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遇见风》玄同懒懒

19、第十八章

　　方丽华拧着大袋小袋回到家中，家里却空无一人。她小声嘟囔着给林立坤去电，却一直无人接听。她记得儿子亦奇今天休息，现在也没了人影，不死心的又给儿子林亦奇打去电话，也一直无人应答。她购物的成就感瞬息被浇灭了，有些生气地为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后，将自己为林立坤买的那本鱼鸟趣记的书送去书房。书房的窗帘关着，黑漆漆的。她唠叨着将窗帘拉开：死老头，这么暗要吓死人的呀。当她转身将书放到书桌时，书搁置的不平，从手中意外滑落在地。她捡起书册重新放回桌面时，面前赫然出现的是丈夫与前妻一家人幸福的全家福。方丽华瞬时理智全无，怒火占据了她整日提醒吊胆的心脏，只听见她破口大骂道：林立坤，你这个混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她近似疯掉地将眼前的那张全家福，和相册里的其他照片都撕个粉碎，而后踩着这些碎片踏出书房，给儿子亦奇再次拨去电话。
　　林亦奇有些醉酒的掏出电话：沈姨，我再敬您老一杯，祝您年年如花美貌，岁岁如草鲜嫩……
　　林方菲站起身敲了他一记脑袋：平常让你好好读书不读，关键时刻丢人现眼。林方菲没好气的翻了他一记白眼。
　　林亦奇，你是不是疯了。林亦奇被电话中的声音震醒，猛然拿着手机看来电显示，是自己的母亲方丽华。林亦奇被吓的脸都扭曲到了一起，急忙像丢出烫手的山芋般将自己的手机塞进姐姐林方菲怀中，拼命向她求救。
　　林方菲见是母亲方丽华的电话，眉头冷然一蹙，而后打开门去到楼梯处接起了电话：是我……她冷言冷语回应自己的母亲。
　　原来是你在唆使你弟弟！林方菲，你疯了不成，我才是你亲妈……方丽华在电话那头哇的哭了起来：你爸爸他欺负了我一辈子还不够，你们姐弟俩也跟我对着干。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摊上你们这群胳膊肘外拐的大大小小！
　　电话那头的哭泣声大到放肆，林方菲耐着性子将电话拿远，却仍能听见母亲方丽华对自己、亦奇和父亲的指控。
　　方丽华些许是哭累了，语气缓和了一些道：你为何不说话？
　　我不是一直在听你说嘛。林方菲终于如母亲所愿的发出了声。
　　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但亦奇是我的儿子，林立坤是我丈夫，让你爸和你弟弟马上回家。否则休怪我撕破了脸，令大家都难堪。方丽华知道事已至此，她再大吵大闹也改变不了家人对自己的背叛，只得暂时委曲求全自己。
　　我爸不在这。林方菲难得的顺从了她一回：亦奇一会儿就回去。
　　不在……方丽华嘟囔了一句，心里仍是存疑：我不信，一定是他教你撒谎的，你告诉他，他再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你爱信不信。林方菲又恢复成以往冷然的状态：行了，我这就让亦奇回去，但有一条，回去之后不要给他脸色看。
　　他是我儿子，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方丽华还想继续絮叨下去，却被林方菲无情拦截了下来：行了，我这还有事，先挂了。
　　林方菲挂断电话，心中有些沉闷，便往兜里掏烟，却发现是个空烟壳。若回去拿烟，大家势必会询问情况，难得的好气氛便会被破坏。思绪过后，她兜中尚有百十块钱，便起身下了楼。刚出大门，便遇见了自己的父亲林立坤在大门前来回徘徊。
　　您再不回去，家里可要炸锅了。林方菲丢下话径直离去。
　　菲儿，我们聊聊吧。这是父亲林立坤第一次主动要求与她谈心。
　　林方菲颇震惊地望了他许久，终于松口应道：去前面亭子里坐坐吧。
　　医院的重症病房内，纪海心的心率监测仪呈现不稳定状态。病房内，医生护士忙进忙出的查探病情。站在病房外的海子桓目光呆视着病床上的纪海心，满面愁容。海容则是紧张的挽住他的胳膊不安道：爸，我妈不会有事的，对吧。
　　海子桓望着一脸惊忧的女儿，想张口安慰她，却发现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开口说出话来。
　　小区的亭子内，清风徐徐。林方菲坐在长凳前，双手撑着身体，上仰着感受这股风丝的轻柔，许久沉浸。
　　林立坤望着手中握着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与沈清容组成家庭后女儿双全的全家福，另一张则是林亦奇百天时，带着林方菲与方丽华拍的全家福。望了许久，他终是开了口：作为丈夫，我愧对你们的两个母亲。作为父亲，更是愧对你们几个孩子。
　　对于父亲的主动道歉，林方菲讶异的侧目望向他，熟悉又陌生的不发一言。
　　小时候的书君聪明活泼，学习能力超强。每逢遇到左右邻居，都非常喜欢她，夸她聪明。那是初为人父的骄傲。林立坤望着照片中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骄傲的说道。
　　这点我和姐姐正好相反。林方菲仰起头望着远远的蓝天白云笑着说。
　　书朋的到来是个意外。林立坤抚抚照片中的小男孩目光久久不能平静。那曾是他事业最辉煌的上升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他的前程。那时的他对事业的热忱高于一切。也正是那个时候，儿子书朋的到来打乱了他本一帆风顺的生活。他目光愧疚的望着照片中的小男孩继续道：你书朋哥哥是个早产儿，体弱多病，经常会出现很多状况。作为母亲，你沈姨全心全力爱护着这个孩子，不顾一切的将所有的心思扑在这个孩子身上。你沈姨是个好母亲。
　　这不该是你破坏他们幸福的借口。林方菲不留情面的戳穿自己的父亲。
　　林立坤苦涩地望了眼林方菲，而后又望向手中的照片问道：丫头，你觉得你与爸爸有差别吗？
　　林方菲吃惊地望着他。
　　不论今天我们扮演的何种角色，对家庭温暖的渴望都不曾变过。你也好，爸爸也罢，甚至是书君，我们都在这样的期盼中得到了无数次的失落。林立坤一脸落寞道。
　　林方菲脑中出现的无数次自己挣扎在两个家庭之间的过往，不正是因为自己的母亲给不了她那份渴望的温暖，沈姨可以给自己而造成的吗！她惶然望着自己的父亲，却不承认道：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了你自己的责任，更不该用这样的悖论来掩饰自己曾做出的荒唐。
　　林立坤深深望了眼林方菲，忽现一丝笑容：爸爸明白过来时，你已经牙牙学语了。他站起身走到树荫下依靠着说道：至少你和亦奇还有一个完整的家。
　　蓝色的天空湛蓝无比，却又空旷无垠。云层在她面前飘忽的向前挪动。在他们之间有两只渺小的不值一提的小鸟，却渴望着用翅膀拼命飞翔，他们想更接近那片洁白的云彩，或是那湛蓝无比的天空。天空没有变化，小鸟也仍在执着。只有那洁白无瑕的云层却始终没有方向的飘忽不定。林方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云层漂移，眼角却已湿润。
　　暮色沉沉，海子桓站在自己门前，许久才从兜里掏出家中的钥匙，将钥匙插在锁眼里，许久未动。
　　滨城的夜晚，霓虹闪动。林方菲一家四口在客厅内坐在，皆无动静。林方菲沉着地望了眼身侧的父亲，而后又望向坐在对面的母亲，许久方打破沉寂道：你们好好谈谈吧，我明早还要出差，就先回去了。
　　她欲起身离去，却听见母亲方丽华低沉的声音：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吗！
　　林方菲站着的身子靠在椅背旁，不禁一直，而后又恢复了她以往的姿态：今天是沈姨的生日，我不想跟你争吵。
　　她朝前跨出脚步时，身后突然被重物袭中，她转身望去时，蓦然一怔。落在她面前的袋子里装着的竟是几件她这个年纪穿的衣服。她望着它们不发一语，母亲方丽华却开了口：带着它们从我家滚出去。
　　她没有倔强的拒绝它们，反而将它们捡了起来，重新装入袋子后，拧着它们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她的手握住门锁的刹那停滞了一下，而后打开门时，听见她一声不太大声的“谢谢”随着她身影的消失，一起消散在空中。
　　方丽华瞪了眼丈夫林立坤后，兀自转身回到房间，关起门后，倚靠在门前默然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家中如此无助。她争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还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而这次却怎么得都无法咽下肚去。她重又打开门，脸上挂满泪水，目光直直地望向林立坤。此刻，她竟发现这个大她许多的丈夫的鬓角竟不知何时已白了大片。她强忍着对他怜惜的酸楚，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们离婚吧。
　　靠在书橱旁的林亦奇闻声后，愕然张大嘴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说不出话来。方丽华目光淡然的扫了一眼林亦奇命令他道：你回屋去。
　　林亦奇本想留下劝解一番，却听得父亲朝他也发来了命令：回屋去吧。他只得在双亲的逼迫下，不情不愿地向自己的房间踱步而去，却是一步三回头的艰难。他害怕父母那冰冷的眼神再无一夕栖寄。
　　客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沉闷不已。林立坤将手中的烟抽完后，掐灭后方启口道：我不会离婚的。这是他见完女儿林方菲后，在心里最坚定的答案。望着不再樱桃水嫩的妻子，他的记忆仿佛就在昨日，第一次见她时的心动。那时她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被分配到自己身边做助手，一口一个师父叫的他心口甜甜蜜蜜的。她时常犯错，时常挨他的训。即便如此，她总带着如春天和暖的微笑跟在自己身侧，好像在说‘我知错了’。而他知道她的错永远不会只有一次。哪怕他已是很严厉的批评了她，隔上几日，仍会再犯。那时，她就那么莽莽撞撞，简简单单没有一点防备的跟在他身边，受尽他的脸色，却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面对他。
　　渐渐地，他注意她的目光开始多了起来。她身边总围绕着一些年轻帅气的男生，在向她大献殷勤。他心里头竟有那么一丝嫉妒，变本加厉的给她安排更多的工作，好让那些大献殷勤的男生无暇靠近她。直到有一次下班，一个不是他公司的男生跑到门口，送来一大束玫瑰花给她。他二话不说，拧着厚厚的文件丢入她怀中，名正言顺赶跑了那年轻男孩后，竟嫉妒地将她抱入怀中，将他积压了许久的忍耐用他的唇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思。当时的她迷离而又害羞的目光，直到今天，他仍是记得很清楚。哪怕那时，他已有家有室，是个大她二十四岁的老男人，仍是无法阻止他爱她的冲动。
　　他们爱的水到渠成，爱的顺理成章。那时的他毫无顾忌的为他们这份爱做一切年轻男人该有的冲动。当他正眼她时，他才清醒的发现这个小女人美的招蜂引蝶，令他恨不得再年轻个二十岁。在公司里，他用工作绑架了这个懵懵懂懂的傻丫头。在他们同居的爱巢里，他恨不得每天与她黏在一起。现在想来，他当年是爱她入骨之深，才会不顾一切的亲手毁了他本该有的那个幸福家庭。
　　昏暗的客厅内，林立坤站起身，来到妻子方丽华面前，她的眉角还如同那时般微然闪动，仿佛如光的水纹，涤荡在他心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就像他们最初热恋时那般忘乎所以的拥抱。怀中的方丽华扎在这细致而又温柔气息内的那一瞬间，委屈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的奔流而下。这么些年，她明明那么深切地爱着他，却又时常患得患失的计较着他原来的那个家庭。所以这些年她一直跟他闹，闹得这个家鸡犬不宁，也闹得两个孩子都不愿靠近自己。泣不成声的方丽华紧紧靠在他怀里，那股她一再埋怨的烟草味此时竟令她无比的心安。
　　滨城的深夜，攒着亮堂堂的光，一副免费服务地铺满了城里的每一条道路。林方菲将车停在了路边，抬起腕表望了眼，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她想回去沈姨那，目光触及到母亲方丽华砸向自己的那几件衣裳时，她觉得自己竟轻而易举地背叛了沈姨。林方菲从那袋子里拿出那几件衣裳，吸允着那凉凉的面料上的淡淡的她的味道，将它们紧紧地贴在自己那发烫的面颊时，泪水竟瞬时滚落下来。林方菲第一次觉得自己对母亲方丽华的苛责是那么的过分，以至于它们都变成了无数条长长的鞭子拷打在她的心头。
　　丫头，你觉得你与爸爸有差别吗？父亲林立坤白天里质问自己的那句话又再次响在了她耳侧。林方菲抓那衣裳的手又紧了几分，当父亲林立坤问出那句话时，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去反驳他。因为他到底是将自己看穿了。他们所贪求的都只不过是一丝家的温暖。只是她和父亲林立坤一样，都不懂得用正确的方法去获得他们渴求的那份温暖。久而久之，在他们变了调的渴求中竟演变成了一种无形的伤害，而他们只是躲在那伤害背后，反复去品尝那抹伤痛留给自己的那一丝真实的存在感。对于这样的发现，林方菲无力申辩，坐在车里望着道路中央一道又一道亮起的车灯从她身侧快速而过时，竟忍不住发动了车子的引擎，跟在那些车灯之后漫无目的地在路上乱转着，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海子桓家楼下。
　　林方菲关了灯，熄了火，静静趴在方向盘前，抬起头去望那很高的楼座，企图自己能准确地找到他家的灯火。这个时候，他该在医院守着他那陷入危险的妻子。可此时林方菲竟忍不住期盼他能在家里，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她回过神时，手机通讯录上显示的竟是他的电话号码。林方菲犹豫了片刻，欲退出通讯录界面时，来电显示竟是他的。听着专门为他设置的铃声，林方菲所有的设防再次塌陷，终于还是接了他的电话：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搅你。海子桓坐在家中的书房内，一片漆黑。海容心疼地将他从医院换了回来，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一晚。可是一回到家中，空荡荡的屋子沉静在一片死透当中，重重的压在了他心口，令他无法呼吸。他尝试着喝了半瓶酒，仍是无法入睡，索性坐在书房的窗前发呆。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林方菲的身影，大脑便不听使唤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林方菲一怔，电话中的他似乎喝了酒，她不太放心地问道：喝酒了？
　　睡不着，喝了一点。医生的病危通知令他无法入眠。
　　她……林方菲不敢问出口。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海子桓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缓缓说道。
　　电话那头的林方菲在听到海子桓近似绝望的声音时，心口纠然疼了起来：对不起。在他的家庭中，她始终是个无法给他任何安慰与帮助的外人。
　　书房跟那加护病房一样寂静无声，无声的窒息紧紧压在海子桓的喉头，令他喘不过气来。这股窒息瞬时又窜向了他的心口，搅得他本能地要从兜中掏出解救自己的烟盒，却发现空空如也。
　　两人在各自的电话那头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断。
　　林方菲缓过神时，自己已站在了他家门前，怔愣地站在那里望着他家的门牌，一动不动的没有动作。
　　海子桓摸遍了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的口袋，都没有找到烟盒，遂从客厅桌上拿起了钥匙，开门的刹那，整个人惊愕的怔愣在了原地。
　　林方菲在听见门开的声响时，准备逃离而去时，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怎么都动弹不了。
　　海子桓右手握着钥匙，左手仍贴着耳际握着电话，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去买烟。
　　林方菲将手机合上，从兜中掏出一盒烟递了过来：我没想到你会在家。两人的目光漆在了一起，都不愿意移开，仿佛这一挪开，便再也无法再见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