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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皮与骨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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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将尽未尽之时,深得朦胧之美。
夜间的花木细语,飞虫低鸣,温柔得人的心都颤抖起来。
无花心想要是这里有一点光,即使是一点。他也可以看看花满楼的模样。哪怕只是看到眼睛,或者鼻子,或者嘴。
可小楼里没有光。
他突然感悟到了花满楼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就好像此刻他期望有一抹光亮一般。而他若走出小楼,自然就有了光,有了万千光华的世界。花满楼则不会,花满楼的人生仿佛永远都在这小楼中渡过。
“诶……”花满楼的叹息声像春日里被风吹落枝头的花朵。
只是,这朵花落到了无花的心里,不轻不重,发出微妙的声音。
没有光的小楼中,却依然可以有声音与感知,有美的存在。
“石秀云告诉了我一件事。”花满楼缓缓说道。
无花此刻已消泯了对石秀云的忌恨之意,他所期待的是花满楼的声音。
“她说我要认得一个人,光是记得他的声音是不够的。如果我想记得他,可以摸摸他的脸。”花满楼很平静,也很坦然。说着,他伸出了手。
无花依稀见得那只手,优美且任意舒展的。他甚至觉得那并非是一只手,而是盛放在黑暗中的白玉兰。
那只手慢慢地贴住了他的脸,却又在手与脸之间留下一道不满足的缝隙。无花想这何曾会是柔弱的白玉兰。这只手的指节修长,虽不失力度却较以往任何触摸他的手都要温柔,而仿佛过去的那些手那些人都不理解何谓温柔。花满楼虽风神优雅,却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他的手总是要去侍弄花草。因而他的指间也总是有一段草木的香气。这样的香气,寻常闻来也只觉寻常,此刻感受却韵意无穷,似乎在香气之后藏着另一个境界。
一个只属于花满楼的境界。
就在这使无花心神凝聚的时候,花满楼也懂了一件事。
他过去总以为抚摸一个人同抚摸一株草一簇花是没有不一样的。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知道两者间的区别。
欢喜。
他心里并不平静,而是感到欢喜,欢喜得真正是舍不得这张脸,这个人。
“我想,我往后都会认得你了。纵是我老了或是身体弱了,感官不再灵敏,我总可以摸摸你的脸认出你来。”花满楼说道。
“是。”无花回答。他想说更多,可也只说了个是字。
花满楼笑了起来,他从不是个贪心的人。
但无花实在是个贪心的人。
他捉住了花满楼的手。而他想要的不只是这只手,是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如果这座小楼里有一线光,他便要占有。
花满楼没有把手收回去。
无花问:“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便揽过花满楼,吻了下去。他这个人原本就不是要别人回答好或不好。
花满楼的那个“好”字淹没在两人的唇齿之间。他初历某种情怀时所感到的怯弱与兴奋已然凌驾在了所有的感官之上。
人的身体本来就是花朵,等待着被打开。痛苦与羞耻都是短暂的,在记忆中也会上升为甘甜与美好。若是一个人的神思与情绪都交付给了另一个人,那么就不必吝惜皮与骨,血与脉络。
花满楼曾经就说过无花是住在他心里的鬼。
但是,他并不想近人,只想近这个鬼。
而无花,他本已得到过许多。可今夜他才清楚过去自己从未得到。
末春的气流中裹带着夏日的热度。
汗液淌过花满楼的身体,就像是一颗颗火中的爆炭飞溅在他的身上。他知道被炭火灼伤的滋味,却不知这滋味能如此美好。而他的窒息感,便如浸泡在水中;他颤栗的身体,好像是经历寒冷。
这一切又比烧灼窒息严寒来得更强烈。
人生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痛苦的事了。
自然也不会再有这样欢喜与舒畅的事。
这才是“积念发狂痴”。若不是身体的厮磨,两个人都不会知道“狂痴”何解。
花满楼头一次发现,在自己的人生中,有另外的事让他比渴望光明还要渴望。
“我并非是要逼迫你。”无花轻轻吻了吻花满楼的手心。
不知是感到痒,还是觉得无花的话好笑。花满楼笑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不论无花要不要逼迫他,他都会接受。
“我从来不逼迫任何人。”无花那清润的嗓音也因浓厚的情事而沙哑起来。他没有说谎,他根本不用强求什么,反倒是别人迷惑于他。
“我知道。”花满楼还是只答这三个字。
无花似乎叹了口气,他放开了花满楼的手。
“可是方才你若不允,我还是会逼迫你。你若再不允,我会杀了你。”他的声音变得细不可闻。
可花满楼在他近处,怎会听不见。
“好。”花满楼答道。无花没有问好与不好,他却答好。
“你似乎很懂我。”
花满楼伸手过去握住了无花的手。他想了想说道:“有的时候,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去懂他。”
“……”无花的心中好像被柔软的东西填了个密不透风。
“我是个盲人,所以看不到我想看的东西。但我想我能记住你,这就是最好的了。”花满楼说道。
无花皱起眉来道:“小瞎子,你实在是很讨厌。”
花满楼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怎会是讨厌,简直是喜欢得要命。
一年四季,分二十四节气,又分为每一日。人的一生如同长河不能倒流,过去的事总不会再寻找到。但过去的每一日,每一个时辰,每一刻,只需要有一瞬的光阴里,两个人相互坦然地思念爱恋着对方,就足够了。
无花握着花满楼的手,只觉此刻不过是向上苍借来的。
但他感谢上苍肯借给他,从未如此感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