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乙酉纪事

21、真心

　　为着快过年了，尹恬想陪家人过年，婚期就定在了初春。
　　凡间女子的名誉关系性命，这次若又不成，恐怕尹恬就活不了了。重明顾虑此间，见尹家亦不再困于愁绪中，是以数日都不曾提起梁肃的事。
　　除夕夜，尹恬和重明、尹澄一块儿剪窗花。谈笑间，尹恬问起一直没有收到明将军那边的回信，不知到底如何。重明根本就没有送过任何书信，自然也不可能收到答复，敷衍道：“想来是贵人年下忙，无暇顾及这门穷亲戚……妹妹是否嫌我在这儿碍事了，也是，尹三哥和洵洵一直因为我不能回来住，年后我还是想办法挣点银两，早日搬出去。”
　　尹恬急道：“哎呀，我哪里是赶姐姐走的意思呢？就算姐姐不在，三哥和洵洵也得搬到书院去刻苦的，平日里洵洵就是躲懒太多，才学问不精。洵洵现在有三哥和……”尹恬羞红了脸，“总之，姐姐安心住着就是了，也有人陪我和澄澄。”
　　尹澄举起剪好的一张给重明瞧：“明姑姑看，我剪得好不好？”
　　重明见纸上分明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重明鸟，问道：“你剪得极好，不过为什么会剪重明鸟呢？”
　　“明姑姑竟不知道这个！”尹澄掩嘴窃笑。
　　重明一头雾水地看向尹恬，尹恬解释道：“昔年萧氏一族在平定战争立了大功，受封时却坚称是重明鸟引路之功，所以北原省习惯剪重明鸟的窗花贴于窗上，以求庇佑。姐姐过去不在北原省住，因此不知道。”
　　所谓的重明鸟引路之功，仅仅是担心功高震主的托词罢了。
　　“再者，我与他……”尹恬在红烛得映衬下更显娇艳，“是因萧侯爷而相识的。”
　　“萧凌风？”重明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尹恬点点头，为难地提醒道，“姐姐，不便直呼侯爷名讳。”
　　“是，是不便……”重明暗暗感慨天机难测，“不过，妹妹怎么会见过萧侯爷呢？”
　　尹恬将往事一一道来，重明原就几近打消的念头彻底打消了，客气道：“看来，崔公子确实是妹妹真正的有缘人。”
　　为了这一世的缘分，他舍弃了什么，尹恬永远都不会知道。尹恬甚至都不知道，幼时见到的那位先生，便是今日的崔延。当年的女子，也不知道少微的确是殉情了的，后来又不管不顾地舍弃了天庭的一切。
　　无论如何，起码少微所求的，马上就要得到了。
　　尹恬别有意味地打趣道：“但愿三哥的有缘人早日出现才好。”
　　重明胡乱地点点头，蓦地见尹恬和尹澄都神情古怪地瞧着自己，顿感大囧，“妹妹不要拿我取笑。”
　　尹恬还是头一次见重明心生慌乱的模样，屋里只有她们三人，无所顾忌地继续开玩笑：“姐姐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只等明将军给姐姐主持婚事呢？”
　　重明的确想到了几百年前的那人，但无论那时，还是现在，重明从没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了他。尽管因为自己，重明鸟一族始终庇佑着那人的子孙后代，重明也不认为，这其中有一点点不能见人的私情。
　　“没有，不过是想到了一个人，但我不喜欢他。”重明手里的剪刀一不小心就剪歪了。
　　“明姑姑说给我们听听，到底是什么人？”尹澄颇有兴致。
　　重明知道这缠人精的厉害，不讲出个一二三，她定是不依，是以讲起了几百年来，重明都很少提起的事。
　　“当日我在山上采草药，不慎被蛇咬伤了，脚肿得厉害，没法行走，幸得一位公子相救。他很小心，没有半点冒犯我之处。我心中感动，想着要报答他，他虽衣衫简陋，却是个正直的男子，坚持拒绝了我的谢意。我知他是正人君子，那时家中也还未落魄，给他一些钱财或是帮他找个谋生的地方，总还是能的，但我告诉他之后，他始终坚持，助人之事，不该想着得什么回报……”重明讲出口的乃是杜撰了一遍的，当日的萧氏先祖，是清楚明白地知道重明身份的。
　　凡人偶遇神明，有敬仰、有艳羡、有倾慕……都是常情，可那人始终坦坦荡荡，无任何所求。
　　尹恬喜道：“这位公子人品贵重，是可堪托付之人。”
　　“的确。”重明弯了弯眼，“他坚持什么也不要，我见他有些功夫在身，便赠予他一柄宝剑。之后，他便从军去了，我们再未见过。”
　　“明姑姑就不好奇他现在怎么样了？”尹澄倒是看着很好奇似的。
　　重明不用好奇，那人的结局是天下人皆知的。
　　萧氏先祖萧云，跟随□□平定天下，为□□身边第一得意之人。萧氏一族几百年来都是显赫的贵族，功臣录上写满了萧氏的名字。
　　重明赠予的出云剑亦是闻名天下的宝剑。
　　“他救了我，我回报了他。我们已是两两相抵，互不亏欠。”重明几百年来都作如此想。
　　尹澄闻言十分失落，“好吧，我以为明姑姑总要牵挂一下那位公子。”
　　重明捏了一把尹澄的脸，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想着儿女情长的事啦！是不是有哪家与你青梅竹马的小公子，叫你上了心呀？”
　　尹澄打掉重明的手，嚷道：“我才没有呢！我就愿意待在爹娘身边，一辈子都不离开！”
　　尹澄满脸通红，扔下剪了一半的纸，跑出去找尹洵放烟火了。
　　“想来那位公子会好人有好报的。”尹恬不确定重明到底对那人是什么感情，只能含糊不清地宽慰。
　　重明拿起那张重明鸟仔细看了起来，“我想，如他那般心善之人，神明也会多多照拂他的。”重明侧过身子，替尹恬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妹妹也是一样，我在此处借住，多受妹妹和妹妹家人的照顾，希望神明也能垂怜妹妹，让妹妹与心上人，永不分离。”
　　“怎么就说到这儿了……”尹恬垂下眼眸，不好意思直视重明，“若神明真能垂怜，我只盼着，神明能让他一朝中第。”
　　重明以为经过了梁肃的事，尹恬会避讳谈科举的，“妹妹不应该是更盼着夫妻和睦吗？”
　　“自然也盼。”尹恬欲语还休，末了才道，“但天下读书人，最盼的，始终是科举得志。”
　　“难怪他为了你，什么都愿意……”重明深吸一口气，“妹妹，崔延他……他比你想的还要喜欢你，他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你。在土地庙里，他跟土地说，他愿意倾尽所有，以换你余生欢乐无忧。”
　　尹恬深受触动，却依然察觉到了重明话里的疏漏，“姐姐从前也认识他吗？”
　　“不，不是的，”重明假装喝了口茶，平复了心情，“我是恰巧听到他在土地庙的祈愿，他说了不少，因而我料定他早就喜欢妹妹了，不过碍于妹妹心属旁人，他不得不有所顾虑……”
　　“妹妹！妹妹！快出来！”尹恒在外把门敲得“砰砰”响。
　　“来了！”尹恬眼含热泪，跑了过去。
　　“妹妹快别哭了，哄你高兴的人来了，快去院子里！”尹恒欢喜地拍拍尹恬的肩膀。
　　尹恬小跑着赶到院子里，两个孩子还在放烟花，崔延在一旁静静等着，见尹恬来了，迅速走了过来。
　　“恬儿！”崔延将带的一件粉色大氅护在了尹恬身上，“外面风大，要小心着凉。”
　　尹恬顺势搂紧了崔延，不自觉抽泣了起来，崔延不知何故，也不急于追问，耐心等着尹恬自己开口。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尹恬低声哭道。
　　“什么？”崔延问。
　　尹恬用自己的手寻到了崔延的手，然后扣住了崔延的手，柔声道：“以后，唯你而已。”
　　“恬儿这样说，今日我都不舍得离开了。”崔延做梦都梦不到尹恬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尹恬仰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再无稚气的面容，“我其实没有那么勇敢，最勇敢的一次，就是喊住侯爷的那一次，我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会认识你，会喜欢上你，真的太好了……”
　　“别哭，恬儿，”崔延用双手擦拭着尹恬脸上残留余温的泪水，紧接着又亲了亲尹恬的湿润的脸庞，“恬儿，我也没想到，我会盼到这一天，能娶你，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今日跟我说的，我简直欣喜若狂，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你是傻了，过去除夕要做什么，今日便做什么……”尹恬嗔怪道。
　　崔延在尹恬耳边咬耳道：“今有恬儿在怀，和往年都不一样，恬儿教教我，除夕要做什么？”
　　“你本来是要来做什么的，难道都忘了吗？”尹恬轻轻推了崔延一把，反惹得崔延搂得更紧了。
　　“忘了。”崔延答得坦坦荡荡。
　　尹恬听他分明在耍无赖，笑道：“家中既无旁人在，不妨今日就在这儿守夜，爹娘应当不会反对的。”
　　“恬儿留我，我自是赖着脸皮不走的。”崔延喜不自胜，虽想就这么抱着尹恬，到底两人未成亲，这么腻在一块儿太不像样，于是松开了抱着尹恬的手，提议道，“咱们去陪孩子们放烟花吧！”
　　冬夜里，崔延和尹恬在院子里陪尹澄和尹洵玩儿，烟花声交织着他们的欢笑声，一派愉快又温馨的景象。
　　重明在屋里听着屋外的热闹，土地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忽然显出身形来，恭恭敬敬朝重明施礼，“仙上难得下凡，怎么不出去跟他们一块儿热闹热闹呢？”
　　“我既知自己并非这里的人，又何必假装和他们是一样的？”重明因意识到天庭彻底不会再有少微星君而异常失落，“我很想告诉他，此中的乐趣，短暂易逝，纵使今生如愿与心爱之人相守，到了地府，仍旧逃不脱一碗孟婆汤，这一世能找到她，下一世难道还会这么幸运吗？若是不会，星君放弃神职又是否值得？我以为我能说服恬儿，亦能点拨星君……”
　　“仙上莫要太为难自己，星君定是早将其中关窍想得明明白白了。”土地宽慰道。
　　“他舍不得的不止是他的妻子，也有那个全心爱慕，也被人全心爱慕的他自己。”重明长叹道，“罢了，星君得偿所愿，我该为星君高兴才是。不过没想到，此事竟是开阳无意中牵了线。”
　　提起开阳，土地不得不提醒重明职责所在，“此番仙上乃是为引导开阳星君回天庭而来，仙上还得及早动身才好。”
　　“我知道了。他现下身在何处？”重明问道。
　　土地答道：“正往临北赶来，想必明夜会到。”
　　“好。”重明下了决心，只是仍有些不舍，“对了，这阵子我多受尹家照顾，虽说他们不知我的身份，可他们对我的照顾是真，我不知该如何回报，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这倒是好办，只需仙上在开阳星君面前提一嘴即可，开阳星君在凡间位高权重，他一句话，便能让尹家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一心只想些无需动用仙法的法子。
　　“登高易跌重，还是得慢慢来。”重明想起尹恒尚未娶妻，便问道：“这尹家三哥可有意中人，若没有，你从中选一户好人家，我再去同开阳说，请他辗转做个媒就是了。”
　　土地抚了抚长须，“有是有，可惜齐大非偶啊！不过这门亲事，对萧侯爷来说，倒是十分好办。尹恒倾慕的女子便是明将军家的幼女，算起来也算是萧侯爷的表侄女。当年明将军在北原多受萧太师照拂，萧侯爷开口，明将军想必不会违拗心意。”
　　“如此甚好，且看这将军幼女，是否有婚约在身或是有心上人，倘若已经有了，恐怕这个法子便作罢了。”重明移开了注视着窗外的目光，低喃道，“但愿开阳还肯受点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