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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秋宫史·前传3 ...


  •   *

      襁褓里的女儿软糯可爱,让甄甄的思子之心无以复加。她想见到曹叡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

      如今的曹叡已经能分辨出他的母亲是谁了。甄甄每次在曹叡的宫殿出现时,叡儿都会张开双臂嘟囔着小嘴要她抱。甄甄把曹叡轻轻地抱在怀里,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背脊。曹叡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臂膀,舍不得放开一丝一毫。

      甄甄觉得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的孩子已经等她等了太久了。

      曹叡和甄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相,可是他的五官总有一些细微之处,和曹丕那么相像。甄甄的怀里抱着曹叡,她的眼前浮现的全是他的父亲曹丕的影子。

      曹丕这是因战事繁忙,又外出协助父亲征战去了。

      曹叡在甄甄的怀里呢喃,他说:“家家,耶耶,要……”一时之间,甄甄的神情恍惚。

      甄甄只好对叡儿说:“乖叡儿,你的父亲他这天很忙。他有事……过几天他就能来看你了。他很忙,我们不能随意打扰他的。”
      怀抱里的幼子如何能够听懂甄甄的画外之音呢?无非是甄甄说给自己听的罢了。

      曹叡听不懂母亲的哀怨,他累了,他在甄甄的怀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酣然入睡。甄甄见到孩子睡了,只和身旁的宫人们交代了一些曹叡饮食起居上的小事,就悄悄地退出了他的寝殿。

      盛夏已至,庭院里的一棵老树开得洋洋洒洒。甄甄在那棵树的余荫里伫立良久。她舍不得曹叡,她不想一个人回到空荡的寝殿,她不想让自己幽冷的思绪在枕塌间肆意地游走。

      甄甄想起从前在无极县的老家,甄家的庭院里也有这样一棵郁郁葱葱的老树,如今已有两百多年的树龄了。那棵树一直是由她的哥哥们打理照料的,她的姐姐们平时也喜欢躲在那棵树的树荫底下乘凉……

      甄甄正盯着那棵老树,她的思绪纷乱。突然间,天空中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然后轻轻地坠落在那棵树的树冠上。微风拂过,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倒是把甄甄给吓了一跳。

      她向天上看去,那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小心掉落在老树的树梢上,在风息里随风而动。曹叡的宫殿里大门紧闭,门外响起一阵突兀地敲门声,甄甄赶忙给敲门的人开门。

      她命仆役们大门的门栓放下,对着门外的人轻声地说:“嘘,你们小声一点,里面有小孩子正在睡觉呢。”

      甄甄把大门推开,门外站着一个年方十几岁的少年,两位穿着宫装的侍卫跟在他的身后。那少年气质文雅,面如冠玉,见到门打开了,他连忙给甄甄行了一个揖礼。他说:“姐姐,我们无意叨扰。刚才我和两个侍卫正在这附近放风筝呢,谁知风筝线断了,正好落在小殿下的院子里。姐姐,您能帮我们把风筝捡回来吗?”

      甄甄说:“风筝飞得太高了,需要上树才能够到,我爬不了那么高的树。这样吧,我放你们进来,你们自己上树捡吧。只是你们的动作要轻一些,不要打扰到叡儿午休。好吗?”

      “姐姐,谢谢你。”

      少年把几个人带到树下,两名侍卫轻手轻脚地爬到树梢上头。甄甄回过头,对着少年嫣然一笑,说:“你今天怎么有兴致在皇宫里放风筝呢?我平时很少见你出来玩,我还以为你对这些小孩子的游戏都没有兴趣的。”

      那少年说:“我是不小了,我有十四岁半那么大了,只是还没有加冠。”少年又问道:“姐姐,你认得我吗?”

      甄甄说:“我认识你,你叫曹子建。你还认得我是谁吗?我们之前在一次家宴上见过一面。我刚才听你一直叫我姐姐,我想你早就把我的名字给忘了。”

      那少年侧目看向甄甄,说:“我也记得你的名字,你是我哥哥曹丕新娶的妻室,你出身于无极县甄氏。”他又问:“姐姐,你能猜出我叫什么名字吗?”

      甄甄说:“你呀,你的名字叫曹子建,对不对?你的大名叫做曹植,是卞夫人生的最小的儿子。我在宫里经常能听见有关你的传言,说曹子建小小年纪就学富五车,文采斐然。我想不到你还会玩放风筝这种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啊。”

      少年的脸上一红,小声说道:“我平日里书读得多了,偶尔也要出来散散心的,不然我的眼睛就要花了。姐姐,我到底该叫你什么呢?”

      “你的哥哥平日里叫我甄甄,你得叫我一声嫂子。”

      两人在言谈之间,侍卫们已经将风筝从树上取了下来。甄甄把风筝递到曹植的手上。

      她说:“子建,拿好你的风筝。”

      曹植的脸微微发红。

      曹植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后,他说:“嫂子,子建就不打扰你和小殿下的午休了。多有冒犯,我们要告辞了。”

      甄甄盈盈笑道:“好,你们慢走。下次再放风筝的时候,你们可要小心一些啊。”

      曹植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个跟头。

      甄甄回到自己的寝宫时,天色已深。她想今夜只怕又是孤枕难眠的一晚。她探望过曹叡以后,心中对曹丕的思念更深。

      甄甄无心享用晚膳,空着肚子回到她的寝殿。长夜漫漫,有一个莫名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曹丕万一在战场上出了事,那她必定也再不留恋于人间。她不会抛下曹丕一个人,自己苟活在人间。

      甄甄强忍住眼睛里冒出来的心酸,独自一人走回寝殿里。早有一个身影伫立在床前等着她。甄甄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子桓,你回来了?”

      那个身影转过身,看到是甄甄回来了,柔声笑道:“甄甄,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在寝宫里等了你这么长时间。我都好久没有见过你了。”

      她不由得红了眼圈,哽咽着说:“子桓,你太久没有来看望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记了。”

      曹丕走到她的跟前,用一根手指拂去她的眼角凝住的一颗泪珠。甄甄刹那间泪眼朦胧。她看到曹丕对自己莞尔一笑,听到他说:“怎么会呢,甄甄?我只是临时有事,出门了几天而已。有人硬是留我在他们的府上小住,我也不能违背了人家的一番好意。这些天我好想你啊,甄甄,我对你日思夜想。我离开你的这几天,我担心你过得不好。”

      “我过得不好,子桓,因为我太想你了。”

      曹丕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脸颊上,他的声音温文尔雅:“对不起,甄甄,我回来得太迟了。”

      曹丕上前几步,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他把她抱得那么急那么紧,简直是要把她融入到他的血肉和骨骼里去。他说:“甄甄,我的心里一直有你,我哪里敢忘记你的样子?你的一颦一笑都令我朝思暮想,你美得让我魂牵梦绕。甄甄,是我回来的太晚了,你不要怪我。我答应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擅自离开你了!”

      他说:“甄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甄甄,我有错,我的错误就是不应该太爱你……”

      曹丕失态了。她哭了,他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吻过她的眼角溢出的泪水,又沿着那道泪痕一路吻到她的唇边。她红着眼睛看向他,他的眼睛也是红肿的。不知怎的,甄甄破涕为笑,她想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曹丕也笑了,他问:“你不怪我了吗,甄甄?”

      她摇一摇头,说道:“子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怕你不在我身边。”

      曹丕笑着说:“甄甄,你真好。你笑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

      “你乱讲。”

      曹丕在沙场上打仗的时候,闲暇之余给他的爱妻写了一封情书,那首诗就叫《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曹丕把他写的诗随意拿给甄甄一看,甄甄的心弦颤动不已。

      她说:“你管我叫贱妾?我是你的贱妾吗?你居然这么叫我。”

      曹丕说:“我在战场上很想你,但我更害怕你想我……”

      ……

      房间里的最后一根烛火熄灭的时候,天刚破晓,这一夜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睡好。窗外的一缕曙光照在他们的衾被上的时候,曹丕从沉沉的睡意里强睁开眼。他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甄甄也被他起身的动作给弄醒了。

      他一拍脑袋,说:“今天父王要在皇宫里大宴群臣,特令我和弟弟们一起去赴宴的。我差一点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

      曹家子弟里从来不缺乏文武全才的神童,曹家的世子位却一直都是空缺的。

      建安十五年,邺城的铜雀台修筑完毕。曹操在三台上大宴宾客,特命他的几个孩子们都为铜雀台赋诗一首。

      当天的宴游上,曹植的一篇《登台赋》名满天下。

      “从明后而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功恒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虽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在众人的惊艳赞叹声里,甄甄看到丈夫曹丕脸上的神色郁郁,他一刻也没有笑过。

      宴会散场之后,曹丕和甄甄一起回到寝宫。他踱着步子兀自走过,没有同她多说一句话。甄甄主动前去拉他的手,见他没有甩开自己,于是她把她的一整个身体都贴到曹丕的胳膊上。

      她问他:“子桓,你还好吧?我看你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曹丕反问,说:“甄甄,你怎么能看出来我不开心的?甄甄,我没有不开心,你不要瞎想。”

      甄甄却坚持己见地说:“子桓,我能感受到你不快乐。是因为今天父王在家宴上褒奖你弟弟的才华,所以你才是这样一副不愉快的样子。对吗,子桓?”

      曹丕矫饰道:“甄甄,你想得太多了。父王他想要夸赞谁就夸赞谁,想要欣赏谁都由他,与我有什么关系?何况,子建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同他争风吃醋呢?”

      甄甄把身体挡在曹丕的面前,拦住他不断迈开的步子,她说:“子桓,你是在自欺欺人。你骗得了别人,可是你骗不了我。你在意子建,你在意父王喜欢他更胜于喜欢你。外人察觉不到你的脸色不对劲,可是你的表情瞒不过我的眼睛。子桓,你现在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样凝重。是因为父王对子建的宠爱,让你惴惴不安了,是吗?”

      曹丕不再掩饰,他开门见山地说:“是,甄甄,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是嫉妒子建,我嫉妒他能写出那么精彩的文章,我嫉妒他能得到父王那么多的宠爱。我之前从未有这么深切地嫉恨过一个人,正因为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

      甄甄把双手扶在曹丕的肩膀上,环绕着他的脖颈。她宽慰他,说:“子桓,你听我说,曹植他没有和你争宠的意思,他只是文章写得好罢了。曹植不是故意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他更无意和你从父王那里争抢任何东西。子桓,你不能和你的弟弟争风吃醋,传出去我们会落人口舌的。更何况,你在曹植的心里一直都是他最敬爱的哥哥,他绝不会在父王面前故意压你一头的。”

      曹丕的神情却愈发忧虑了,他说:“甄甄,你说的我都懂,可是我释怀不了对他的恨意。我受不了子建出现在父亲面前时总是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好像他真的有他的诗中所说的那么高洁伟岸一样。甄甄,我一想到他的双眼中那种坚定的目光,我就浑身不自在,好像这样子是特意做给我看的似的。甄甄,我好累。现在我只想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去想。”

      甄宓听了,便对曹丕说:“子桓,你要记得,即使父王不器重你,可是你还有我呢,你还有我的一双儿女们呢。要是你在朝堂上的事业没有得到父王的赏识,那么他时常回来陪一陪我们的小家庭也是很好的。”

      甄甄问曹丕:“她说他们母子三人和他生死相依,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他,这皇宫里还有什么事是让他不满意的呢?”

      “甄甄,你真好。”

      曹丕眉宇间的神色有些舒缓,然而甄甄的话显然没有能真正的安慰到他。

      铜雀台建成的这一天,被曹丕深深地烙印在了心中,成了深埋在他的记忆里的一根刺。时间越久,有关那一天的记忆就愈发深痛。

      *

      建安十五年,曹丕担任副丞相,日渐得到曹操的重用。他从一个终日只知游宴享乐的王子,成长为一个心事重重的朝臣,他阴沉的眼底埋藏着自己日益蓬勃的野心和欲望。

      曹丕自信自己生来就是一代天骄,他梦想着建功立业,渴望名垂青史,他把自己磨练成了一柄锋锐的宝剑,他是曹操在朝堂上不可替代的左膀右臂。他的父亲曹操是一位老谋深算的政客,而他青出于蓝。曹丕把对权力的热望,埋藏得比他的父亲更深。
      曹丕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是对弟弟子建日渐深沉的积怨。私下里,他只能向妻子抱怨道:“甄甄,我觉得曹植总是在父王的面前故意针对我,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你说,究竟是我心胸狭隘,还是曹植真的对我构成了威胁?”

      甄甄便说:“子桓,我觉得是你的心胸太狭隘了。子建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他平常不喜奢华,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读书和写文章上面。怎么会有意和你争抢世子的位置呢?”

      曹丕却说:“甄甄,曹植的单纯只是表象,他不全是你看到的那种样子的。我是子建的哥哥,我对他的了解比你要多得多,你就不要一再地为他开脱了。”

      曹丕的语气颇为不满:“你在母后身旁侍奉久了,想问题总是太简单。母后她平日里偏向子建,连带你也帮着他说话。”

      甄甄说:“子桓,这些年你的变化太大了,你比我初见你的那一年更成熟了,想事情也太复杂,你变得更像父王了。我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曹植他就没有你这些花花心思,他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所以父王才更器重他。”

      曹丕一脸失望地看着她,他说:“甄甄,我是变了,我对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很满意。反倒是你,自从你跟了我之后,你就一直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的性子柔弱得像一只温吞的绵羊,即使是一柄屠刀摆放在你的眼前,你对危险也不会有任何的察觉,都怪我平时把你保护的太好了。我简直有些后悔之前对你太温柔了。”

      甄甄只好反驳道:“子桓,你跟我说这种话,难道就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吗?你对我的好,我时时刻刻也不敢忘记。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你一步步地堕入嫉妒的深渊。所以我才劝告你不要对曹植有任何的偏见,你们兄弟二人和睦相处不好吗?”

      曹丕不好再和她争执什么,只好说:“甄甄,皇宫里的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里不仅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还充满了心机和算计,稍不留意就会酿成手足相残的惨剧。父王他是一个多疑善变的人,他杀人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理由。皇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是你无法接受现实罢了。”

      他说:“你不适合宫廷,甄甄,你只适合躲在我的身后相夫教子。我不该和你讨论有关曹植的事情的,是我冒失了,甄甄。你很善良,你也很幸运,你从小就生长在钟鸣鼎食的豪富之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和其他朝臣在父王手底下做事的艰辛,你是不会懂的。”

      甄甄听到曹丕说这话,不由得气笑了。

      她冷笑一声,回敬道:“子桓,你觉得我平常尽职尽责地侍奉母后,就是躲在后宫里享清福吗?我还不是想让你在母后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么多年来我战战兢兢的活着,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晨昏定省从来没有延误。你细数内宫中的其他人,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像我一般恪尽职守的?这些付出我有和你抱怨过一句辛苦吗?你在父王的手下当人臣,我在甄家的兄弟子侄们又何尝不是同你一样如履薄冰的活着?”

      她说:“每一年我都在家信里叮嘱甄家的后人们要对曹魏忠贞不二,叮嘱他们为朝廷和百姓效力。民间的百姓们生活的艰辛,我怎会察觉不到呢?他们活得这么艰难是为了什么?因为战乱,因为饥荒,因为洪灾和瘟疫。子桓,你身为堂堂的副丞相,不去体察和解决这些民情,你反而和你的亲生弟弟置气做什么呢?我看你还是把精力多放在该用的地方吧。”

      “……你!”

      曹丕被气得一时语塞,他的一只手指向甄甄,甄甄无所畏惧地平视着他。曹丕第一次感受到,与他朝夕相伴的这个女人气起人来,是如此的令人发指。

      “我又怎么惹到你了?不是曹植在惹你生气吗,你这么凶的看着我做什么?”

      说话间,她已然红了眼睛。

      曹丕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甄甄的眼泪面前,他服软了,她的泪水向来都是拿捏他的最好的武器。

      曹丕多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能轻声安慰道:“甄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把你给弄哭的。你一定很累了吧,甄甄?你替我服侍母亲,日夜操劳,一定好几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甄甄,我不该和你吵架的,我们去休息吧。这些天我的压力很大,我也想好好休息了。”

      甄甄不好再拒绝他,只能嗫嚅着答应道:“好。”

      一场阴雨过后,窗外雾霭连天、寒意料峭。曹丕躺在她的怀里睡下了,甄甄却把脸转向窗外。她一丝睡意也无,思绪交错杂乱。她听着窗外清脆的鸟叫声,听着雨水从屋檐上滴答流淌到地上的脆响,听着曹丕在她的怀里酣然的呼吸声,她的心中不断回响着曹丕清醒时对她所说的那些话。

      俄顷,一滴泪从甄甄的脸上划过,滴到沉睡中的曹丕的额头上,她连忙用两根手指把那滴眼泪给擦掉了。

      *

      邺城的宫廷云谲波诡、风云动荡。那时的曹丕和曹植正值大好青春,锦瑟年华。他们的心中也许早有预感,一场暗流涌动的皇位之争即将降临到二人的身上,那是一道笼罩在皇权的阴霾下深不可测的暗影,是注定会在皇宫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无妄之灾。所有参与这场皇位之争的人,都深陷在一张名为命运的无形的大网里,形影交错,无可遁逃。

      曹叡转眼间长到了八岁的年纪,他和父亲曹丕一样饱读诗书、聪明伶俐。甄甄被曹丕捧在掌心上宠爱了九年。甄甄没有年老色衰,在曹丕眼里,她的姿色反而比以往更胜,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显得光彩亮丽,明艳照人。尽管此时的甄甄已经三十岁了,她的体态还是像少女一样丰盈。

      曹丕对甄甄对一往情深,他们的爱情矢志不渝。那是曹丕在他青春年少的岁月里,在他的涌动的情欲里,最初也是最后的坚守与浪漫。

      郭女王出生的时候,她原本该有一个美好烂漫的青春。

      郭女王出身于士族名门之家,她的父亲是南郡太守郭永。郭女王从小就好读书、有智谋,郭永因此格外地爱重她,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悉心栽培。寻常人家的女孩一般是没有名字的,郭永却经常在人前称赞他的这一个小女儿“是我家中的女子君王”,特此给自己的爱女取名为“郭女王”。她的名字是如此的不同凡响。

      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们,郭女王关于童年的回忆是幸福的。在那之后动荡波折的岁月里,对过往的记忆成为了一剂治愈她受创心灵的良药。

      然而世事难料、天命无常,郭女王出生之后的短短几年,她的几位亲生哥哥便陆续夭折,不久之后,她的父母也相继去世了。郭家后继无人,只剩下一位还未出阁的长姐与郭女王相依为命。姐姐嫁人之后,和郭女王逐渐断了联系,她终于彻底沦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郭女王过了一段忍饥挨饿、漂泊流浪的日子,在战乱频仍的年代里举目无亲。没有人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是如何在乱世里生存下来的。

      后来是铜鞮侯在府中收留了她,孤苦无依的郭女王从此有了依仗。尽管她从千金小姐被打入奴籍,在豪贵之家沦为奴婢,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她依然凭借坚强的求生意志活了下来,学会了一身取悦宾客的本领。郭女王是一朵在逆境里绝地求生的野花,她有着鲜艳欲滴的色彩和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百折不挠。

      建安十八年,曹操成为魏王,一时间权倾朝野,睥睨四方。

      在曹丕还没有被曹操封为世子位的时候,他的才名英名就在天下广为流传。他是曹家风流骄傲不可一世的二公子,是魏王公世子位最炙手可热的候选人之一。普天下想要奉承曹家的官宦士族不计其数,自然有很多人都将心思放在了如何笼络曹丕的身上。

      那时的郭女王还没有出嫁。尽管她即将年满三十岁,在寻常人家的眼中已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然而她仍然没有为自己的前程早作打算。那些和郭女王同一年进入铜鞮侯府的侍女们,有的早早婚配给府上的家丁,生育了好几个儿女;有的凭借自身的美色和手段,被铜鞮侯许配给幕府上的宾客做小妾,也有的顺势就顺从了铜鞮侯本人。

      郭女王是看不上她平常所能接触到的这些男人的。她的才学和自尊心不允许她随波逐流,把自己的后半生潦草地托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郭女王坚信她才是自己命运的主载,有一天会有一个真命天子闯进她的生命里,带着她脱离苦海。郭女王就这样在众人的眼里,荒废了她的大好青春,一年又一年地把她的婚事给耽误下来。她志得意满,虽败犹荣。

      白日里,郭女王和其他侍女们要在铜鞮侯的府上排演歌舞,做些洒扫的粗活。有些年纪比郭女王小,进府的时间也比她晚的侍女,和郭女王分到了同一间卧房里住宿。晚上闲来无事,她们时常会聚在一起聊天。

      其中一个只有十几岁大的名叫春欢的女孩子,满怀好奇地向郭女王问道:“郭姐姐,你的年龄不小了,为什么你还没有出嫁呀?和你同一年进府的那些姐姐们,她们中的好多都留在侯爷的王府上嫁人了。姐姐的长相是府上的侍女里最可人的,他们却单独把你给留下了下来。郭姐姐,你一直不嫁人,难道不会感到心焦吗?”

      郭女王重复着她一以贯之的言辞,回答道:“傻孩子,嫁人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呀?对于我而言,嫁人不过是从伺候侯爷一个人,到伺候自己的夫君罢了。左不过都是伺候人,命运由别人说了算。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只要我不嫁人,就能一直自由自在。我是从来不会在意外人的眼光的。”

      春欢只是说:“姐姐,只要嫁了人,府上的女孩们不仅不用再学习音律和舞蹈,也不用再做一些侍奉侯爷的粗活了。她们可以生儿育女,丈夫领了工钱还可以供养她们。我就急着想要嫁人,只要我能顺利地出嫁,我的后半辈子就多了一层保障,未来我的子女们还可以孝顺我。嫁人有什么不好的?依我看好得很呢!”

      “可是我在铜鞮侯府上没有喜欢的人,我又怎好冒然地嫁给他们呢?”

      “姐姐,你来到王府上二十多年了,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人吗?”

      “我喜欢的人他不在王府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嫁给他。”

      春欢听了这话,便追问道:“姐姐,听你这么说,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他到底是谁啊?他现在在哪里呀?”

      郭女王轻抚着鬓角边垂落的一绺长发,笑着说:“你问我喜欢的人是谁?我喜欢的人,他呀,他叫曹子桓,大名一个‘丕’字,是当今魏王家的二公子。我听说曹丕不仅长相英俊,谈吐潇洒,而且他能文能武,身强体健。他的弟弟曹植同曹丕相比,就有些太过文绉绉了,好像个书生一样。依我看,曹子建就没有曹子桓有胆识、有魄力。我在这个天底下最欣赏的人就是曹丕了。”

      春欢听闻此话,便扫了她的兴。说“姐姐,我听你说这话,你还不如不说呢。曹丕他是何许人也?他可是魏王的亲生儿子,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啊。我们这些下人的身份卑微如蝼蚁,别说见到副丞相,平日里我们就是想见侯爷一面都困难,谁会幻想自己能嫁给当今的副丞相啊?况且以我们的蒲柳之姿,他又怎能看得上我们呢?郭姐姐,我想你今天一定是累坏了,在语无伦次地说胡话呢!”

      郭女王坚持地说:“我没有说胡话!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曹丕了!我的有生之年要是能一睹曹子桓的面容,就算是让我马上死掉,我也无怨无悔。因为他是我的意中人,我的心之所系,心向往之。……总之,有他在一日,我活着就有了希望!”

      “可是,姐姐,你怎么才能见到副丞相一面呢?”

      郭女王被说中了心事,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在铜鞮侯府上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

      春欢摇着头说:“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姐姐,就算是曹丕突然出现在王府上,你也不能保证你认得出真正的曹丕呀。你想见他的愿望就像镜花水月,就像海底捞针一样困难。郭姐姐,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世界上的好男人还有很多,王府里的其他男人更适合你。”

      郭女王顾影自怜地说下去,没有理会春欢的奚落:“瞧你,说的什么话?我就不信我有生之年见不到曹子桓。虽然我认不出他,但是万一他先认出我了呢?要是他能在人群里远远地望见我,他只要看我一眼,一眼就爱上了我,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为妾,朝夕陪伴在他左右了。到那时,我会有自己的丫鬟和俸禄。我就再也不用给人为奴为婢,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了!”

      说着,说着,郭女王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期待的笑容。

      春欢已然兴致全无。她将床上的一床被子抖开,翻身俯卧在枕头上,说道:“姐姐,那我祝你今天晚上做个好梦。希望你在梦里能遇见你的副丞相吧!”

      郭女王生气地说:“你这个小丫头,我是越发管不住你的嘴了!我就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话的。”

      “反正我听了也跟没听到一样。姐姐,我睡了。”

      *

      那一天的天气风和日丽,是一个摆酒游园的好日子。铜鞮侯在王府上大设家宴,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宾客,曹丕恰好是他当天的贵客之一。

      有珍馐美食的地方,就有管弦歌舞。郭女王对这些场合早已见怪不怪。她从来不是能在宴会上从容自在地喝酒的人,她是给那些男人们佐酒的一味辅料。

      郭女王同那些比她更年轻的歌舞伎们一同换上舞衣,按部就班地来到宴会上献舞。她对宴会上的客人们没有期待,那些人多半都是些铜鞮侯旧日的朋友,她对他们再熟悉不过了,那些人的才华品性没有半点值得她爱慕和留恋的地方。

      管弦丝竹之声响起,郭女王随着音乐轻扬水袖,翩然起舞。她的身体轻盈的就像一根颤动的琴弦。那些男人们大多都在喝酒,有时他们看向她,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在和同席们聊天,说一些她不被允许听见的话,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带着醉意的笑声。

      郭女王的心思没有全部放在舞蹈上,反正也没有几个人会细看,她倒是乐得少做几个动作,或是在音节的停顿间把一个动作放慢一些,小小地偷一个懒。

      恍然之间,郭女王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有一道陌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长久地凝望着她。郭女王顺着那道深长的目光看去,看到酒席间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正在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自己。他看到郭女王向他看了过来,又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郭女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来不及多看那个年轻人一眼,更不敢再接着同他对视,她的动作已经比其他的舞姬慢了整整一个节拍。她甚至站在领舞的位置上,可是动作却频频出错。所幸铜鞮侯还没有注意到她犯下的一连串错误,否则她今天晚上非得挨一顿打骂不可。

      音乐声连绵不绝,舞蹈就不能停下。郭女王强迫自己专注于舞蹈本身,她反复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直到满意为止。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妩媚而成熟的气质,她的眼波流转,眉目含情,隔着水袖的间隙,她再度偷偷望向那位年轻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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