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乙酉纪事

22、故人

　　春节一大早，土地就假扮家仆来接走了重明，留下了一些银两作为酬劳。尹恬和尹澄都依依不舍，尤其是尹澄年幼，当场就大哭了起来，重明心一软，抱着尹澄哄了几句。最后还是尹恬拉开了尹澄，泪眼朦胧地送走了重明。
　　当晚，狂风骤起，重明独自站在路边，等候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夜半时分，城门打开，马蹄声由远至近，越来越近。重明缓缓移步到了路中间。
　　刺耳的马啸声划破了夜晚的安静，接下来便是粗嗓子的呵斥声扑向重明。
　　“何人在此？！还不快让开！”
　　重明朗声道：“素闻萧侯爷心系百姓，从不拿腔作势，怎么？这竟是谣传？”
　　“混账！侯爷也是你能置喙的？”粗嗓子极为不耐烦。
　　重明平静地看向骑着汗血宝马的萧凌风。萧凌风拦住了粗嗓子的话，跳下马走了过来，看清重明面容的片刻，萧凌风的眼睛里便出现了一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重明鸟，萧凌风大惊，躬身行礼道：“不知尊驾在此，多有得罪，还望尊驾宽宥。”
　　紧跟着萧凌风过来的还有一俊朗少年，同样看清了重明的真身，吓得抖擞了一下身子，跟在萧凌风身后行礼。
　　能看清重明鸟真身，是昔年重明赐予萧氏先祖萧云的恩典，凡萧云血脉，皆有此能力。
　　重明声音冰冷，与周身的火热截然不同，“奉命办事罢了。侯爷又为何会在此？”
　　“北方异动，派我来仔细看看……”萧凌风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莫非尊驾是为此事而来？”
　　重明懒得打哑迷，直言不讳道：“侯爷可有空闲，与我这闲人单独说几句？”
　　萧凌风未答话，旁边的年轻人就沉不住气了，“爹爹，这人说不定是施了什么障眼法，哄你随她而去，爹爹可不能听她的！”
　　重明饶有意味地含笑瞧着萧凌风。
　　萧凌风撇了年轻人一眼，斥责道：“你回去，不要乱说话！”
　　年轻人还欲再说，被萧凌风瞪回去了。
　　“还请尊驾莫要怪罪，小儿实在无礼。”萧凌风谦声道。
　　“比起这个，我倒更好奇，你就全无疑问吗？”重明冷笑着缓缓前行。
　　萧凌风笑道：“没有。娘告诉过我，她在怀着我的时候数次梦到尊驾的真身。虽自先祖后，再无谁见过尊驾，但……但我确实是相信总有一日会见到尊驾的。”
　　“怪不得……”重明会意，“当日的缘由，以后你会明白的。你三次亲赴北原战场，虽是不到三十便封了侯，但也数次险些丢了命。你这一生也算荣耀至极，于你而言，不妨早日舍弃凡尘事，潜心修道……”
　　“得尊驾点拨，如醍醐灌顶。只是……凡尘事并非说割舍便能割舍的。”萧凌风很坦诚，留恋显而易见。
　　重明并非料不到萧凌风会作何反应，因此决定先说自己的私事，“另有一事，乃是私事。我在凡间有一阵了，幸得一户人家好心收留，悉心照料，我不便施法做什么，只得觍着脸求你一求了。”
　　“您莫要客气，但说无妨。”萧凌风初时心有不安，聊了一会儿，竟感觉像在和一位多年的知己好友说话。
　　重明侧头问道：“明澈家的小女儿，可曾许亲？可有心上人？”
　　萧凌风思索片刻道，“没有，前不久夫人还同我说起，兄嫂希望我们在凌城多留意几户好人家，夫人还在挑。您的意思是，让我做媒？”
　　“做媒恐怕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也不是你的女儿，多有不便。介绍个人去你表哥府上，应该不是难事。”重明思来想去，觉得直接指婚多有不妥，“凡间的事，你比我清楚得多，做得妥帖些，莫要引人注意。”
　　“明白，我会处理好。只不知您说的是……？”萧凌风问道。
　　“临北尹家的三公子尹恒，是个读书人。”重明着意提醒道，“数年前你曾见过尹家的一位姑娘。”
　　“原来是他们家。”萧凌风不难记起昔日之时，“您尽管放心，亲事能不能成，我不敢保证，但我必不让人欺侮了他们家。”
　　“如此我也可安心了。多谢。”重明了却了心事，暂时感觉轻松了不少。
　　“我亦有一私心，想问您。当年，我爹娘一同离去，不知……不知此般，黄泉路上是否真能做伴？”时隔多年，萧凌风再提起仍觉呼吸都困难了。
　　重明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担心他同少微一般，亦为情所困，遂道：“你也想那般行事吗？”
　　“我……我只是想知道，爹娘是否得偿所愿，我……我希望他们得偿所愿。”萧凌风勉强笑了笑。
　　“凡人不该奢求死后的事。”重明如此答道，也算是警告萧凌风莫要肖想自己也能如此行事。“是。我失言了。”萧凌风很快道了歉。
　　重明怨气郁结在胸，忍不住泄露天机，“有没有一起走黄泉路，有什么关系？此生，他们依旧会做夫妻。”
　　“那真是太好了！”萧凌风不料重明会愿意说这样的事，欢喜之至，“娘聪明一世，此事上竟是想得大错特错。”
　　“你娘一开始就觉得不可能在黄泉相见？”重明追问道。
　　“娘是觉得，左右来生都不会记得爹爹了，不想爹爹为了虚妄之事轻生。娘大概是觉得，来生不可能遇见的……”萧凌风仰头注视着满天星辰。
　　“也只有他才会莫名其妙坚信孟婆汤下了肚，还能找到他想找的人吧。”重明真不知道他这股子倔强从何而来。司命星君都不敢对这种事言之凿凿。
　　“许是金诚所至，金石为开。”萧凌风沉浸在喜悦中，“多谢您肯告诉我，我其实也常常因为这件事而觉得很不安，我总觉得是我没有拦住爹爹，娘是希望我能拦住爹爹的。”
　　重明暗自揶揄道：天庭那么多仙友都拦不住他，何况是你一个不过百岁向来跟少微不对付的开阳？
　　“既然心结已解，你就不必多介怀此事了。”重明故作深沉，借机叮嘱道，“我该回去了。我需得再叮嘱你一句，凡间富贵权势和种种情缘不过过眼浮云，早日看开，方得解脱。你资质极佳，潜心修习，必有所得，万万不要太过留恋凡尘事。”
　　劝解之语后面还有一段司命教的警告之语。
　　“你位极人臣，早就颇受忌惮，再往上恐有杀身之祸。萧云当日不顾一己安危救了我，我承诺回报的五百年期限已到，今日与你相见，便是我重明鸟一族最后一次帮萧氏，听与不听，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自己好好掂量。”

　　一转眼就快到元宵了，尹澄去年就眼馋街上的兔子灯笼，奈何猜灯谜猜不到，银两也不够，最终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为了让尹澄今年快快乐乐的过元宵，尹恬仔细研究了一番，决定在家给尹澄扎个兔子灯笼。阳光洒在小院里，尹恬坐在阳光下编竹条，尹澄在屋里画小兔子。
　　门外的敲门声“咚咚咚”地响，尹恬猜肯定崔延等不到天黑就赶来了，放下竹条就高高兴兴地跑去开门。
　　“恬恬，我回来了！”门外站着一别数月的梁肃。
　　尹恬说不出一句“你走吧”或是“我们无需再见了”，手僵硬地停留在门栓上。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梁肃跨进门槛，想拉过尹恬的手。
　　尹恬猛地退后了几步，才道：“我们已经没有婚约了，你这样来我家并不妥。”
　　“是，你要嫁给崔延了，你怎么会……”梁肃强行压抑着情绪，才不至于失控，“恬恬，别嫁给他，你等了我这么多年，不要为了一时意气嫁给他……”
　　“我不是为了一时意气！”尹恬流着泪喊道，“你为何就觉得，我只会巴巴地等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在这儿等你！我只是有了旁的喜欢的人，所以不想嫁给你了……”
　　“不！我不相信！恬恬，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梁肃上前几步紧紧拽着尹恬的胳膊。
　　“就是这样，我没有故意要骗你。”尹恬使劲甩了几下胳膊，怎么也甩不开梁肃，“你放开我！是你娘亲自过来劝我不要再纠缠你，她让我放过你！你不明白吗？我不想再纠缠你了……”
　　梁肃不管不顾地把尹恬搂在怀中，痛心疾首道：“不是这样的，恬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你放开我……你这样让我有何面目见人，你放开我……我和你没有关系了……”尹恬不住地抽泣，手亦挣扎着推开梁肃。
　　“我不能放开你，恬恬，我不能没有恬恬……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梁肃的百般懊悔无从说起，只能不停跟尹恬道歉。
　　“你再不放开我，我便咬舌自尽！”尹恬一字一句像针扎在梁肃心上。
　　梁肃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随即无力地放开了尹恬。
　　“恬恬便这般怨我吗？”梁肃红着眼睛问道。
　　尹恬背过了身子，用手绢擦了擦眼泪，“我不怨你，我只是不爱你了……”
　　“我情愿你怨我！”梁肃大吼道。
　　尹恬无意把自己与崔延的事交待给梁肃听，便只道：“你走吧，不要再来见我了，我也不会再见你的。”
　　“不过几个月而已，为何不信我，为何就是不信我呢？我一路都想着，我考上了，我要风风光光地娶你……”梁肃完全无法接受事情变化之快。
　　“就当是我负了你吧。”尹恬不忍见他这样难受，宁愿把原因都归结于自己身上，“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他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教我念书的人。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件事是麻烦，也不曾因为我是女子而看轻我，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尹恬起伏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宁和，崔延一直都比尹恬想象的还要了解尹恬。
　　“阿肃哥哥，你有大好前途，会找到远胜于我的姑娘的。过去我虽然没多说什么，但我心里是很委屈的。我并不后悔等你，但此时此刻，我不是当初那个等你的人了。千辛万苦才考上进士，莫要辜负了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尹恬说完就走进了屋里。
　　尹澄伏在桌上歪七扭八地画了只胖胖呆呆的兔子，跟尹恬抱怨道，“为什么这么难呢？我都画不好。”
　　“早说不要你自己画，等三叔回来给你画一只漂亮的玉兔。”尹恬悄悄瞧了一眼窗外，失神落魄的梁肃终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三叔说过节不回来啊，要刻苦念书的，三叔又没有准姑父聪明……”尹澄拿着笔碎碎念。
　　尹恬拿过笔敲了一下尹恬的头，“不许说三叔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