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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可怜人幽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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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约?”黑衣鬼轻轻呢喃了一遍,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哀怨的意味,无归客肯定地点了点头:“婉约。”
黑衣鬼脸上忽然有个轻轻的笑一起不落。
他长得很美,仅仅是眉间的浓愁就能让一个落魄英雄为他去死,笑起来时便更像聊斋里的鬼异精灵,无归客忽然就想抽自己两个巴掌。
黑衣鬼笑的越发娉娉、越发像一颗成了精的鬼树。
无归客静静等他停住这异样的笑,这样的游戏好像确实没意思,黑衣鬼很快的停下了笑,那双妩媚而倔强的眼睛直直射向无归客,错过他的乱发盯着他背后那片虚空问道:“你还逃吗?”
“往哪里逃。”
“没有风入一泓的地方,你十四年前怎么逃出来的,现在就怎么逃到一个没有风入一泓的地方。”
黑衣鬼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兰花一般幽幽的芬芳顺着无归客的脖颈流进他衣领里,让他背上发起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黑衣鬼又楚楚可怜得一笑:“我知道什么?”
“我等着杀风入一泓等了十四年——那样长的十四年!我无时无刻、每时每刻!永远想着切他的肉,喝他的血,你逃了整整十四年,怎么会有半点都不想这样让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兰花的香气越发浓郁、越发让人在心旌摇曳的同时感到了滚水一样翻上来的恐惧与不忿。
—这样要死的不忿!
这样的不忿里他忽然柔和了语气,半点没有将死之人的无措慌张,反而有点黑衣鬼的伥鬼模样:“风入一泓把鲁夫子当他的先锋,你杀了他的急先锋,那你一定知道大将军什么时候过来。”
“我一定知道。”黑衣鬼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就在这里,就快要出现在你面前——”
一阵风疾地吹过婉婉的月光,无归客伸出一只手贴在那团蠕动的花墨上,眼里闪过一刹可悲的怜悯和期盼。
一道寒芒忽地自青箱子里挑出,在这样刁钻的角落里像地线里窜飞的横燕一样,斜斜刺向无归客面门!
“叮。”
一声很细微的碰撞声,青箱子像一道真正的水流一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婉转的河波,又“叮”的一声立在地板上。
又被一只布鞋往下踩了三寸,往旁歪了半寸。
无归客就像一只真王八一样被掀到一边。
——而他原本站着的位置,已多出来一个捋着长须的青袍道士。
道士慢慢捋着自己的胡须,如果是不认识他的人看见他,恐怕谁都不会将这样一个青衣洗到发白、蓑帽破破烂烂的安静道士当做——
当做一个一夜连杀江湖前十三位的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剑、武林第一人,风入一泓!
谁看见他都要发出自己的敬畏、恐惧,对着他的剑或者他的人,无归客偏偏不,他只想和铁佛般往这地上不管不顾一坐,任是八百个罗汉一起发力也不能把他抬起来。
黑衣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像一个虚无的影子一样靠在无归客肩上,无归客不用侧头就能看见他颊边的花墨,和在花墨里一张一合的红唇,那张红唇正幽幽吐着兰花的芬芳和淬毒的小剑。
“风入一泓——天底下唯一一个配叫这个名字的人,哪怕天下第一——哪怕武林第一,都比不过风入一泓这样一个名字!”
黑衣鬼再没有了之前的幽怨和凄凉,他像一个终于看见抛弃她的情郎的女鬼一样,那份幽怨固执悄然烧成了一腔狂热的偏执,直到他的眼睛里都燃起一捧烈火、吐出的字句里都带着冷而利的锋芒!
一个冷冰冰的人,一个对谁都那样冷冰冰、只会自顾自去哀愁和傲然的人,却偏偏对着一个恨之入骨的人表达了这样深刻的眷恋,无论是透过背挨着的胸膛传来的震动,还是这样差异的态度,无一不叫无归客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
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鬼再怎么死、再怎么行尸走肉,却也是个活人!
于是妒火又在他的胸膛里烧的懦弱而阴沉不忿!
他就着这样发酸的火焰感叹了一句:“你的名字一定是他起的。”
他此刻就是这样笃定。
只有这样的纠结才让这样一个傲然的人去固执的恨,或许黑衣鬼就是一个不甘有怨的女子,再过十四年、百年,也要咬着风入一泓的脖子,向一切被她蒙骗的人说着仇恨。
无归客不幸的成为了第一个被骗的倒霉蛋。
而这样又冰又凉的鬼本该静静幽幽的去缠死人,可黑衣鬼靠着他的肩头,好像那把妒火顺着烧过来又变成别的模样一把催促他站起来、又抽出地上静立着的青箱子,最后大喝一声,像个粗鲁的莽人一样对着风入一泓挥出天下第一刀!
偏偏不行,风入一泓是天下第一剑,青箱子只是天下——天下第一刀!
天下第一刀又凭什么不可以?黑衣鬼望着地上的一丝光亮,这光亮倒映着他的眼睛,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害怕了,又隐隐有着一丝难言的期待,和喘着气的哀求!
——他无比哀求着自己!
他的眼睛映在地上蜿蜒的血里,竟隐隐像一把烧化的铜!
这双逐渐亮起来的眼睛,这双这么好看的眼睛,就和他的心贴在一起,仿佛能将这个天地都烧成一片孤独的沙漠,只有唯一一个人——甚至他自己都活不下来的沙漠!
风入一泓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
天上的乌云忽然散开。
明月那么亮,越是漆黑的天空里月亮就越明亮,直到这么明亮——这么明亮的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的月亮,却好像也不如那样一双仇恨再度被唤醒的眼睛!
青箱子趴在他肩膀上,幽幽的似乎有人叹息了一声。
他的手心里展开一痕优柔的赤红。
“你不逃么?”
他整个人像一缕烟一样从无归客肩上滑下来,伴随着一声泪盈盈的长吟,青箱子像一根无处安放的柳枝一样,被风吹在过路人的脖颈上。
风入一泓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剑。
一把平平无奇、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剑。
没有剑客会要这样一把剑,没有剑客看得起这样一把剑。
偏偏这就是天下第一剑的天下第一剑。
黑衣鬼的身体隐隐约约颤抖起来,青箱子被他握的渐渐不稳,这样冷厉的刀锋随时可以划开一个人的脖子,死到临头的人却只是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扶住了颤抖的美人。
无归客看着黑衣鬼魇红的双颊,那两簇花丛在这样艳丽下越发显得妖艳,青箱子与其说是横在风入一泓脖子上,倒不如说是一眼牡丹轻轻靠着一蓬风,可偏偏风是不解风情的。
风情。
—哪里来的风情。
在这样缭乱的场合,去想起旧的问题——
—问一个美人真正的名字就是风情。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婉约。
婉约姑娘的婉约。
无归客呆呆盯着黑衣鬼,看他脸上又扬起一个哀怨的笑。
这回的笑只扬起一笑就落回去了。
“婉约,婉约姑娘的婉约。”
黑衣鬼仍选择了笑,可偏偏这份笑越发折磨、越发不甘!
“我不喜欢晚约这个名字。”
这回又是哪来的晚约?
无归客想破天也想不明白,但他依旧紧盯着婉约张合的红唇,仿佛要从里面剖出一个答案,一个好让他心甘情愿为他赴死的答案!
“晚约的人,怎么会不叫晚约?”
风入一泓隐隐叹了一声气,仿佛婉约是在无理取闹一般,却听的无归客浑身发凉,背后掉下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
江湖上曾经有一个无名的杀手。
这起始老套非凡,杀手却是个很新奇的杀手。
只出一刀、只杀一人、只有一个玉佩让他留下杀人的约定。
他杀人从不晚到,一时三刻便是一时三刻,刀尖一定在那个时候像雨燕一样吹过去,只留下一个愣神三秒的尸体,和三秒后骤然断开的漫天血花!
有人叫他一线天。
一线生机、十死无生的一线天。
无归客曾经就是躲过了这样一线奇绝的刀,
婉约,应该是婉约翘着腿坐在屋檐上,听他讲这样一个逃出生天的故事,也不尽然,那压根不是逃,只是、只是——
只是无数的人为他挡住那一刀!
那似乎是一线天出名以来第一次遇到失败,无归客的人头还好端端在脖颈上坐着,自那以后一线天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模仿者有那么多,却偏偏只有那一线——唯一的一线天!
只有无归客见过那柄刀出鞘的样子,压根没有刀鞘的刀随意的被拎在手里,那道刀光比之天上的月光还幽暗、却清亮,落下来时悄无声息,只到脖颈前才爆发出猛烈的杀意!
“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
无归客猛地一抖,对上了婉约那双静静的眼。
他好像完全不怕风入一泓了,只出神盯着婉约的眼睛,低声道:“后来我找了十四年也没找到能回去的地方。”
无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