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望月》春知玉

2、长生花

　　祁寒绝赶到的时候，太医院的医正正在为乐阳施针。

　　寒绝坐在床边，看着乐阳苍白的脸。她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好不容易等医正施完针，寒绝连忙问道

　　“为何她如此孱弱？”

　　医正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道：“陛下恕罪，娘娘之前便有心气血瘀之症，时常悲痛缠身，如今更是被人下了百花杀……”

　　百花杀？

　　寒绝问“什么是百花杀？”

　　“百花杀是唐门中的秘药，此药会侵进皮肤，腐坏脏腑，甚至极具隐秘，一时半会儿不会毒发。若是夫妻之间同房，接触过多，男子也会中毒。”

　　寒绝面色一沉，他看了身旁的禔照一眼，禔照立即会意。

　　寒绝“你继续说。”

　　医正抬头看了一眼寒绝的神色，还算平静，才壮着胆子开口“娘娘积毒已深，今日的茶中更是被人下了双倍剂量的百花杀，算着时间，本该夜间毒发，可娘娘的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这才……”

　　意思就是这毒本是为他所下，可要到他身边下毒困难重重，这才下到乐阳身上。

　　寒绝眼中顿时蕴满寒气，他捏碎手里的茶盏，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医正：“既如此，为何还不解毒？”

　　“陛下恕罪啊！”医正忙磕头说：“臣只知其毒，不知其解。百花杀是唐门秘药，微臣施针替娘娘固元，只是……”

　　寒绝看向他，眼底一片冰冷“只是你尸位素餐，实在无能。”

　　话音刚落，便有贴身侍卫上前将跪着的医正拖了下去。

　　禔照动作极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将谷雨抓了过来。谷雨梗着脖子，不肯下跪。

　　见到寒绝，谷雨仰头大笑。以为大仇得报，得意至极。

　　寒绝没时间同她扯话“百花杀的解药，孤赐你全尸。”

　　谷雨笑容扭曲，说的话却令人如坠冰窖“百花杀没有……解药！”

　　她留着性命，苟活至今。就是为了以待今日，她要亲眼看着！

　　看着祁寒绝下地狱！

　　这一天终于来了！痛快！实在是太痛快了！

　　寒绝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他一把掐住谷雨的脖子，正当他下手要掐断谷雨的脖子时，内殿照顾乐阳的侍女忽然连跪带爬地跑出来。

　　“陛下，娘娘快不行了！”

　　寒绝面上闪过惊慌，急匆匆往内殿走。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娘娘快不行了？

　　谷雨错愕抬头，只要百花杀转移到祁寒绝身上，那乐阳身体里的余毒服几贴汤药就能好。

　　可是，为什么？是娘娘快不行了？

　　站在一旁的禔照瞥了她一眼，像是猜透谷雨心中所惑。

　　“你给娘娘下毒，目的是将毒引至陛下。可你不曾想到娘娘身体羸弱，根本撑不到夜间便毒发了。”

　　谷雨摇摇头，眼神涣散。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从极致的欢喜到彻底的绝望有多远？

　　仅这一瞬间。

　　谷雨愣住片刻，恍然回神。她奋力站起身，推开拦着的侍从，想冲进内殿去。

　　可她力量太弱，刚准备往里跑又被押下来。

　　禔照有些恼怒“你做什么？”

　　谷雨脑子里一片乱麻，她一开口，眼泪便湫湫地落。

　　“不是的，我……我没想害她。”

　　谷雨颓然坐地，过了一会儿，又望着禔照大笑，一字一顿，像是求证。

　　“哈，你，你是骗我的。你们只不过想骗我拿出百花杀的解药，好去救祁寒绝。哈哈哈，我绝不会中计！”

　　然而禔照不答，就这样冷冷的看着她。

　　谷雨的眼中痛恨又不甘，最后尽数化为悔恨。她坐在地上，捂面痛哭。

　　杀死一个人，并不需要砍下她的头颅，只需要摧毁她的信念就够了。

　　“可，可我真的不知道！家主，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禔照摇头，不中用了。示意人将谷雨拖下去。

　　内殿传来寒绝摔碎茶盏的声音：“继烛呢？怎么还没到？”

　　禔照长叹一声，陛下如今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他正要遣人去催，却有侍从回禀继烛到了。

　　禔照忙去迎，又将事况来由同他说了一遍。

　　继烛此人，面目阴柔，眼角眉梢都透着算计。
　　他饶有兴趣的听完反问“百花杀？”

　　继烛没等禔照回答，进到内殿，看见寒绝坐在床边，面容冷然。

　　继烛拱手奉礼：“陛下。”

　　寒绝回过神来，将继烛拉到床榻旁“她中了百花杀，可有解毒之法？”

　　继烛探头看了看乐阳的气色，唇色乌青，的确是中毒的样子。

　　继烛眉头紧蹙，尊主说过，在计划大成之前，乐阳在凡间的命数不能尽。

　　“祖州，近在东海之中。上有不死之草，人死之日，取其草覆之。皆当时活也，是谓长生花。”

　　长生花？

　　寒绝眼睛一亮，像在暗夜独行中，突然明亮起来的灯火。

　　“那孤这便派人去取。”

　　继烛拦住他，面露难色“且慢陛下，且先不论海上风云变幻，水势难行。那长生花，有鲛人看守，要取来长生花，绝非易事。”

　　“那又如何？”

　　继烛从自身识海中，取出一株闪着白光的药草“此乃天机草，与长生花同属一脉。点上天灯，只有七日。取来长生花，生机尚在。”

　　寒绝抬眼看向乐阳，有了天机草，她呼吸不似方才微弱。

　　寒绝转头，吩咐禔照“去传祁寻清。”

　　禔照领命而去，寒绝这才慢慢握住乐阳的手，她的手实在冰凉。寒绝握住，心中悲凉如秋。

　　乐阳，你要一直陪着我的。只有你一直陪着我，我才觉得我是在活着。

　　继烛将天机草的灵力引入乐阳体内后，便将天机草种在一旁的盆中。

　　“天机草每枯一片叶，效用失去一分。去祖州，取长生花势必惊动昆仑神境，陛下……”

　　寒绝眼中墨色翻涌“我要让她活，神佛也不能拦我。”

　　继烛想，此事恐还得上禀尊主。

　　魔渊之中，乾坤台此刻黑雾弥漫，一位身着姜黄色衣裳的女子被银白色的锁链缚住。

　　女子赤脚盘腿坐在乾坤台中，面如沉月白皙，唇色如血危糜艳丽，眼角浮现魔纹。她闭着眼，长眉清扬入鬓，长长的睫似鸦羽般在眼睑处投下阴影。她黑发如瀑，垂在后侧。裙衫袖口和裙角都绣着暗纹，更显出她独一无二的尊贵来。

　　此女子，便是魔主朱砂。

　　然而迫而察之，云腾铁链已仅剩两根，上面写满了压邪符咒，其余皆化为碎屑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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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砂听完继烛的禀报，额角血月一闪，缓缓睁开眼。

　　她红色的竖瞳如危险处的毒蛇，盯着继烛“你说，她快死了？”

　　朱砂一开口，乾坤台周围都被她的威压震起一层灰。

　　继烛心口发麻，他努力压下喉头腥甜，回道“是。”

　　朱砂斜他一眼“怎么做，还需要本尊教你吗？”

　　继烛忙说“属下明白，已命人去寻长生花，只是长生花生在祖州，必然惊动昆仑……”

　　提起昆仑，继烛小心翼翼的看了朱砂一眼。

　　朱砂眼中恨色一闪而过“你办好你的事，昆仑的眼睛本尊挡得住。”

　　朱砂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她看向跪着的继烛，扔给他一个盒子。

　　“此物中有极强的魔气，你想法子让她服下。神魂受损，封印定会大减。这乾坤台，已经困不住本尊的灵体了。”

　　朱砂遥想大仇得报，心中畅快不已。待她出来之日，她必亲手布出诛神阵，要这世间，跪迎她的归来。

　　乐阳脑中昏昏沉沉，她茫然睁开眼，殿中一片漆黑。

　　许是安神香焚的久了，有些呛。乐阳刚想开口唤人，却发现嗓子干哑疼痛，发不出一点声音。

　　为何殿中不点灯？

　　乐阳刚想起身，却发现身体如同海上迎击过狂风骤雨的小舟，越发沉重。

　　她记得自己喝了谷雨泡的茶，中了毒，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谷雨，为何要给她下毒？

　　乐阳撑着身体坐起来，她想喝水，于是慢慢摸索着赤脚下榻。虽说开春，可夜间实在寒凉，冰冷的地面冻得她不禁蜷缩了下脚趾。

　　乐阳慢慢走到桌边，捧着茶盏却忽然听到殿外侍女议论之声。

　　“听说陛下派了清王去取药，不知如何？”

　　“我也听说了，说起来今日就是第七日了。如果药没取回来，娘娘是不是就——”

　　另外一个侍女连忙打断她的话，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忘了谷雨是怎么死的？”

　　小侍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喉咙爬上股酸味。她捂住唇，拼命抑制想吐的冲动。

　　“哪还忘得了？陛下下旨让满宫的宫人观刑，活蹦乱跳的一个活人，竟然活生生放锅里煮化了……”

　　还从未见过这种酷刑，活人烹煮。

　　“噫，你别说了，再说我又要吐。”

　　活人，煮化了……？

　　谷雨，被煮化了……

　　乐阳如遭雷击，几乎要令她站立不住。她恍然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平时总是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谷雨她，还那么小。

　　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

　　乐阳喉咙像被石头堵住，连眼泪都落不下来。

　　不论谷雨给她下毒出于何种目的，乐阳此刻想起的全是谷雨对她的照顾。

　　体弱时的悉心照顾，开春时会胆小她受凉，夜半时为她掖被，天寒时为她添衣加茶。

　　谷雨，为何不逃？

　　是，逃又能逃去哪里？如今的天下，谁会与寒绝作对？

　　又或许，她压根没想过逃走。

　　乐阳突然想起谷雨对自己行的那个大礼，那句拜别。

　　本以为是她心愿得了，终于脱身，如今却不尽然。

　　乐阳捂住心口，气血上涌。嘴角溢出鲜血，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如同一张白纸飘落在地。

　　心脏传来难以承受的绞痛，乐阳眼睁睁看着茶杯落在身上，打湿她的寝衣。

　　两个小侍女闻声推开殿门，惊慌地跑出去叫人。

　　乐阳想去捡那个茶杯，却已身乏气尽。

　　谷雨，原来你那天，是在同我诀别。

　　花盆中的天机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烂入泥中。桌上的最后一盏天灯烛火猛地摇晃了两下，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宫外满身是伤的祁寻清胸口一烫，他似有所觉，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怀中。

　　长生花，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