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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飞蛾 ...

  •   燕平的夏天是极有生机的,伴随着虫鸣日光的苏醒,凉与暖的风交织着缠上人的身体,垂下的柳树条掩映着微微摇摆的荷花,叫墙底偷偷爬上的青苔都变得可喜起来。

      “你把他们都绑到了这里?”卫珵神色复杂,实在不相信这是苏修远会干的事,质疑到:“是陈书泽的主意吧?”

      当年还在国子监时,为了半夜偷溜出来喝酒能有个放心的歇脚地,他们仨一合计,努力攒了些钱,在城郊买了处小宅子做秘密基地。那时的卫珵酒品不好,喝多了喜欢跟人勾肩搭背的乱讲话,当然,陈书泽酒品更差,一上头就非得拉着卫珵过几招。只有苏修远始终安安静静的坐在草地上,偶尔笑着看他们闹腾,实在分不清他醉还是清醒着。

      都说酒品见人品,苏修远从小到大在卫珵心里都是个温润君子的形象,知节守礼,进退有度,是绝干不出来非法囚禁这种事的。

      闻言,苏修远失笑到:“没有绑……我对他说,是苏驰敬给他寻的住处。”

      门内,一个青年正背对着他们挥动锄头耕地,嫩绿的菜叶上缀着几颗圆润的露珠,折射出点点莹亮来。青年听到动静,往布衣上擦了擦手,迎到:“苏公子,你来了。”耳边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他顿了顿,诧异到:“这位是?”

      青年双眼之上覆着的布条实在瞩目,卫珵下意识看向苏修远,只听他说到:“他是卫岷的孩子。”

      “原来如此。”青年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很是热情到:“快请进,我去给你们烧点茶水。”

      苏修远轻轻握住卫珵有些颤抖的手,摇了摇头,口语到:“冷静。”

      微凉的手掌抚平了不安与躁动,卫珵深呼了口气,强迫自己按捺住杀意。他们不过是刀,找到使用这把刀的人才是最关键的事情。但他不能理解苏修远直接说出他的身份,更不明白青年面对他为什么会如此坦然,只好带着满腹疑问跟着苏修远坐到柳树下的木凳上,狐疑的看着青年忙碌的背影。

      很快,青年端着滚烫的茶壶走了过来,摸索着桌上的茶杯,似乎想要给他们满上茶。苏修远接过茶壶:“我来吧。”

      青年羞郝的笑了笑,“每次都这么麻烦苏公子。”

      “举手之劳罢了。”苏修远把茶杯推到卫珵面前,又翻过倒扣的另一只杯子注入茶水:“我们这次来,是想让你再讲一次那晚卫府发生了什么。”

      “……”青年抬手解下布条,一道褐色长疤赫然贯穿双眼,“那天,将军派我们去卫府查看情况。当时我还在想,丞相的府邸能出什么大事,没想到去时见到的竟是满地尸体。我沿着墙上的血脚印一路追踪,好不容易逮到个落单的人,争斗时他的刀砍到了我的眼睛上,幸好其他人察觉到动静赶了过来,否则我就得死在那儿了。”

      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伤疤,继续说到:“回去后将军就把我们遣散了,给了笔不少的银子,吩咐这事绝对不能往外传。只不过我一个瞎子,要银子又有什么用,”他自嘲的笑了笑,“刚开始连小娃娃都能抢我的东西,如果不是将军让苏公子给我寻了这处宅子,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将军为什么要让你们去卫府?”

      “卫公子说笑了,将军的心思我们怎会知道。”直到现在青年仍然十分畏光,感受着日头愈盛,他把布条系了回去,“这个问题,也许你问苏公子更好。哎哟,真不好意思,我得出门换药了,恕不能陪二位继续坐着。”

      随着竹棍点地声渐远,卫珵的视线转移到苏修远脸上,仿佛誓要盯出朵花儿来。

      “苏驰敬也许知道卫家要出事,但实际发生的事情与他预料的有所差距,所以才要派人去查探。”苏修远补充到:“当然,我也只是猜测。还有种可能是苏驰敬故意放出了这个人,借他人之口给我们错误的信息,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只要他想独善其身,大可把京城的水搅浑,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

      “回京前,我去了趟江南,闻楚彦说他听到了风声,曾派人悄悄给我爹报信。连远在江南、卸甲归田的他都知道了这件事,哪有京中显贵们还蒙在鼓里的道理。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放任这件事的发生,照你的说法,苏驰敬甚至知道发生的时间、地点和走向。”卫珵隐约感觉抓住了什么,焦躁的起身踱步。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谋杀还叫预谋么?”苏修远一直在查大鸿胪和苏驰敬,眼下知道闻楚彦也得到了消息,忽然想到了某个可能性。他拉住卫珵的手,迫使对方停下来:“这是场戏,卫珵,这是一出做给别人看的戏。”

      “戏?那我爹是不是可能还活着?……不,苏驰敬派人去了,说明事情并没有顺利进行。”即将迫近真相的预感使卫珵反而冷静下来,“我要见苏驰敬。”

      *

      都说北狄是马背上的民族,每当严寒降临粮食紧缺时,北狄王朝都对物资富饶的中原蠢蠢欲动,以至于边疆摩擦不断,十几年前常有北狄军队“无意”闯进边境百姓的村子里抢东西。直到苏驰敬横空出世,率军直接打出来十座城池后,北狄才老老实实和中原人做起了买卖。

      战场上下来的人,身上都有股叫他们和常人区分开的悍气,作为其中佼佼者的苏驰敬更是气势凛然,民间有句笑话,叫阎王见了苏将军也得客客气气的,因为他走过多次鬼门关,连御医都摇头放弃了,结果愣是硬生生的好了起来,可见其不一般。

      苏驰敬身量极高,从面相上就能看出锋锐毕露,很难想象能养出个温润如玉的儿子来。卫珵想,大抵是苏修远像他母亲更多些,这对父子除了五官和异于常人的身高有些相似,倒真是没有半点共同之处。

      “我没有这个资格告诉你。”苏驰敬没把半点眼神分给苏修远,似乎对他毫不在乎,“你可以去问皇上。”

      卫珵只好作揖告退,还没走出两步,又听苏驰敬说到:“站住,你不能去。”

      苏修远显然不是个听话的人,他略一停顿,随后很不给面子的继续往前走。然而苏驰敬接下来的话却将他钉在原地:“你在那儿,皇上是不会告诉卫珵真相的。”

      他示意卫珵离开,转身面无表情到:“什么意思?”

      只是苏驰敬却不理他了。

      自有记忆起,苏修远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无论是从小跟在身边的嬷嬷,还是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贴身护卫,每当提及母亲,总会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等到了知事的年纪,嬷嬷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的告诫他不要好奇母亲。可是从某天起,他们告诉苏修远嬷嬷生病了,被亲生儿子接回乡下疗养。而他自小好奇的母亲也突然有了答案——是个风尘女子,侥幸与苏将军春风一度,却到底没有被纳进府的福气,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苏修远很早就开始记事,早到足够记住那些鄙夷又忌惮的目光。嬷嬷哪有孩子呢,她从宫里奴仆的肚子里落地,生生世世都是奴,在花一样的年纪就被收做娘娘的仆从,日日对着冰冷的宫墙,被派到苏修远身边时已近五十了,不过是从一个华丽的牢笼辗转到了另一个牢笼,怎么可能有成亲生子的机会。

      但苏修远什么也没问,在嬷嬷身边他学会了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就是沉默。他被接到了苏驰敬身边,那个没怎么见过的爹在看到他时跟要哭出来了似的,把小小的团子举起来飞了一圈又一圈。落地时苏修远木着一张脸,双腿一软,抱着椅子哇的吐了出来。

      小时候的他和苏驰敬的关系远没有现在这么恶劣,苏驰敬会蹲下来爱怜的摸摸他的脑袋,也会把他抱到肩头去看新春满城的烟火与河灯。

      可当他开始向往府外的世界时,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那天,苏驰敬消失了一整夜,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冲进他的房间,把他高高的举起来,兴奋到:“你可以出府了!”

      苏修远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高兴,只是趴在他肩头时发现了几根新生的白发。

      出门前,苏驰敬给他理了理衣服,眼眶酸涩的嘱咐到:千万不要和别人起冲突,更不要做坏事,遇到坏人回来跟他告状。

      当时的苏修远还不明白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他对府外充满了憧憬,迫不及待的想融入这片广阔的天地,但现实的世界很残酷,来历不明的母亲会让孩子遭受无数的非议。

      小孩是天真又残忍的白纸,会吸收外界的善意与恶念。最开始不过是几句嘴舌,后来变成朝苏修远扔石头,见他始终不还手,于是恶意得以助长,想把他骗到河边推下去。

      苏修远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直到他们显露獠牙时才轻飘飘的闪躲过去,为首的小孩收力不及掉下河中,他垂眸看着水中挣扎的身影,破天荒的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只是回府之后,苏修远头回看见自己的父亲露出那样的愁容。苏驰敬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他哪儿也别去后就消失了三天。在那以后,苏驰敬跟换了个人似的,待他越来越严厉,无关痛痒的小问题放到他身上少说得挨十个鞭子。

      久而久之,苏修远戴上了温润的假面。他知道自己天生有副好皮囊,讨人喜欢再容易不过,他们的欲望明明白白的写在眼里,看着……叫人分外恶心。

      也许是他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从进入国子监的那天开始,那个监视他的护卫消失了。

      他没有亲近的朋友,日子过得实在无聊,便恶劣的观赏着那些人各怀心思的靠近。他从不拒绝,也并不主动,全当玩弄别人情绪做消遣。直到国子监中途来了个笨蛋,无论学什么都是吊车尾,偏偏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叫他心里莫名生出了折断的欲望。

      在卫珵再次努力到明月当空时,忽见树后倚着个黑影,吓得一激灵,以为是哪家不长眼的小贼,拿着剑就朝对方砍了过去。苏修远也没想到这小子是个直接上手的性格,险险避开了,几乎维持不住温润的表象,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询问对方遇到了什么困难。

      不过是抱着戏弄的想法给了些指点,竟换来对方诚挚的感激,以至于后来每每看到身边正低头背书的卫珵,苏修远都会恍惚一瞬,好似自己真是个热心助人的同窗。

      这样热烈又纯粹的人,似乎天生会吸引黑暗中的飞蛾靠近,哪怕最后会被灼烧成晶亮的粉末。

      卫珵也曾帮他查过母亲的身世,却也只查到他是苏驰敬在肃州征战时带回来的孩子,至于母亲,大抵是当地的姑娘,要么是死了,要么身份隐秘到连卫岷都查不出来。

      也许查出来了,但没有告诉卫珵。苏修远看着卫珵白净的侧脸,默默咽下自己的猜测。他可不希望卫珵接触到这些弯弯绕绕,想必卫岷也是如此。只有在爱中长大的孩子,才会以为所有示好都出自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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