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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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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树木只剩下黑黝黝的枝干,在夜幕中颇有些阴森。蜿蜒的石阶道路修砌得并不规整,边缘覆了一层浅浅的青苔,建筑的轮廓在林海中若隐若现。晏清承担了待路的职责,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卫珵聊着:“朝生现在的地方原是废弃的道观,当时本来只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但后来我们都住惯了,于是稍作修缮后就定居了下来。”
眼前门庭庄严,檐上四角斜飞,瓦砾鳞次栉比,近处瞧着更是巍峨。卫珵想到之前栖身的破庙,觉得晏清对“稍加修缮”这个词有点误会。里面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有一人坐着轮椅由远及近,身虽未到,声音却清晰的传了过来:“我就说有两个人吧。”
“咦,是没见过的人?”一道红色身影须臾便到了卫珵身前,只见其面如银盘,正好奇的用一双秋水般的杏眼直直盯着卫珵。这样的打量并不叫人感到冒犯,只觉这妮子率真动人。
晏清在路上闲聊时透露过几位同门的情况,眼前这位姑娘自然是晏清唯一的师妹李鹤知,虽然看着如雨后茉莉般柔弱无害,但卫珵却不敢有丝毫轻视,刚才若不是李鹤知主动现身,他是半点没察觉到在场还有第四个人。卫珵移开视线,他最在意的是轮椅上的男人,直到看清男人的脸,卫珵彻底确定这就是据说已经死了的太子伴读——闻弦意。
多年前的皇帝还只是十六皇子,他的生母只是个侥幸得了先帝宠爱的宫女,不过多时便被冷落。而当时的太子性情温良,诗书礼乐射无一不精,与先帝更有难得的父子情谊,偶尔被诟病行事手段过于仁慈,不过鉴于先帝多年勤恳治国,大梁正值太平盛世,这个缺点也就无伤大雅。太子既有先帝宠爱,又有朝野声望,按理来说怎么都轮不到十六皇子上位,可后来偏偏出了件轰动的大案——太子毒杀先帝未遂。
先帝虽然没死,身体却落下了极严重的病根,他自然不相信太子会做出这种事,于是名为囚禁实为保护的把太子关了起来,除了自己外不准任何人审问。证据越找越多,桩桩件件都指向太子,只有太子伴读日夜跪在殿外为太子伸冤,说他们当时目睹十六皇子被人刁难,救起他的宫人后整日都在十六殿中,绝没有下毒时间。可十六皇子断然否认,说自己从未见过太子,先帝更是查遍整个皇宫都没找到伴读描述的宫人。
可怜先帝凌驾万人之上,到头来查出寄予厚望的儿子想杀自己,悲怒之下判了太子死罪。太子知道中了圈套,被斩前首先对着先帝寝宫三叩首,接着又面朝十六皇子寝殿怒道:“吾自问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却不敌小人之构陷……君莫问,二十年多情可堪回首。君莫笑,三千里奔波早生华发。人生如梦,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满朝文武无不动容,先帝更是哀恸得几乎晕厥,心中的悔恨愈来愈浓,愁思过重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就驾崩了。至于太子的生母,也就是如今垂帘听政的太后,从此与十六皇子结下了不解死仇,不仅在先帝过世后不顾大臣反对强行把持朝政,更是与十六皇子纠缠到了现在。
太子被杀当晚,他的寝殿升起一场大火,等宫人扑灭早已成为了废墟,那位光风霁月的太子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没了痕迹。同一时间又听说十六皇子遇刺,而值守的侍卫姗姗来迟,竟也没能留下刺客。尽管十六皇子坚称那刺客就是太子伴读,打斗时他伤了刺客的腿,太子伴读正好成了瘸子,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但审来审去,那些侍卫却说他们当晚与刺客交手时并没有看到其腿上有伤,而宫女太监们也说太子伴读一直在帮忙救火,是被烧断的横梁砸断了一条腿,没有去行刺的时间。
这宫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太子恩惠。贵人们对奴才再好也不过是驯养宠物,只有太子把他们当人看,只有太子让他们感受到了尊严的存在,谁愿意天生就低人一等呢?他们绝不信太子会谋杀父亲,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要下毒,没必要非得叫自己的宫婢动手吧,更何况还叫人看见往陛下饭食里放了东西。十六皇子遇刺,说明太子亲信认定他与太子的死脱不了干系,不然怎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杀皇子,不过是偿还孽债罢了,属实活该。
他们当然也懂得审时度势,现在圣上病重,皇后和十六皇子是死仇,太子伴读又是骠骑将军的嫡子,十六皇子这会儿绝不能找他们随意发作,何况法不责众,总不能把宫人们全杀了。
不过十六皇子显然不是个能吃哑巴亏的人,等他登上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夺权之争中分出心思派人捉拿太子伴读。伴读也是个狠角儿,不但杀出生路,还拖着两条断腿硬生生爬了半条长街,直到他的血渐渐流尽,趴在地上狼狈得像条野狗。没人敢救这个看起来快死了的年轻人,行人匆匆走过,商铺紧闭大门,繁华热闹的京都中无端多了条沉默的街。
他不怪这些普通人,他只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死去,假如他死了,谁还能替太子作证沉冤昭雪?只因为看不惯手足被欺负,太子就为自己的仁慈付出了名声和生命,难道是慈悲有错吗?他忍不住狂笑,眼中却流下泪来。他没有力气再往前了,黑暗已经蒙上了他的眼睛,他感觉到生命正在飞速的流逝。如果苍天有眼,他想,就让我活下来吧。
等胆大的商家悄悄打开门缝朝外看时,街上早已没了那道血色身影,只剩下一地干涸的黑红色血迹。在那之后,骠骑将军便主动辞官回了故乡,太子伴读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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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男人生了副薄情相,注意到卫珵的视线,他抬眼望回去,只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他蹙了蹙眉,强迫自己忽略那道目光:“大师兄今天怎么又回来了?早前给你的迷药效果怎样,我新配的方子,药效应该比以前的强了不少。”
“甚好……甚好。”毕竟亲身试过,晏清尴尬的瞟了眼卫珵,转移话题到:“我请卫兄在咱这儿住些日子,我记得师弟那处还有间空房,就有劳你带他过去了。”
说罢,晏清又拉着卫珵小声道:“闻师弟不喜别人帮他推轮椅,卫兄千万注意。”
卫珵跟在闻弦意身旁,思绪不由自主的飘远。说来奇妙,他很小就认识闻弦意了。卫珵自幼体弱,在府中实在闷得慌,奈何人不足三尺,翻墙偷溜自然是不可能的。后来某天遇到随父亲来卫府拜访的闻弦意,也许是正合眼缘,从此闻弦意每次来卫府都会给他捎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太子出事时卫珵才六岁,但他始终记得记忆里的大哥哥永远是明朗的、朝气的,绝不是这副暮气沉沉的模样。
闻弦意突然开口到:“你,是卫珵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闻弦意轻声道:“你家的事,我听说了。”
卫珵没来由的有些酸涩,故友重逢,教他们回忆起昔日的时光,却更显得眼前光景凄惨。闻弦意有父母不能相见,为朋友不能昭雪,他的仇人是当今天子,一声号令便百万伏尸。卫珵家破人亡却不知仇人是谁,有怨气无处发泄,有冤情无处申诉,他的仇恨是雾蒙蒙的,是一团影子,是空落落的。
尽管多年未见,此时两人却奇异的心灵相通了。闻弦意当年虽然把卫珵当亲弟弟对待,可十几年的时光已经将他心中许多情感毁灭殆尽,只剩仇恨的火焰支撑着身体。卫珵的到来无疑是上天助他复仇送来的礼物,他不动声色到:“卫家的事……若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卫珵还真有需要闻弦意帮忙的地方。他此次南下要见的父亲故友正是闻弦意的父亲,也是曾经的骠骑将军闻楚彦。闻弦意沉思片刻后答到:“实不相瞒,我这些年与家中断了联系,一是担心皇帝找我爹麻烦,二是死人的身份更方便。请多等几日,我还需要做些准备。”
直到与闻弦意分别后,卫珵仍然没有真实感。本以为丢了玉佩山穷水尽,没想到却阴差阳错的遇到了闻弦意。
翌日,天不过破晓,李鹤知就兴冲冲的把他们叫起来看雪,卫珵瞪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看出细碎的雪花来,不等落到地上便化了水。闻弦意失笑到:“有机会带你去燕平,那里的雪铺天盖地,你准会喜欢。”
“燕平?”李鹤知下意识的看了眼卫珵,以为是这个北方男人勾起了闻弦意的记忆。她知道闻弦意在那里失去了双腿。这些年从未听他提起过故乡,没想到卫珵一来,竟让他解开了部分心结。李鹤知笑意盈盈道:“好啊,我们去看大雪。”
两人间涌动的奇妙氛围让卫珵颇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一时感觉自己有点多余,不愿做那煞风景的角色,轻咳道:“我去找晏兄,你们慢慢聊。”
“卫公子……”李鹤知看着卫珵落荒而逃的背影一头雾水道:“他知道大师兄在哪儿吗?”
闻弦意笑到:“这儿也不大,总能碰上的。”
李鹤知很少看到闻弦意的笑,“师兄今日好像很高兴?”
“他乡遇故知,的确欢喜。”闻弦意眼神在李鹤知脸上定了片刻后望向她的眼睛,唇角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我要离开了,鹤知,你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
李鹤知静静的看着他。她忽地想起初见闻弦意时,那狼崽子似的少年对所有人露出利齿,就像团烈火,要把自己和他人全部烧尽。师傅死后,那团火焰骤然消失了,似乎再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那场灾难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李鹤知从此背负着复仇的命运,可还是为了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留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再见即是永别。
然而人生际会犹如天上白云,总有散时。李鹤知抿了抿唇,猛地转过身去,眼泪混杂着雨水簌簌的落下,终究还是没能体面的告别。那袭红衣在萧索的风里渐行渐远,闻弦意没舍得移开眼睛,只轻声到:“珍重。”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可惜,敬州是没有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