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颂》恂恂如也

44、生育之难【上】

　　楚顷襄王十九年十二月，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

　　二十年一月，秦赵会于渑池，秦攻楚愈急，取邓。

　　楚屯兵于鄢以拒秦。

　　郢都又下起秋雨来，淅淅沥沥，天阴沉着，冷风呼号。

　　嬴佶平躺在厚厚的稻草上，上半身垫高，挺着肚子，手里握着一块儿写满吉祥话的帛，双腿在绣彩凤的锦衾下张开，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秦地的日书写了，东南方向生产，宜生男。卜尹大夫占卜出来，也是东南。

　　因此太子特地让夫人去东宫东南偏殿里待产。

　　此刻，晦暗的偏殿里，有阿洛和嬴佶两人。其余的，秦国来的仆妇，鬼影一样，在外面忙碌。

　　几个医官和贞人在庭院里等着。

　　稳婆时不时进来，掀开锦衾，看大肚子下的生门开到多少。嬴佶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由稳婆去了。

　　热水一桶桶送进来，也烧着炭，屋里并不冷，反而有点闷。

　　阿洛端着一只双耳杯，一口一口喂嬴佶喝蜂房混着狗阴熬的腥臭热汤，据说喝了就能生男。

　　明明喝热汤的不是她，她却比嬴佶出的汗还多，手心，后背，脑门，都黏糊糊的。

　　“太子怎么不来？”嬴佶从几日前待产，到今日中午见红破水，都没有见到熊元。

　　阿洛自然知道太子为何不来。郢都风声鹤唳，东宫像一口倒扣的金钟，里面压着楚人的怒火。

　　若不是因为嬴佶怀着未来的楚王，还不知她们这些秦国来的女人，要面对怎样滔天的指责。

　　“胎产书上不是说，生育要避男子吗？太子不来，也是怕夫人忌讳。”阿洛又舀了一勺汤，劝她的夫人：“再喝一口，有力气。”

　　嬴佶闭开汤匙，垂下眼睑，逼阿洛说实话。

　　阿洛下定决心不说，勉强笑了一下，找了个理由：“听说是和赵国闹了些不痛快。”

　　秦楚交恶成这样子，太子入秦为质也就打了水漂。阿洛看着嬴佶没有血色的脸，不敢想以后的事。

　　“阿洛，谁教你一天到晚挂着笑的……不累吗？”嬴佶见问不出来，索性聊点别的，让自己没那么害怕生产。

　　阿洛回答道：“太后说，大家都喜欢看笑脸，教我多笑笑。夫人不也喜欢看我笑吗？”

　　“就你会说话。”嬴佶撇撇嘴，突然说：“阿洛，我耽误你成亲，你别恨我。”

　　阿洛一惊，她的婚期明明定在生产后一月，何谈耽误？难道是哪个下人走漏了秦楚开战的风声？

　　大半月来，整个东宫，包括阿洛和太子之间，都达成了罕见的默契。每个人都对战事绝口不提，悬空保护着临产的太子夫人。

　　“怎么会耽误？侍奉夫人是我的本职啊。”阿洛轻轻地反问，第二句像是给自己打气。

　　战事一起，阿洛也不方便出宫，自然也没得到望舒的消息。

　　听说白起带着秦军顺流而下，边攻城，边劫掠，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亲可能结不成了。她没敢去查日书，怕真看到不吉利的谶言。

　　屋外风雨萧萧，似有战车鸾铃作响。那人也会出征吗？

　　他已经走了吗？如果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的时候，还肯见她吗？

　　这些一股脑冒出来的问题，答案很明晰。

　　“若我生产不下来，死了，你不要给我殉葬，去好好过日子。”嬴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把阿洛从难得的遐想中拉回来。

　　“夫人！”阿洛急忙打断她，俯身叩首：“夫人再这样说，我便只有以死谢罪了。”

　　“请令史大人少说两句！”楚地的稳婆从外面进来，恶狠狠地斥责阿洛。

　　稳婆掀开锦衾，对阿洛说：“令史大人，看到没有？都看到头发了，小公子很快就要发动！”

　　阿洛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只见嬴佶的生门已经撑开一个橘子大小，露出湿漉漉的毛发。

　　她浑身抖了一下，那些毛发，耸得她一阵恶心。

　　“这就怕了？往后还怎么伺候夫人？” 稳婆白了阿洛一眼，拿起热帕子，粗暴地给嬴佶擦下身，水吧哒吧哒滴到稻草上：“看——要不停地擦！你们把人支出去，谁来擦？”

　　“热水，热水！”稳婆一叠声向外面吩咐，还不忘指桑骂槐：“怎么伺候的？留个没下过蛋的在这里能干什么？”

　　“大胆！活够了吗？”嬴佶疼得难受，喘了口气，不忘回护阿洛。

　　阿洛怕稳婆说什么不该说的，忙认下罪责：“是我不好。你说什么，我照着做。”

　　“陪着夫人，少说两句！”稳婆飞快地洗手，弹水，食指上两只苍白的长指甲格外显眼：“夫人身体强健，生得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阿洛仍是不放心，随口应了两句，看嬴佶疼得咬着牙，又急起来：“有什么办法镇痛？叫医尹和卜尹都来看看！”

　　“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稳婆上下嘴皮子一碰，反驳道：“当年我生的时候，比这疼得多！”

　　“你……”阿洛平时牙尖嘴利，到了这时，反而投鼠忌器，被诘问地哑口无言。

　　“阿洛……好啦。”嬴佶被折磨地有进气没出气，拉拉阿洛的小指：“陪我歇会儿。”

　　阿洛只得坐回去，继续给嬴佶喂汤。

　　“还有……别的汤吗？”嬴佶又喝了几口刚才那碗汤，实在喝不进去了。

　　阿洛扑哧一声笑了，逗嬴佶开心：“夫人，还有白牡狗头汤，母马肉汤，蒿、牡、蜱蛸汤。眼下就忍忍，等夫人生完，我们去喝梨子酒。”

　　“我赐你喝了那三大壶好不好？喝了也能生男……唔……”嬴佶玩笑开到一半，一阵剧痛袭来，她偏过头去，指甲在阿洛手臂上挠出鲜红的印子。

　　阿洛感觉不到疼似的，懵懂地看着嬴佶的大肚子。嬴佶肚子里的那头蠢蠢欲动的小兽，似乎要把他的母亲撕碎了。

　　断脐线，新生儿包布，取植被茂盛之处土壤做的浴婴土堆，林林总总的东西，早已备好，阿洛默默地点算一遍，心安不少。

　　最开始的时候，嬴佶每隔一刻疼得叫一次，后来便是三分之一刻叫一次，像刀划在阿洛心上。她满脸是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母亲……”她疼得死去活来，死死抓着阿洛：“母亲，我腰要断了……”

　　阿洛抱着嬴佶的小臂，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塌着嗓子说：“等夫人出了月子，我们就抱着小公子回大秦，给唐八子看。”

　　唐八子，是嬴佶的母亲。唐八子经常给女儿来信，不像她的母亲，从来不曾问候她一句。

　　“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阿完，阿完没来看我，一定是……白起那个天杀的带兵……打楚国来了……”嬴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完为什么不来……”

　　“太子忙得脱不开身，心里肯定想着夫人。一会儿，一会儿就来看夫人。”阿洛手忙脚乱地安抚嬴佶，任由她把自己手臂挠得鲜血淋漓。

　　“阿洛……你糊涂啊！他不来，我们在楚国受的苦，还有什么用……”嬴佶喘着气，声音越来越低：“你告诉我……外面到底怎么了……”

　　突然，她抓阿洛的手泄了劲儿，头一歪，晕了过去。

　　“医官，医官！”阿洛脑袋嗡嗡地响，话不成调：“快进来！”

　　医官忙拎着药箱进来，给嬴佶把了脉，还没扎针，嬴佶眼皮跳了跳，疼醒了，两只圆圆的眼睛直找阿洛。

　　“阿洛……”她伸手，阿洛连忙抓住她。

　　稳婆进来，再次掀开锦衾，只看了一眼，问嬴佶：“敢问夫人，疼到什么地方了？是只腹痛，还是连着腰和脊背一起疼？”

　　“都疼。”嬴佶有气无力地回答。

　　稳婆闻得此言，当即吩咐：“来两个人抱腰，拿盆来，盆里铺上厚稻草！”

　　说着，两个沉默的健壮妇人快步走进来，抱扶起嬴佶的腰，让她蹲坐在有提链的铜盆上。盆的四角铸了四只凶兽，张牙舞爪地瘆人。

　　“用力！”稳婆扶着嬴佶的肩膀，老练地指挥：“往下！”

　　嬴佶依然抓着阿洛，不肯松手。她边用力边问：“能……让阿洛给我唱歌吗？”

　　稳婆没理嬴佶，只是指挥她用力。倒是阿洛开口了：“想听什么？”

　　“那十枚石鼓……石鼓上的歌。”

　　“吾车既工，吾马既同。吾车既好，吾马既阜……”阿洛唱起来。她会唱的歌很少，除了几首流传甚广的什么《无衣》，《小戎》，就是这一组石鼓歌了。

　　“君子员猎，员猎员游。麀鹿速速，君子之求……”

　　夏沅曾经很委婉地提醒她，说她唱歌不着调，像在念文章。她去找望舒学，望舒弹拨着十弦琴，听她唱了一段，说。家里有我会唱就行了，你们只管听。

　　因此学歌的事，也再没进展。

　　阿洛慢慢唱，刻漏慢慢地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孩子还是只看得见头发。嬴佶再一次疼晕过去，抱腰的仆妇连忙把她放回稻草垛，给她灌白牡狗头汤。

　　“生不下来，是有鬼作祟！击鼓！祷少司命！”稳婆轻车熟路地吩咐下去。

　　不等阿洛反应，殿外突然响起咚咚鼓声。殿门开了一道缝，风带着烧香草的味向人袭来，呛得嬴佶不停咳嗽。

　　“胡乱烧什么东西？”阿洛掀帘出去，向殿外发问：“谁让你们击鼓的？”

　　“令史大人有所不知，这是不辜鬼作祟，需要击鼓驱赶。”贞人连忙解释：“烧东西是为祷少司命。”

　　阿洛转进去，看了一眼嬴佶，再出来的时候，剑已经拔出鞘。她上前几步，挥剑抵在贞人喉咙上：“再敲，我把你皮剥了作鼓！”

　　蓦地，阿洛下身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不好，癸水来了。

　　与此同时，她想起秦律“士五甲斗，拔剑伐，斩人发结，当完为城旦”的规定。她竟然现在也和楚人学得拔剑讲理了。

　　鼓声依然咚咚不停。

　　“产妇怎能见刀兵？”贞人一副坏了大事的样子：“要是太子怪罪下来……”

　　“敲敲打打，惊扰夫人，该当何罪？”阿洛不肯松口：“太子怪罪下来，我一个人砍头，快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