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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惋惜风雨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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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晚了?”
少年紧紧握着手里的剑,仓惶眼泪忽然夺出眼眶,同行人静默不语,却见他往自己扑来,剑咣当一声坠在地上,再眨眼来时自己的衣袖已被牢牢攥住。
“真的是我来晚了吗?!”
这是他如此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敢抓住眼前这个人。
“你明明和我约好的!”
“我和你约好的。”
“我和你约好,你有一柄刀,一个回家的盼望,我给你十年,可你太无能了,你取那柄刀已经迟了,你偏偏又没有做到。。”
“我说过,我和你约定了十年。”
“是你晚约。”
“可我——”
“没有可是。”同行人的手轻轻抵在他唇上,转而抽出他腰间的刀,轻巧往旁一抛,只听“铮”一声鸣,那柄细盈如水的刀竟直直扎透最远的墓碑。
“拔刀吧,等你拔出这柄刀,我就是和你说过的名字了。”
这片寂寥天空下,只剩一个孤单的黑影。
“晚约……晚约、何来晚约!”
“风入一泓!!!”一声利啸忽然响起,惊起乌鸦无数只,仿佛也要流下厚重的血泪!
——
“你们说最近江湖那个黑衣鬼,它是男的女的?你们有没有人听过它讲话?有没有人见过它?”往栏杆上翘着脚的男人举着槽口的海碗,状似无意问出这个问题。
“谁知道呢。”
“不过一个装模作样的毛头小子。”
举着碗的男人“哐”一声将海碗砸在桌子上,抹抹嘴露出一个笑,伸手往窗外一指:“所以我约了它过来,看看它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忽然有人插了句嘴:“一定是女的。”
“为什么?”
“一个女的,那么瘦、那么轻、刀也那么细,她上次来杀我的时候,我耗了十八个傀儡看到她挡在面纱下的眼睛,又耗了十八个傀儡挡住她,才能坐在这里听你们讨论这条鬼是男是女。”
一个咔啦啦的声音,听的人汗毛耸立。
远比这妩媚、忧愁、春风烟柳的一道声音轻巧盖过这汗毛耸立的难受。
却让人毛骨悚然。
“所以我来杀你了,鲁夫子。”
门口一个娉婷、袅娜、翩跹的黑影悄然站在那里。
这或许是黑衣鬼第一次说话。
鲁夫子转过来面向她微微一笑,嘴里还自顾自嚼着花生,说话间仿佛碎屑都要喷出来:“黑衣鬼,你来的很慢。”
嚼碎第十三颗花生时,鲁夫子忽然感觉这间客栈安静的有点可怕。
一间客栈要有什么?有各种上流下流的人,上流的人演奏上流的乐器,下流的人讲着下流的荤话,构成一间鱼龙混杂浑水摸不出鱼的客栈,但他耳边只剩下穿堂风呼啦啦、酒在海碗里哗啦啦,笑声轻轻。
这间客栈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两个人,并一个鬼。
或许连他也不是人了。
一个人、一个鬼、一个似人非人。
“黑衣鬼,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逃么?”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早已不是人了。”
他的头一半都被木头包裹的严严实实,剩下他的手、脚,一切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甚至他的脖子!都被一节节木头连在一起,若不是他脸上的人皮,恐怕没人再把它当个“人”。
孤独喝酒的人忽然意识到今天的事情大条起来。
但他还是静静喝着酒。
黑衣鬼还是站在那里,谁都以为她又死了,可她的手里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箱子,箱子上刻着一道道暗沉的光,一个江湖里无人不认识的黑箱子!
“风云有英雄,花中百日红。”
“世间第一名刀——美人青箱子!”
在见到这把刀之前,喝酒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一把刀能用美人形容,但他此刻贪婪的看着那个巨大的黑箱子,好像要从上面看出一朵花,看出一朵一意孤行的花。
黑衣鬼忽然动了。
以一个很刻薄的姿势,她的腰深深弯下去,像一只穿过峡谷一隙的燕子一样歪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那柄比雨线还轻盈的刀就像落下的一滴水一样坠在她臂弯间,这不一定是剑法,但一定是很美很美的舞蹈。
飞燕穿空,带着一道迅疾的电光划开了沉蒙的山雾。
天下难有如此美人剑舞!
喝酒的人几乎要鼓掌。
鲁夫子的头就在他要鼓掌的时候斜着往上飞去。
满天撒开的污血哗啦啦全洒在他的海碗里。
喝酒的男人僵着停下了要碰在一起的手。
——黑衣鬼已慢慢起身。
喝酒的人往窗外看了眼,天不知道什么暗下来,黑衣鬼的刀上已挑了一只盈盈的火光,一闪一闪吹起了黑衣鬼遮住自己的的帷帽。
——昏暗烛火下,那张脸上的微笑愈发诡谲阴森、越发美艳俏丽。
可惜无人观赏。
——美人依旧美人。
那颗头沉闷一声落在他面前,和他面对面、眼对眼。
这个本该面面相觑的人,忽然笑了一声。
他靠着二楼的栏杆探出半个身体,往站在大堂中央的黑衣鬼喊道:“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活着的血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在帮一个人传话。”
“一个我要杀他而已经过去十四年的人。”
“但你看起来还很年轻。”
这句话莫名好笑,就连黑衣鬼也笑了一声,这声笑戛然而止,就在男人好奇的时候,她那双纤纤的手忽然扶上了遮盖她半个身影的帷帽边缘。
这顶帷帽被轻轻掀到地上。
男人不自觉吸了口气,浑身上下仿佛都被寒意侵袭,可他的眼睛还牢牢黏在帷帽下的那张脸上,看的愈久,眼中竟愈有一丝怜悯的温荣。
很多人觉得黑衣鬼是一个女人,毕竟他的身影是个女人,但江湖上不缺瘦弱的男人也不缺壮硕的女人,他的声音像女人么?只是像个美人,所以他在传言里就是个女人,而今天第一次有人听到黑衣鬼说话,只有他在这里仔细观摩那张抬起来对着他的脸,细细感叹美人如此。
美人偏偏如此。
这张美人面上一左一右写着四个字。
绝不——
右边的字被一团一团刺青的花墨遮的彻彻底底。
右边将原定两个字划去的墨痕长长拉到嘴角鬓边,就算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再美再柔,也变不了这样鬼似的柔情似水和妩媚让人害怕,就连这样一张脸的主人是个比青箱子还美的美人也没有这两个字两个符画更引人注目、更让人恐惧。
花墨毕竟在美人脸上。
“青箱子该在你的手里。”
“美人当配美人剑。”
黑衣鬼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的脸上骤然绽放出一团诡异的笑,艰难扯起一点嘴角。男人只觉眼前一花,黑衣鬼已轻轻落在栏杆上弯腰看向他。
“你叫什么名字?”
“无归客。”
“假名。”
“黑衣鬼行走江湖已有一年之久,所有人都叫你黑衣鬼,但一个美人的名字绝无可能是这样一个敷衍的名字,你不同样是假名么?怎么又不让我用一个快成为真名的假名?”
黑衣鬼摇了摇头:“我没有承认过。”
“更何况,我没有名字。”
“人不会没有名字。”
“我曾经有。”黑衣鬼跳下栏杆,抬头看向窗外乌压压的群山,“但我有一个想杀他想了十四年的人,自从我想杀他之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喝酒的人笑了笑,不去计较这样固执的问题,转而问起之前的疑惑。
“但你还很年轻。”
“你想杀谁,能想够整整十四年?”
黑衣鬼转过头看他,黑发狂乱在穿堂风里挥舞,那张美而怪异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份冷漠的凄凉。
“风入一泓。”
男人微微瞪大了眼睛。
“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剑、武林第一人,风入一泓。”
黑衣鬼望着他,他的脸上挂着一抹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笑容,那笑容温婉、清楚、可爱、又可怜悲凉:“我来履约。”
“祝他终于成为天下第一,终于叫风入一泓。”
今天或许真是大条了,先遇到半死不死的鲁夫子,再遇到一个要杀天下第一的人,男人忧愁得叹了口气,可偏偏黑衣鬼还看着他,那双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坚定、那么好看,让他舍不得到要死。
“你要我帮你。”
“对。”
“你今天到底是为我而来,还是为了鲁夫子而来?”
“顺路。”
这还怎么办呢。
男人又叹了口气,他终于意识到悲哀,他的背后冷汗扑簌簌湿了一背,倒不是因为声音、或者活鬼的凄凉,这什么都不算。
他出冷汗,是因为他听着这样冷冰冰的声音、还有这样毫不留情的祈求,他可悲的感到了爱慕和幸福,对着一个无冤无仇要拉他去死的人。
他甚至无法拒绝面前这个人,哪怕他是个活鬼,是个讨债的阎王,是个地狱也要拉着人一起去的水仙子,他也有点心甘情愿一起去死。
“我真没有一个名字。”
“但你该有一个名字。”
“什么?”
“见婉约朱栏,不禁幽暮。”
男人往他一笑:“不如婉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