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春风》接骨圣手白玉汤

24、权臣

　　不过短短数日时光，再进皇宫时却见守在门外的侍卫太监噤若寒蝉，连迎上来的林芝都仿佛清瘦了几分，挂着不明显的愁容，勉强对卫珵笑了笑：“圣上正在商量事情，还请卫大人稍等片刻。”

　　“这是怎么了？”卫珵隐约听到几声怒斥，像是把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您不知道么？前几天有朝臣上奏，说户部侍郎贪污赈灾银子八万余两，以至于饿殍遍地，流民都逃到江南郡去了。查来查去，竟查到八王爷头上。”林芝叹道：“您这几日没怎么和人来往吧？这事儿几乎传遍了。圣上正在气头上呢，卫大人可得谨慎些。”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走出个身着暗紫官袍的人来。他慢条斯理的抚平肩上的褶皱，正巧瞧见伫立在旁的林芝，几乎是傲慢的掐起林芝的脸，冷笑道：“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情深，连你这种废物都能看我的笑话。他在里面拿折子砸我，你听得是不是很开心？”

　　卫珵皱眉制止道：“八王爷慎言。”

　　“你又是什么东西？”横冲直撞的暴虐欲被打断，宋怀宴不悦的看向那个胆大包天陌生的年轻面孔，大发慈悲的松开了林芝，语气玩味到：“三梁冠，黑介帻，你就是那个卫珵？看起来你和我们林大人关系不错嘛，不过你得小心，有些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

　　说罢，不管他人作何反应，宋怀宴自顾自的离开了，只留下林芝脸上几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可见气力之大。不过林芝显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周围的侍从眼观鼻口观心，唯恐撞破这位宦官之首的不体面，更不可能出言提醒。卫珵看着为他挑起门帘的身影，快步跟了上去，在擦肩而过时低声到：“你的脸……”

　　“没事，回去拿鸡蛋滚一滚就消了。卫大人快进去吧。”多年的为难让林芝有了丰富的经验，既然没感到疼痛，左不过是些红痕，也就看着吓人罢了。八王爷虽然嚣张，但明面上绝不会做出落人口实的事情，否则陛下怎会拿他毫无办法。

　　这次的密告显然是冲着八王爷去的，只是这时间……林芝敏感的联想到失踪的闻弦意，他回京的这点时间绝不够拿到证据，只有早早布局才能让八王爷如此措手不及。林芝看向宫墙外的蓝天，忧心忡忡的想到，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

　　门内，卫珵绕过散落满地的折子，朝宋怀佑行礼到：“参见陛下。”

　　“听苏驰敬说，你想知道卫家发生了什么事。”出乎意料的，宋怀佑脸上甚至没有残余的怒气，仿佛刚才的斥责只是卫珵的一场幻觉，“你是卫岷的孩子，本该事前就告诉你，只是卫岷不希望把你卷进来。朕尊重他的意愿，你现在离开，还能做个闲散王爷，一生荣华富贵。”

　　“回陛下，臣只求真相。”

　　“既然你执意如此——”宋怀佑地手指原本在有节奏的轻敲着桌子，此时倏地停了下来，“你知道北狄近年有些不安分么？”

　　“知道，臣之前进了肃州军，这几年与北狄军的摩擦的确越来越多。据说是因为北狄皇室内乱，现在是主战的长公主执权。”卫珵沉吟到：“可苏将军正值壮年，就算长公主有意挑起战争，北狄总会有人反对的。”

　　“你说得没错，暗线传回的消息是北狄反对者居多。”宋怀佑拧眉到，“但她把反对的人全杀了，亲自在朝堂上砍下他们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晾晒一月，从此再没有人提出异议。大梁与北狄的战争势在必行，既然如此，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于是朕打算故意卖个破绽，引诱准备不足的北狄进攻。必须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才能让敌人即使明知可能有诈，也不得不咬上鱼钩。”

　　卫珵目光晦涩的艰难开口道：“这个诱饵，是卫家。”

　　宋怀佑坦然承认到：“是，只能选卫岷和苏驰敬，后者必须在打仗时出面主持战局，所以朕打算让卫岷假死。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几个心腹重臣，但没想到的是，他们当中有人背叛了大梁。”

　　那是命运的一场恶劣玩笑——

　　卫岷提前数月陆陆续续遣散家仆，以为自己迎来的是假死销声匿迹，事前还在安慰妻子不要害怕，却没想到等来的是真正的杀手。京兆尹带着捕快姗姗来迟时，只看见满地血污中静静躺着把断了的剑，旁边是两具被同一柄刀贯穿的尸体，原是卫岷死前用双肩为妻子撑起了最后的屏障，可惜不过是螳臂当车。

　　“当晚的目击者看见苏驰敬的人到过卫家。”卫珵攥紧双拳，指甲嵌入皮肉的疼痛让他勉强保持着冷静，“臣想知道，苏驰敬是否真的可信？”

　　“朕听说你与他的长子走得很近，那么你知道苏修远的母亲就是如今当政的北狄长公主吗？”宋怀佑没有回答卫珵的问题，而是毫不在乎的说出旁人守口如瓶的秘辛，“父皇仁慈，只派人监视着苏修远。幸好他母亲从未联系过他，否则不管苏将军再在殿外跪几天，也保不下这孩子的性命。”

　　“陛下的意思是，苏驰敬和长公主……”

　　宋怀佑倏地笑了，心思莫测的帝王在这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若是和北狄有联系，朕岂能让他执掌兵符这么多年？卫珵，朕虽是天子，却也不能知晓所有人的心思。在这些大臣中，朕只相信你与背叛者毫无关联。”

　　因为他是死去的卫岷的孩子，所以才可信。

　　“北狄已经有动静了，朕与你同样迫切的找到背叛者，可现在不是引起朝堂混乱的时机。箭在弦上，无论发生了什么改变，这场战争都要开始了。”宋怀佑逼视卫珵的双眼，沉声到：“揭开真相是有代价的，你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了吗？”

　　“臣斗胆，”卫珵听出了宋怀佑的弦外之音，因为不是时机，所以卫家的案子必须这样不明不白下去，直到某天战争结束。可利益永远在改变，再辉煌的过往也会随时间变成一抔沙土，倒塌的神像不会再有人拜祭，只要背叛者的利益与他人一致，正确的时机就永远不会到来。卫珵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他说到：“请陛下许我出征，待凯旋之日，臣想亲手把仇人带到家父家母的坟前。”

　　宋怀佑原本微微勾起的唇角逐渐压平，地上背脊挺直的人忽然与记忆中的幻影重叠到一起。登基时他年纪很小，头上压着个强势的皇太后，几乎不能做任何决定。

　　当初为了不让八皇子如愿以偿，他接回林芝后就去拜见了皇后，迎着对方仇恨得要吃人得目光，宋怀佑将受八皇子胁迫栽赃太子的始末说了出来。皇后虽然仇恨宋怀佑，却更恨身为主谋的八皇子，不知怎地竟掉包了原本写着八皇子名字的传位诏书，尽管百般不愿，还是将没有任何背景势力的宋怀佑推上了皇位。

　　宋怀佑最初对此毫无异议，他自觉愧对太子，夜夜梦魇缠身。只是皇太后被仇恨驱使，执政后只顾报复宋怀宴，全然不理其他政事。那是朝廷最动荡的一年，不同派系的大臣誓要把对方咬下块鲜血淋漓的肉来。仇恨只要付诸在群体上，就会像燎原得烈火快速蔓延。他们不敢明着对傀儡小皇帝动手，转而为难起了与他很是亲近的林芝。

　　有时候宋怀佑也很迷茫，尽管他逃脱了被折辱至死的命运，可那些折磨似乎全部转移到了林芝身上。别人并不畏惧他，而是怕被礼法夺去性命，不被礼法保护的奴仆自然成了人人可欺的受气筒，日子似乎与曾经没什么两样。他只能把林芝留在寝殿值夜，笨拙而徒劳的撑起瘦弱的羽翼，企图挡住狂风骤雨。

　　正值卫岷意欲推行新政，奈何皇太后不理不睬，他只好找上了宋怀佑。直到那时，卫岷才知道这个傀儡小皇帝在宫中是如何艰难的活着。他握着奏折，弯腰看向身高堪堪到他腰上的宋怀佑，对比同年龄的孩子，宋怀佑瘦弱矮小得有些过分，再加上旁边站着个满身伤痕的林芝，答案呼之欲出。卫岷沉默许久，问到：“陛下，想过上人人恭敬的生活吗？”

　　宋怀佑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林芝，摇头到：“我……朕只想保护别人。”

　　卫岷愣了愣，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看上去很想摸摸对方的头，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权倾朝野的男人对少年天子低下头颅，许诺到：“臣，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