完全避免伤害,行动已经非常迅速了,自己却还是难免被魔刃扫到了肩膀。

      程惜这么想着,大脑里却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他完全地把她保护了起来,但如果他的行动再慢一点,那么她可能还是没事,他自己背后的伤口却很有可能会更深,甚至胸膛都很有可能被这道魔刃彻底切开。

      只是这么一想,程惜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又颤抖了起来,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正撞见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点探寻和担忧。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开始发抖,对她安抚地低声说:“你有没有受伤?别害怕,已经过去了。”

      程惜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魔咒,她竟然抬起空着的左手,摸在了他的脸颊上。

      那个她曾经觉得泛着水光十分可口的薄唇,此刻正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变得发白。

      她用手指轻轻地抚上去,脑海中仿佛泛上浓重的雾气,将一切都遮掩了过去。

      她听到自己轻声说:“你到底是谁……”

      程惜是被那个高阶军官的声音惊醒的,好像是目睹了这一幕,军官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陛下,医生已经到了,请您赶快接受治疗。”

      程惜慌着把手从他的脸上移开,又侧过头去继续打量他的伤口。

      皇家中央医院原本就在皇家大学的隔壁,现在带着医疗器械的医生们已经冲上来蹲下铺开设备,给皇帝陛下的伤口开始了专业的消毒和治疗。

      程惜压着伤口的手自然也被小心移开了,她没有了继续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举着满是血迹的手掌退到了一边。

      他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开口对那个高阶军官说:“柳卿,咒术是下在程小姐的帽子上的,派人查一查接触过的人。”

      程惜听到这里连忙说:“帽子是我的室友露娜递给我的,但是她也只是个医学生,绝不会这么高深的暗杀咒术。”

      他又看了看她,弯了弯唇角:“放心吧,他们会查出真正有用的线索,不会随便拿你的同学抵罪。”

      程惜被看穿了心思,又听到了他的保证,就放松了下来。

      她舒了口气,低头又看到自己沾满了血迹的手掌,就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她自己也许没有察觉,但是她的眼中还带着刚才哭过的红肿和泪光,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和焦急。

      他注意到了她的样子,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又抬起眼睛对她说:“你在这里的安全无法保证……暂时跟在我身边。”

      程惜只全力注意着他的伤口被清理的状况,下意识点了点头,都没想到他既然开口了,这就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她应该更加郑重地回答。

      好在现在房间里的所有人都默契地对这种反常视而不见,医生们严肃地清洗了伤口,其中一个抬头说:“陛下,伤口需要缝合,可能需要您移动到手术台上,还有麻醉药……”

      他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麻醉不用了,缝合的话,就在这里。”

      他说着就自己起身走到沙发上趴下,又示意医生们赶快行动。

      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那些医生们就赶快过来围在沙发旁给他的伤口快速缝合上药。

      这些紧急从皇家中央医院调来的医生,当然是医院里最顶尖的外科医生,很快地就将伤口处理好了。

      刚才说话的那个医生程惜认得,她上过这位韩启教授的课,现在韩启教授严肃地对她点了下头:“伤口处理完毕后,接下来需要就是及时清理换药,还有注意病人有没有感染迹象,程小姐应该还记得的吧?”

      在教授的积威之下,程惜连忙点头:“我记得。”

      韩启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就交给程小姐了。”

      韩启又严肃地点了点头:“祝陛下早日康复。”

      他说完就留下来一个医疗箱,带着那些医生飞快地走了。

      程惜还处在自己刚拿到医生执照就要被迫给皇帝陛下做治疗的震惊中,那边沙发上的人已经重新穿起了衣服。

      他接过来那个柳姓军官递过来的大衣外套穿上,遮住自己背后破损的衣料,对程惜抬了抬下巴:“跟上来。”

      他同样是说完就大步走向门外,程惜环顾了下四周,早有卫兵将医疗箱收起来拿起,她就只能低下头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皇帝陛下遇袭的事情当然严重到足够封校,让今天在校园里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严密的盘查。

      但是程惜走出去看到警戒线外仍有师生在走动,可能那个柳姓军官并没有将此事大张旗鼓……这当然也会是皇帝陛下本人的意思。

      皇家华丽的马车停在很近的地方,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车前。

      程惜正在想自己是应该上皇帝陛下的座驾,还是去随从马车,就看到那个已经弯腰上车的人,将目光投向了她。

      看她在车下犹豫,他微皱了下眉:“你还想让我帮你关车门?”

      程惜深深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有成见是不可避免的,就这么正常的一句话,他都能说得让人七窍生烟。

      她忍住自己顶回去的冲动,也低头走了上去。

      马车内的空间当然很大,两侧都是舒适豪华的沙发。

      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程惜自觉地坐在了对面的位置,没有胆敢跟皇帝陛下并肩共坐。

      随着马车启动,她能感觉到自己对面的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并不胆怯地抬头直视了回去。

      那个人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回应自己的目光,弯着唇角笑了笑:“肃修言。”

      程惜愕然了片刻,她差点听不懂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她当然知道皇帝陛下本人的名讳,还有哪个神越子民是不知道这三个字的意义吗?这整片方舟大陆恐怕都没有人不知道。

      那个人看到她有些呆傻的样子,竟然“呵”得笑出了声,接着提醒她:“你刚才不是问了,我到底是谁?”

      程惜这才想起来自己失态的那片刻,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我那时候可能是被爆炸吓傻了,陛下不用在意。”

      接着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方手帕,是他递过来的,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带着调侃的笑意:“我知道你不愿承认我是你的君主,我允许你在内心用‘肃修言’来称呼我。”

      他本人说话这样直接,程惜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能默不作声地将手帕接了过来,道谢后开始擦自己手掌上的血迹。

      那些血已经有些干了,擦起来多少有些艰难,她看着被染红的手帕,又想起来这流出来的血本应该是她的,但是却被这个人代为承受。

      对面的人似乎是为了让她放松下来,已经将头转向玻璃车窗外,不再将目光投向她。

      程惜抬起头,看到的是他冷峻的侧脸和抿着的唇角,他的脸色还是透着负伤后的苍白,脸上的神色却早就看不出丝毫端倪。

      她想起来他自从受伤后除了闷哼了一声外,并没有发出其他任何声响,甚至连缝合的时候都拒绝了麻醉药。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您……伤口疼得还能忍受吗?”

      他有些奇怪的转头看了她一眼:“你忘了我曾经是军人?这种程度的伤口,你还想听我大呼小叫?”

      就算曾经是军人,皇子在军队中也多少会受到一点优待吧,难道他们还能让他上前线?

      他又看出了她脸上的神色,带着讽刺地笑了声,又把头转向车外,不再说话。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近,随着沉默在车厢内蔓延,程惜渐渐有些后悔自己把谈话的气氛搞僵了。

      还有就是,她刚才或许应该坐在他身边。

      因为后背有伤不能倚靠,还要坐这么久的马车,他又刚刚受伤失血,一定会觉得疲倦……要是她能扶一扶他就好了。

      他们一直走了有半个小时,才抵达了目的地,程惜也从车外的风景变化,猜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帝都神临城的火车站。

      马车径直去往车站内的皇室专用站台,因为太过惊讶,程惜开口问:“我们不是要回皇宫?就这么离开神临城?”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原本的行程计划,是参加完你们的毕业典礼后,就启程去南部巡视。

      程惜还是很意外:“可是您不是受伤了吗?难道不需要取消计划,回皇宫休息几天?”

      他的心情看起来像是突然又不错了,唇角带着些笑意:“你是在关心我?”

      程惜一下被噎住,心想他可真会自作多情,她只是觉得带着伤还往外跑也太增加医疗难度了,真当医生很容易做吗?

      她刚准备顶撞回去,就看到了他还是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顿时就泄了气,有些不情愿地嘟囔:“疲劳会影响身体恢复的速度……”

      他唇边的笑意更明显了些,还微挑了下眉:“放心,我自有分寸。”

      程惜顿时觉得自己被噎得更狠了,他还让她放心,弄得跟她有多担心他一样!

      但接下来她就又看到他侧着身子略带僵硬地起身时,她就又没忍住,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臂还很自然地圈住他的腰帮助他起身:“现在伤口都还没开始愈合,就到处跑,我看你是没什么分寸。”

      这句话仿佛没经过大脑,突然冒出来的话,她说完就愣住了,她不但忘记了尊称他“您”,说话的语气还这样随意又……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亲昵。

      他也微愣了片刻,抬起眼睛,带着点揶揄:“你们医生骂起人来,是不是都很顺口?”

      程惜清清嗓子掩饰尴尬:“有些病人总要医生语气严厉,才会认真听医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好在他接下来没说什么了,马车门打开的时候,程惜也悄悄撤回了自己的手。

      既然是早就安排的巡视计划,皇帝御用的豪华列车当然也早就准备好了,程惜跟着他从马车上下来,就踩在了铺好的红地毯上。

      虽然程惜也乘坐过火车,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坐着马车直接被送到站台上,再一路踩着红地毯登上豪华专列。

      红毯的两侧不但有亲卫队的卫兵,还站着这次陪同巡视的大臣们,一起脱帽低头致敬。

      程惜是跟在他身后走下马车的,当然也享受到了这些礼遇。

      她简直觉得浑身不自在,毕竟她只是个小人物,也不想跟着皇帝陛下狐假虎威。

      好在登上专列后就清净了,皇帝陛下当然拥有专属车厢,里面的陈设也跟普通列车不一样。

      里面铺着的羊绒地毯好像踩在了棉花上,红金色相间缀着流苏的宽大沙发靠窗设置,看起来舒适又方便观景。

      家具和墙壁都是全红木的,设置了方便阅读批示文件的书桌和台灯,角落里靠着的是镶嵌了黄金装饰的玻璃吧台,上面放着已经醒好的红酒,还有套着锦缎套的冰块盒和威士忌。

      程惜没来得及感慨车厢的豪华,一眼就看到了这些酒,连忙开口:“伤口愈合的这几天,不能喝酒。”

      他走进来后就将手套脱了随手放在一边,听到她说的就挑了下眉:“他们是按照我之前的习惯准备的,没预料到我会受伤。”

      程惜连连摇手,坚定地跟他重复:“不能喝,一滴都不行。”

      他似乎是被她的坚持逗笑了,眉间有些无奈:“好,我遵医嘱,不喝。”

      得到了他的保证,程惜这才放心,又把卫兵搬运过来的医疗箱打开,在里面翻出来消炎药片,准备让他吃几粒。

      他又带笑看了她一眼,才向车厢后方的卧室走去:“我先去整理下。”

      程惜很快翻到了药片算好了量,又倒了杯水,很自然地就跟了进去,想着要监督他先吃了药。

      结果进去后,她看到的就是他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身上的大衣和外套早就脱了,里面衬衫的扣子也解开了一半。

      程惜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整理下,是要把已经被弄破且沾了血迹的衣服换下来。

      不过现在再推出去就显得她很莽撞了,而且医生面前没有性别,解剖课上她也没少看男性裸体。

      她清了下嗓子,尽量自然地走上去,把手中的药片和水放在桌上,然后抬起手:“您自己脱衣服容易牵动伤口,让我来吧。”

      他愣了下之后,倒也没有拒绝,还配合地张开双臂,方便她的动作。

      他衬衣的下摆还塞在裤子里,程惜靠近他用手环过他的腰部,将下摆先扯出来,才把剩下的几粒纽扣解开,把衬衫从他身上脱下来。

      她没急着帮他穿衣服,而是绕到他身后观察了一下包裹着伤口的绷带,看到没有血迹渗透出来,就说:“现在还好,不过如果伤口有明显的不舒服,包括发热、发痒,或者有濡湿发闷的感觉,要告诉我。”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倒是听到他笑了声:“好的,程医生。”

      程惜从床上拿起新的衬衫,又绕到他身前替他穿上。

      车厢里内放着窗帘,只有电气灯开着,灯光并不是很明亮,但她也看得到他身上那些陈旧的伤疤,最明显的那个圆形伤疤在他左侧腰腹靠下的位置,后背对应的位置也有一个。

      这应该是一个枪伤,而且是贯穿身体的伤口,好在这个位置并没有穿过重要的脏器,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她想起来自己之前对他没有上过前线的揣测,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发涩。

      她尽量不表现出来,只是手指还是忍不住伸过去,在那依然狰狞的伤疤上抚过。

      他的身体在接触到她的手指时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们现在靠得很近,她听到他在自己头顶轻叹了声,低沉而柔和地开口:“没事的,早就已经好了。”

      她点了点头,不想开口暴露自己的哭腔,用鼻子哼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抬起手替他将衬衫的纽扣逐一扣上。

      她正想告诉他,让他自己把衬衫下摆塞好,她再替他穿外套,就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手指托了起来。

      她顺着这个力道抬起头,就看到他正望向自己,深黑的眼瞳中带着些暗涌的情绪,还有浅浅的迷惑。

      他微蹙了眉轻声问:“你为什么……会为了我哭?”

      程惜也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被他如此轻易地激起酸涩的情绪,她从来都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天生情绪外露的露娜甚至都说过她喜怒不形于色,简直是铁石心肠。

      但还是有种巨大又莫名的情绪左右了她,他离她这么近在咫尺,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他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带着薄荷清香的清冽味道。

      她强忍住自己的那股冲动,侧过头想要从他身边离开,但下一刻,她就感到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怀抱里。

      他的力道其实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所以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被他抱住,还是她主动迎入了他的怀中。

      这一次不是什么危机关头逼不得已的拥抱,而是他们安静却又长久地抱在一起。

      程惜把头埋在他的肩头,有些贪婪地深吸了口气,好像这样她就能彻底记住他的味道。

      她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已经过去了几分钟,他才突然深吸了口气,放松了力道,带些掩饰地说:“这里很安全,没事了,别害怕……”

      程惜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害怕那些,我只是……”

      这次她没有再犹豫,她顺从着内心那股莫名又强大的力量,抬手捧住他的脸颊,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他的双唇。

      这一定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但又肯定是第一次,仿佛他们天生就如此契合,也仿佛他们都等了太久。

      直到他们彼此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分开,程惜听到自己的声音,模糊而又清晰地,喊着他的名字:“……修言。”

      他看着她,眼眸中仿佛带着清晨的薄雾氤氲,那么清凉,却又有着无尽的温柔。

      他微微侧过了头,耳朵的轮廓上染了一些微红,轻声地回应她:“我在。”

      程惜这时才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露娜会说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点蓝色,那是因为,蓝色是温柔的颜色。

      只是它们藏得非常深,掩盖在他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瞳下,就像他深藏在冷漠外表下的温柔,不去努力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到。

      直到列车开动,驶离了神临城很远,程惜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冷静了几十分钟,还是没能彻底冷静下来。

      她好像是在冲动中做了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她不但昏头昏脑地吻了他们国家的皇帝陛下,并且还对着他喊了他的名字。

      这些事好像只有情人间才会做吧……所以说她现在是皇帝陛下的情人了?

      对于突然间做了皇帝的情人这件事,程惜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整天,从毕业典礼的时候开始就在做梦。

      这梦说不上不好,但也说不上很好,反正就是,一切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朝着她以前压根都不会想上一想的方向绝尘而去。

      她冷静了一阵,还是站起身走去车厢后方的卧室,刚才他换完了衣服就在后面休息了,程惜觉得自己还是得去看看他的状况比较好。

      他们的皇帝陛下倒是个很随性的人,说要休息,直接穿着裤子和衬衣就倒在天鹅绒床垫上裹着被子睡了。

      现在程惜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他已经睡得沉了,都没有被惊醒。

      这整个房间都包裹了皮革和棉花隔音,现在又放下了厚重的窗帘,除了车厢不可避免的晃动之外,几乎感觉不到是在列车上。

      因为后背有伤,他是趴在床垫和羽绒被之间睡着的,程惜借着昏暗的灯光,才能看清他只露出半张的沉睡容颜。

      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眉间也微微皱着,程惜小心地靠近床头,半蹲下伸出指头试了试他鼻尖气息的温度,确定他没有明显地发烧。

      接下来她应该不打扰他的退出去了,但是她弯腰看着他的脸,那种莫名的情绪就又涌了上来。

      她抓不住那是什么,只是看着他,她突然觉得不应该继续在心里把他称为“那个谋权篡位的小人”。

      她就这样安静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直到她在心底深处承认了他是谁……他是肃修言,是一个她也许应该放下成见,去好好认识的人。

      她又很轻地喊了他一声:“修言。”

      他没有醒过来,她给他吃的药片里还有安神的成分,他依然昏沉地睡着。

      专列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峡谷地区的高崖城,在几个小时的行驶后,列车进入了山洞和桥梁众多的路段,速度慢了下来。

      皇帝陛下睡着后当然没有人敢打扰,程惜也主动退到外面的车厢里独自待了几个小时,好在后来卫兵给她送来了消遣用的书籍,还有沿途美丽的景色,这个下午也不算难熬。

      只是到了黄昏暮色四合的时候,车厢内亮起了昏黄的电气灯,车窗外的群山也渐渐隐入夜色中,变得轮廓模糊,像是被晕开了染料的油画,深沉又悠远。

      配合着列车摇摇晃晃的节奏,程惜终于是困了,她想着自己靠在沙发上小憩一下,等人过来一定会醒,就干脆裹了毯子闭上眼睛休息。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睡得昏沉,而且在这个睡梦中,她好像还能看到什么。

      和光怪陆离的梦不同,这些东西虽然仍旧有些模糊和跳跃,但却非常清晰和现实,那应该……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那个人脚步沉稳地走在一段高耸的城墙上,城墙外是绵延的高山和针叶林,还有些未化的积雪点缀在山巅和林间。

      有两个身背步枪,脚步轻快的卫兵迎面走来,看到他后立正向他敬礼:“中尉。”

      他轻挥了下手,语气里带着点笑意:“今天是国庆日,你们也已经离岗轮休,就不要这么拘谨了。”

      那两个卫兵顿时放松下来,其中一个笑着对他说:“国庆日中尉也不休息,还在巡视吗?”

      那个人又笑了声:“总要有人值勤,他们准备了个小型庆典,有烤肉,还有啤酒,你们回营房收拾下就可以去参加了。”

      那两个卫兵欢呼了一声,其中一个红发的小伙子笑着说:“我们会给中尉留一大杯的,您一定要来啊。”

      那个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等巡查完毕,看有没有时间过去。”

      那个红发小伙子似乎跟他关系不错,还冲他挤眉弄眼:“您最好快点,啤酒总是很难剩下来。”

      他又被逗笑了,抬手摆了摆:“好了,尤金,我尽量早点去。”

      那两个卫兵这才跟他道别离开,他又一路巡视过去,检查了城墙上的各个岗哨,确定值勤的卫兵都还在认真地各司其职。

      程惜已经从声音里听出来他是谁了,他是肃修言。

      神临城从没流传过他当初在边塞服役时的故事,程惜没有想到,他当年的军衔竟然只是中尉,这一般是皇家军官学院毕业进入军队服役的贵族军官的初始授衔。

      虽然能进入皇家军官学院学习的人,几乎都来自于贵族家庭。

      但他毕竟是二皇子,身份比一般的贵族还要尊贵不少,更是帝国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却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层身份享受额外的照顾。

      他结束巡视后,还是去了正在营房里举办的庆典,难得放松的士兵和军官们围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地唱歌跳舞,三三两两地聊天。

      他穿过人群找到尤金,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跟他们一起坐在长凳上聊天。

      尤金递给他一大杯啤酒,他接过来,觉察到这几个士兵似乎正在聊什么让人兴奋的话题,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红光,就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尤金抬手臂碰了下身旁的另一个下级士官,笑得很有些暧昧:“林上士给我们看了下女朋友送给他的定情信物,是块手表。”

      旁边又有人插嘴:“尤金中士也有情人,送了他一个真皮钱包,他每天都放在怀里呢。”

      几个人顿时又哄笑起来,突然有个人趁着兴致多嘴地问:“那中尉呢?有没有什么贵族小姐……”

      他正举着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微愣了下后回答:“这倒是没有。”

      那群士兵这才想起来他是二皇子,他如果在神临城的时候有恋情,估计早就满城皆知了。

      人群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尤金试探着说:“那中尉您有没有那种……比较亲近的小姐,送过您什么东西?汉斯中士就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给他织了一双很厚实的羊毛袜子呢。”

      程惜正在想他到底会有什么比较亲近的女性,就看到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自己胸前的口袋中摸出了一枚硬币。

      那是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铜币,面额也并不大,他把这枚硬币用手指弹到半空又接住,笑了笑说:“她在这枚铜币上刻了个三角的记号,说有一天只要我把这枚硬币还给她,就可以问她要一个愿望。”

      那几个士兵平时跟他打打闹闹惯了,不过是随便起哄,没想到真的能问出来神临城的贵族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二皇子还有一个关系好要的女性?

      尤金吞了下口水,接着问:“那……她是您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她不是我的情人……也不是贵族小姐。”

      也对,会随随便便地送皇子刻了记号的破铜币,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贵族小姐的行为。

      虽然他说了不是情人,但这些士兵终究是好奇的,有人问起来:“那这位小姐,一定还经常给您来信吧?”

      他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了那个士兵一眼,还是尤金马上补充:“我们就是从收到的信件谈起来的,每个人每个月能收到几封信啊什么的,是什么人寄的。”

      他仿佛更加愕然,手里握着的啤酒杯也放到了桌子上,停顿了片刻才说:“对,还可以来信。”

      场面这时才彻底僵了下来,四周的士兵们都不吭声,他也坐不下去,起身说:“我还是出去再巡视一下,你们继续聊。”

      他带着些匆忙地离开这里,身后士兵们压低声音的议论还是飘了一句到他耳朵里:“连一封信也不寄,难道中尉是一厢情愿吗?总觉得有点可怜……”

      他加快脚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远离喧闹的庆典,他才站住脚步,迟疑了片刻,伸开手掌,借着营房里漏出的灯光,看着那枚被他握在掌心的硬币。

      那是谁给他的?说着可以答应他的愿望,却转眼就将他抛到脑后,在他苦寒的边塞服役生涯里,连一封信也不曾寄给过他。

      列车穿过山洞的巨大呼啸声将她惊醒,她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却正好看到肃修言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还是穿着就寝时的衣物,肩上也只随便披着外套,正微弯腰下对着她伸出了手。

      看到她突然睁开眼睛,他眼中也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尴尬,手指微动了下,就想要收回。

      在他的手臂缩回之前,程惜就飞快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些急切:“我们……小时候是认识的对不对?”

      他的眼神里带着些愕然,仿佛是奇怪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略微侧开眼睛,回避了她看起来过于急切的目光,脸上带着些微红清清嗓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解释起了自己的动作:“你身上的毯子滑掉了,我想帮你拉上来。”

      程惜现在的心情却是害怕错失更多的惊慌,她干脆拉着他的手臂,强硬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没有试图去诉说自己在睡梦里看到的记忆,而是整理了下凌乱的思绪,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是不是给过你一枚刻了三角符号的硬币,告诉你如果你还能再见到我,把它还给我的时候,可以对着我许下一个愿望,让我替你做一件事?”

      他这才觉察到她的态度有问题,微皱了眉思索一番后,目光从茫然转向了然,还有些隐约的怒气:“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早就把这事忘记了?”

      程惜怕他再生气,连忙抬手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喊他儿时的称呼:“小哥哥,我的小哥哥……我不是把你忘了,我只是……”

      她又整理了下思路,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从那时候起,到分开后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宫廷园丁的孩子。”

      他还是皱着眉看她,神色里渐渐有了些啼笑皆非,轻叹了口气:“最后一次见面,你问我到底是谁,我指了指皇帝寝宫的方向,说我的父亲就住在那里,你那时候一脸聪明,说你懂了,我以为你真懂了,你怎么……这么笨?”

      程惜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个误会,她这一生都很少犯蠢,偏偏在这个重大的问题上犯了糊涂,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身份太超出自己的想象,让她不敢相信。

      那还是她父母刚刚在事故中去世,她随着哥哥借住在皇宫内的御医院的时候。

      她那时候也只有七八岁的年龄,骤然失去了父母,又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只能尽量地去找一些事做来排遣孤寂。

      御医院就在皇宫花园的旁边,庞大华丽的花园成了她的秘密游乐场,她不会去那些经常会有人经过的地方,而是找上一些隐秘的角落,带着几本书消磨时光。

      这样过了没几天之后,她就在自己那个玫瑰篱笆后的秘密基地里遇到了一个少年,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是个皇子。

      他就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灰色裤子,衬衫挽到了小臂上方,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木剑,在一下下对着空气练习斩劈。

      她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在皇宫里工作的人的孩子,或许是厨师,或许是园丁,最多也不过是管家,就轻松地上前搭话。

      他初看起来有些冷淡,但随着他们见面次数的增多,他也渐渐多话了起来,她会喊他“小哥哥”,两个人经常一起在玫瑰篱笆围起来的小空间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下午。

      他其实并不是那种温柔细致的哥哥,但是她却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独特的温情。

      她会念叨一些自己的烦恼,他不会谆谆开导,却会沉默地倾听,在她终于说够了之后,坐在她身边露出个微笑,问她今天还有什么开心的事情没有。

      这样美好的时光持续了半年多,直到有一天,他在两个人即将道别的时候,语气平静地告诉她,自己要被送去新的学校,不能再继续来了。

      她没想到分别来得这样快,连忙把自己珍藏的那枚“幸运硬币”塞到他手里,让他一定要回来,等他回来时把这枚硬币还给自己,自己就会答应他一个愿望。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两个人相处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互相问过对方的姓名,连忙告诉她自己叫程惜,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停顿了片刻,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说他的父亲就住在那里。

      程惜一边回忆,一边抱着他的腰,为难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忘记我那时候还挺矮,根本看不到玫瑰树后面有什么。我以为你指的是花园,住在花园里,可不就是园丁吗?我以为你是觉得自己只是园丁的儿子,或者是你的名字不好听,所以不想告诉我……”

      他似乎是要被她彻底逗笑了,侧过头咳嗽了几声:“难为你这么多年都还在惦记那个园丁的儿子……我看你真是笨出了新花样。”

      程惜没有在意他的嘲讽,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轻声说:“后来我搬出了皇宫,但我一直让哥哥替我打听在皇宫里生活过的年龄相仿的孩子。第二年流行天花,很多孩子死在了医院里……我一直找不到你,我以为你已经……”

      她不知道这算是失而复得还是阴差阳错,如果她没有莫名其妙地睡了一觉,看到了那些记忆,那么她就会永远错失了吗?

      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有些发酸,对他笑了笑:“我后来学医,虽然有父母和哥哥的影响,但是我还是因为想要帮助更多的人,让他们不要再像我的小哥哥一样……”

      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你的小哥哥好着呢。”

      她点了下头:“我知道……”

      她又借着电气灯的光线打量了一阵他,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我真是个笨蛋,我竟然没有认出来你。”

      这一次她没有附带任何暧昧的情绪,就只是一个失散了儿时玩伴的人,终于找回了她惦念已久的小哥哥。

      他也抱住了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释放情绪,隔了一阵才轻声开口:“你既然认出了我,那么能够帮我吗?”

      程惜还沉浸在找回“小哥哥”的喜悦中,顺口就问:“帮你什么?”

      他的声音温柔了下来,在她耳旁低语:“帮我找到我的哥哥……让我可以在他回来之前,杀了他。”

      程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抱着的不再是那个像午后的阳光一样让她怀念的小哥哥,而是一条毒蛇或者其他冰冷可怕的东西。

      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他唇边带着些笑意,神色仿佛很认真地看着她:“怎么样?你愿意帮助我吗?”

      她试图不动声色地退后一些,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又被他敏锐地发现。

      他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堪称温柔的力度,将她的手臂压到她身侧,低下头微笑地看着她:“口口声声说你思念我,想要找到我……可却丝毫不加查证,就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园丁的儿子,甚至虚情假意地认为我已经死于天花,好给你伟大的医学之路上增添一个感动人心的理由。”

      他一边低沉地说着,一边又轻笑了一声:“我明明一直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你却偏偏瞎了一样视而不见。是我不得宠的皇子身份让你避而远之?还是我狼藉的名声让你不屑同我为伍?

      “对啊,我这样的人,身边充满了麻烦和危险,怎么比得上那个能让你居高临下怜悯的‘园丁的儿子’。你思念的,不能忘却的人真的是我吗?”

      他们虽然靠得那么近,但刚才的温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面容仍旧那样英俊,声音也依旧那样磁性低沉,甚至连他的笑容都还是温柔的,但程惜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分明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分明一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拼尽全力寻找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小哥哥”,但在他的连番质问下,连她自己都突然开始怀疑。

      她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自我满足,不然为什么会任由他们一再阴差阳错地互相误解?

      可心脏中传出来的那种混合了愧疚的痛苦又告诉她绝不是这样,他不是一个可以让她拿来满足自己精神的理由,她甚至都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学医的私心。

      他是她一个无法忽略却也不忍触碰的梦境,是她人生图景里一块最私密的拼图。

      如果再也找不到他,她或许仍旧能继续生活下去,但她的人生就会像之前那些年一样,永久地失去了其中的一部分。

      她一向伶牙俐齿,这时候却突然说不出话来,那种感情实在太复杂也太深刻,让她无法找到任何语言去描述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讽刺地笑了一声:“怎么了?程惜小姐都不试图替自己辩解一下了吗?”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目光坚定:“我不会帮助你的,你不能杀害你的哥哥。”

      肃修言似乎是没料到她在这种时候还敢说出这种话,在微愣了片刻之后,反倒笑了起来。

      他大笑着摇了摇头,微侧了头看她,深黑的眼眸中犹如凝结着实质性的寒冰:“你倒是有恃无恐,你是不是觉得无论你自己如何伪善无情,我都不会忍心伤害你?”

      程惜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挽回。

      她的一只手被他紧紧按着已经失去了知觉,她抬起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轻声说:“你的呼吸一直有些急,你发烧了。”

      他还是微侧着头看她,神色有些讥讽:“你不觉得你的关心太虚伪了?”

      程惜强撑的冷静终于有些破裂了,她鼻尖有些发酸,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己的惊喜和多年来的感情都突然变成了一个笑话一样。

      他不屑一顾冷嘲热讽,她也没有什么措辞可以拿来应对。

      她现在可能应该黯然神伤默默垂泪,但她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阵勇气,愤怒地吼了回去:“你够了吧!你这个人能不能把事情想象得简单一些!难道要我无条件支持你莫名其妙的杀人宣言才算对你有感情?

      “还说我的感情虚伪!你是我的初恋!我从那时候起就偷偷暗恋你!我自惭形秽不敢认为你是尊贵的皇子,我怕自己配不上你很虚伪吗?我就算现在见了你也还是满脑子扒光你的衣服把你拖上床的想法,我就是这么渴望得到你很虚伪吗?”

      她一股脑地吼完了,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到底说了点什么……特别是最后一句话。

      不但肃修言呆住了,连程惜自己也呆住了。

      她觉得按照她自己的……性格而言,她虽然藐视陈腐的礼教,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也确实不应该能毫无障碍地喊出来这种话。

      更可怕的是,她喊完了之后,竟然没有因此感到有丝毫羞耻,反而有种终于说出来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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