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旅人》白露折扇

2、另一位血猎

　　“那些人大多是那场战争中死难者的家属，我和母亲理解他们的不平……”西泽尔试图打圆场，然而他意识到对方眼中怒意渐浓，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所幸，年轻女性很快平静下来。她斗篷下的手微微动了动，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想伸出手去安慰西泽尔，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
　　片刻之后，年轻女性正欲开口，却被一阵鸟类翅膀扑打的声响打断。一只白鸽从大门飞进了酒馆，落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它一路蹦跶到黑衣女性面前，抬起绑着信笺的腿，似乎很是骄傲。
　　“多谢，埃利。”女性低声说，她取下信笺，轻轻摸了摸信鸽的羽毛。西泽尔知趣地再度低头读起了诗集，“替我向你的主人问好。回去吧，我和这孩……这位先生还有几句话要说。”
　　信鸽不满地叫了一声，蹦来蹦去地啄着她的手指，催促她拆信。西泽尔轻咳一声，掩饰脸上的笑意。
　　黑衣女性显得有些尴尬。向西泽尔点头示意后，她拆开了信笺。随着阅读，她的脸色渐渐凝重，最终眉头紧锁。
　　“您还好吗？”西泽尔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抱歉，我现在必须给我的两位朋友回信了。”年轻女性起身，望了一眼西泽尔，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日后再见。”
　　未及西泽尔回应，她就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临走时轻轻触了一下他的肩膀。
　　“兄弟，我回来了！”门口随即传来艾德的喊声，西泽尔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当他把视线从同僚那头标志性的红发上收回来，试图在酒馆中寻找那个黑色身影时，她早已不知所踪。

　　两人付过酒钱后出了酒馆，天已经全黑了，西泽尔举着一盏教会制的提灯领路，两人沿街道向镇上走去。时间临近宵禁，街上行人寥寥。
　　“你怎么了，兄弟？”艾德里安试探着问道，“感觉你从出了酒馆就一直有心事。”
　　“没什么。”西泽尔向他笑笑。他有些担忧那位女性的安全，虽然觉察出她的言行和行踪都有些古怪，但他能感受出对方不是什么坏人，至少不对他抱有恶意。
　　难道她认识自己的父亲？可是年龄也相差太多了。如真如她所说的“日后再见”，他倒是乐意向她问问。不管怎样，愿上帝保佑她。
　　下一刻，从近旁的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手，它抓住西泽尔的手腕，生生逼停了两人。西泽尔下意识地擎高提灯，映出不速之客的脸。
　　那是一名与他和艾德里安年纪相近的高个子黑发男性，身着旅行斗篷，相貌英俊但神情淡漠。他的瞳色是罕见的异色，而他的右眼是与吸血鬼别无二致的红色竖瞳，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可怖。
　　“喂，你！”艾德里安高喊，迅速将手伸入旅行斗篷里，却在望见对方胸前昭示身份的银制十字架时停下了动作。
　　所幸，陌生男性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冒犯，松开了西泽尔的手腕，但仍表情严肃，目光紧锁着西泽尔肩膀的一处。
　　“晚上好，愿上帝保佑您。这位同僚。您有什么事？”西泽尔客气地问，尽量忽略那双不容置疑地紧盯着他的异色眼睛。
　　男子声音低沉，“你为什么会被吸血鬼打上烙印？”
　　“什么？”西泽尔下意识地问。
　　一小簇幽蓝色的火焰自黑发男子指尖燃起。未及两人反应，他将火焰用力摁灭在西泽尔左肩处的衣物上。一缕青烟升起，深色的布料上随之浮现出一个纽扣大小的花纹繁复的圆形烫金纹章。
　　西泽尔和艾德里安愕然。这种烙印是选定受害者，却在短期内不便出手的吸血鬼标记猎物的独属印记。他们以特殊方式打下烙印，通过这一线联系感应猎物，进行跟踪和狩猎。
　　这一痕迹不能被肉眼所见，唯有吸血鬼靠近时才会隐隐烧灼发亮；除此之外，唯有教会特制的显影药水才能使其现形。可这个男人竟然能点亮烙印。而那近似鬼火的蓝色火焰，则是教会圣书上所记载的、恶魔能够轻松使用的暗诡之术。
　　“你到底是什么人？”艾德里安低声喝问。
　　“与你无关。你们已经被盯梢了，和我走。”黑发男性低声说，近乎强制地把两人带离街道，拐进街边的暗巷。

　　月已中天，被黑夜中稀疏的星子簇拥着。
　　小镇边缘，废弃的教堂内。残缺的滴水兽爬满了青苔和蕨生植物，成排摆放的木制长桌长椅皆已虫蛀腐朽。
　　些许清辉从窗户破碎的彩色玻璃间透进来，照着在成排长椅间来回踱步的西泽尔。以整个教堂为范围，他踱步的路线并不相同，偶时停住，片刻后再换路线进行折返。
　　他回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事。陌生的异瞳男人态度冷漠，拒绝透露任何身份信息，但承诺帮助他们狩猎那名在西泽尔肩上打下烙印的吸血鬼，条件是拿到血猎协会的报酬，并且由西泽尔担任诱饵。后者说服了艾德里安，三人进入了这间废弃的教堂，预备请君入瓮。
　　出于生存，出于憎恶，作为一名血猎而狩猎魔物、守护人类自是当仁不让的职责。斩首孽物或被夺取生命，这便是血猎沉重而至高无上的一生。
　　教会作每年例行的公开布告时，他和艾德里安坐在教会血猎的方阵里，听神职人员宣讲：吸血鬼和一切黑暗生物，他们自黑暗的地下爬出，徒有人类的面貌以迷惑地上众生，却不曾拥有人子高贵而洁净的灵魂。所有性情卑劣之徒终将被主所护持者击溃，愿他们在那硫磺的火湖里受万世熬煎——
　　剩下的布告内容他没能听清，因为艾德里安把头歪到他的肩膀上打起了呼噜。不过，虽然西泽尔也常在这种时候走神，但他对神父所宣讲的以及血猎的义务和责任不曾有过怀疑，这也正是他决心接下父亲衣钵的主要理由。
　　但今天……对于不死族是否皆为毫无人性的吸血怪物，他产生了些许怀疑。
　　在此之前，他已经向异瞳男子坦白了对酒馆里那位黑衣女子身份的怀疑，并几乎一瞬间得出了结论，那么此刻，他又在迟疑什么呢？是因为她表达了对他父亲的同情和敬仰？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判定，她所流露出的貌似真诚的“感情”不是血族惯用的伪装呢？
　　西泽尔肩上的烙印开始灼灼发亮。从镇上飘来的渺远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教堂的大门无声地敞开。
　　那位黑衣女子在门口逆光而立。她的目光在教堂中巡视一圈，最终落到站得远远的西泽尔身上。她慢慢走向西泽尔，后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黑衣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停在他的面前。
　　如同倪克斯[1]向着他揭开面纱一般，她伸手脱下了兜帽，女性吸血鬼的面容终于展现在西泽尔面前。她相貌年轻，肤色苍白，乌木般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一双东方人般的黑眼睛平静而忧郁。
　　她向他低语的声音很轻，却悦耳而清晰，从相貌到气质都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美丽。
　　“你在这里。”黑发女子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似乎急于出口告诉他某些事情，也似乎因此忽略了两人上方一阵轻微的声响，“别害怕，我是血族，但我不会伤害你。你父亲……”
　　轰隆一声，一根实木的横梁自穹顶重重坠落，径直砸在黑发女子的身上。一同跳下的是握着一柄秘银手斧的黑发异瞳血猎，他借着下坠的重力迅捷向下斩落。
　　在激起的一片要把人呛出眼泪的烟尘中，西泽尔向后踉跄几步，同时感到止不住的心惊——眼前的吸血鬼竟在房梁砸下来的一瞬间用力推开了他，也因此未能躲开这场三人一早设计好的突袭。
　　烟尘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斧刃磕击到地面的异响，宣示着黑发猎人出手的落空。
　　一阵黑雾自横梁下散逸而出，盘旋着升上空中，在穹顶下汇聚成形。黑发的吸血鬼面色平静地浮在空中，她并未理睬严阵以待的异瞳血猎，而是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带着些许疑惑的神情转向了西泽尔。
　　“这也是你的朋友吗？”她询问道。
　　未及西泽尔回答，一旁的异瞳血猎已经再次迅速出手。沉重的手斧在他手中被轻若无物般抡上几圈，随即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劈向吸血鬼的胸口。
　　黑衣的血族对于这一记足以折断公牛牛角的突袭并未躲闪，只是伸出了一只手略作格挡。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破裂声，手斧斩穿了吸血鬼的手心，大半个斧刃从手背直穿出来。

　　[1] 罗马人称诺克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黑夜女神，传说其身披黑衣，带着面纱，无人可窥真貌，就连在冥界的住所也黑雾缠绕。她拥有极其强大的神力，大部分子女都是危害人世的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