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雁去无归(四) ...

  •   辛柔是在杖责声中醒来的,彼时已是翌日清晨,雍帝今日没上朝。

      辛柔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棕色的天花板,她撑着床榻慢慢坐起来,环视了一圈,才发现这是雍帝的御书房。

      “醒了?”

      雍帝浑厚的声音从屏风外响起,辛柔一惊,连忙将榻前的轮椅拉了过来,然后艰难地坐上去,双手借助轮子的力量,行至屏风前。

      “儿臣……”

      辛柔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书房外被打得吐血却一声不吭的少榽以及已经奄奄一息的水苏,她顿时惊慌失措,大颗大颗地泪珠从脸颊滑落。

      “住手!”

      她情急之下想冲出去,却忘了自己无法行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少榽听见辛柔的声音,抬眸望向她,心顿时抽疼起来,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辛柔难过得不能言语,她爬到雍帝脚边,声线颤抖:“父,父皇,不管他们做错了什么事,都是辛柔管教不力,求父皇饶恕他们。”

      雍帝面无表情:“辛柔,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要你去北周和亲吗?”

      辛柔一怔,前些天她还能自欺欺人,认为雍帝没有和她说,那这消息就有错误的可能性,可如今从雍帝口中说出来,她顿时难受极了,但她还是回答道:“不知。”

      “你是朕亲封的镇国公主,外面都传你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所以北周才会点名要你去和亲,以此来作为出兵的条件,而你身为镇国公主,当以百姓为重任,你也看见了如今因为西戎人的肆意抢夺,大雍已然民不聊生,可你却私自出逃,这是公主该有的样子吗?!”

      辛柔显然愣住了,素嬷嬷为什么那么奇怪,为什么昨天晚上的饭菜全是她喜欢吃的,为什么自己会在御书房醒来,少榽眼中的不甘与愤怒,奄奄一息的水苏,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辛柔眼神悲拗,眼泪止不住的流,她跪在雍帝脚边,带着哭腔道:“是女儿错了,求父皇开恩,放过他们吧!”

      雍帝看着辛柔一下一下地向他磕头,不禁想起了逝去的贤淑妃,目光动容。

      “公主......不....”

      水苏一张口便有血大口大口的溢出,辛柔看了一眼马上就要断气的水苏,和背上已满是鲜血的少榽,泪流满面,她哭着扯雍帝脚边的衣服:“父皇,求您了,别再打了,他们会死的!”

      “我年幼丧母,外人都说您最疼爱的女儿是我,可事实呢?您将我扔在寒凝殿十三年不闻不问,我知道母妃的死是您心中的一根刺,我理解您,所以我不恨您,但我也是人,我也会怨,在没有您管的八年里,是少榽护着我长大,是水苏在我身旁陪伴,若不是他们,我早就被常嬷嬷那些人欺负死了,他们说您不曾偏袒任何子女,是,但别的皇子公主有母族护着,我没有啊,我受人欺凌的时候您在哪?我冷得去下人屋里偷炭火的时候您又在哪?我因为写错一个字,就被嬷嬷打了十板子的时候您可曾出现过?又或是知道过?”

      辛柔越说越崩溃,往事历历在目,她跪在地上,眼泪纵横交错:“今日我若救不回来他们,那我便以命相抵!”

      雍帝脸色微变,瞳孔骤缩,他不断磨搓着腿上的衣料,身旁的公公大气也不敢出,御书房外的杖责声还在继续,但显然已经比方才打得慢了。

      雍帝一挥手,身旁的公公马上对外喊了句:“停——”外头的杖责声才停下。

      “倘若你今日能站起来,孤就免了他们剩下的杖责。”

      雍帝的语气不容置疑,辛柔的眸子里却染上了几分恐惧与痛苦。

      这些年她不是没尝试过站起来,只是每次要借力站起来时,脑中都不由浮现出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凄惨的叫声回荡在耳边,让她不得不瘫坐在地。

      辛柔闭了闭眼,缓缓撑着轮椅站起来,但还是失败了,她在雍帝面前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

      少榽眼睁睁看着她无数次摔倒,却始终无法伸出手扶她,巨大的绝望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他感觉不到身上的疼,只觉得心在滴血,脖颈间青筋凸起,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就着血和汗滴落在地。

      “辛柔......”

      辛柔听见少榽的声音,回头望向他。

      水苏已经昏过去了,辛柔哭的眼睛通红,她悲痛地望着少榽,少榽艰难咧嘴,朝她笑笑,神情颇为无奈,他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救自己了。

      辛柔哭着哭着也笑了,她闭上眼睛,脑中又出现了她逃跑的画面,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后头是惨烈的厮杀声,她不停地向前跑啊跑,在双腿彻底失去知觉后,叛军的刀刃朝向她,她栽倒在地,就要接受死亡的刹那,她看见了少榽。

      少年如沐春风的笑容如浪花般拍打着她心中的彼岸,她好似看见了少榽年幼被牵着学走路,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又看见了少榽执剑打出了一套完整的剑法,少年脸上的骄傲让辛柔看了个遍,她好像忽然就释怀了。

      她受过苦难,所以上天派少榽来守护她了,而此时此刻,她也想保护少榽,也想要拯救他。

      少榽曾说,他要护她一辈子平安,这话永远作数。

      所以辛柔也要保护少榽。

      辛柔睁开眼,化悲痛为力量,脑中不再出现当年那些血淋淋的画面,浮现的是少榽,水苏带她玩乐的画面,是少榽的笑,她还有平安符没有送出去,她的少榽要平平安安,她的水苏也要活下来,她说过他们都会在深宫中活下来,她说过的话一定作数。

      辛柔再一次撑着轮椅,一下一下,慢慢地站起,双腿生涩,却渐渐有了知觉,在双腿一软,又要倒下之时,辛柔赶忙扶住轮椅,慢慢撑着自己站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从轮椅上移开,站了起来。

      辛柔稳稳地站在原地,有些欣喜地大口喘着气,雍帝也不自觉扯了扯嘴角,身旁的公公见了也不由的喜上眉梢。

      辛柔连忙看向雍帝,雍帝见辛柔看过来,立马收了微微扬起的嘴角。

      “父皇,我站起来了,可以放过他们了吗?”

      雍帝沉默地点点头,辛柔急忙跑向水苏和少榽,却忘了自己的腿才刚刚能站,跑了没两步便重重摔在了地上,雍帝额角一跳,就要站起来去扶,但辛柔却没停下,向前爬了两步,又站起来跑,半跑半摔在了少榽面前。

      水苏已经昏了,被侍卫抬下去了,少榽身子骨比水苏要好得多,又因为常年练武,这才撑了一口气到现在。

      辛柔慌张地帮少榽拭去嘴角的血,想看少榽的伤势,却无从下手,眼泪不受控地滑落。

      她一边流泪,一边看着少榽的眼睛,她缓缓道:“辛柔保护少榽,一辈子作数。”

      少榽想对她笑笑安慰她,但因为疲劳过度,两眼一黑,陷入昏迷。

      辛柔抱紧少榽,小声地抽泣着,却因体力不支,也晕了过去。

      辛柔又发起了高热,她又梦见了八年前的那场叛乱,只是这次她没再那么恐惧,因为她总觉得少榽在她身后护着她,所以她在梦里大胆地向前跑,终于在黑暗中寻得一线曙光,然后,她醒了。

      只是这场高热烧得太久了些,醒来时已经过了一个月。

      辛柔也是听身体恢复大半的水苏说的,心下不免惊讶于自己竟昏睡了这么久。

      了解了水苏的伤势,得知雍帝送来了上好的伤药,水苏用了之后才恢复的稍微快些,她才渐渐放下心来,只是没一会儿就又提起一颗心,紧张地看向水苏:“少榽呢?我怎么没见到他?”

      水苏眸子黯淡,低声道:“少榽侍卫醒的比奴婢早,奴婢醒来后,就听人说他去找了陛下一趟,然后就出征了。”

      辛柔难以置信,再开口时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出征?”

      水苏扁着嘴,也不自觉抽泣起来:“我听人说,少榽侍卫那日和陛下说的是关于公主和亲的事情,少榽侍卫和陛下说,如果他带兵攻西戎胜了,陛下便驳了北周提出的条件,陛下应了他,给了他十万精兵,可西戎有三十万兵马,少榽侍卫此去恐怕凶多吉少了。”

      水苏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她握着辛柔的手,大哭着说:“怎么办啊公主呜呜呜,少榽侍卫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呜呜呜您真去和亲了怎么办啊呜呜呜呜呜呜……”

      辛柔的心钝疼,是啊,怎么办啊,谁来告诉她怎么办啊,谁来帮帮她啊。

      辛柔白着一张小脸,眼泪纵横交错。

      等情绪稳定下来后,已经到了晚上了,战事紧急,雍帝得知辛柔醒了也抽不出空来看她。

      辛柔从水苏还得知了素嬷嬷在一个月前她出逃的那个晚上就自裁谢罪了,接二连三的悲剧打击着辛柔,太阳穴不断被冲击着,她呆呆地坐在窗前,麻木地流泪。

      “公主,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

      水苏端来了一碗粥和几块辛柔平日里爱吃的糕点。

      辛柔没说话,像一块雕塑一样坐在那,如果不是她还会呼吸眨眼流泪,旁人见了估计以为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

      “公主,您如果不吃不喝,就没力气打听少榽侍卫的情况了,您还是吃点东西吧,奴婢有消息,一定立马来告诉您。”

      辛柔的目光终于有所动容,由于许久没喝水,又哭了那么久,嗓子有些磨损,开口时带着点沙哑,她道:“你放那吧,我现在还不饿,”顿了顿,她又扯出一个笑容转头看向水苏:“可以帮我把绣了一半的平安符拿过来吗?我想把它绣完。”

      水苏立刻点点头,放下粥和糕点,转身去找平安符和针线,等她再回来时手里却只拿了针线。

      “公主,奴婢没有找到平安符,只找到了针线。”

      辛柔愣了一下,从软榻上下来,她还不太习惯走路,便让水苏扶着她到外面去。

      只是她找了许久,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那绣了一半的平安符,很快她便回到了屋里,坐在椅子上发呆,双眼无神空洞。

      水苏不忍看她这样,苦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少榽临走前留了一封信在辛柔的书案上,她怕被风吹走便锁进了柜子里。

      “公主,少榽侍卫给您留了一封信,奴婢锁到那个柜子里了。”

      水苏指了指辛柔身后的那个柜子。

      辛柔迅速回神,着急地打开柜子,抽出信,只是动作太大,连带着一张纸也掉了出来,宣纸好巧不巧摊开了一半,苍劲有力的“辛柔”二字赫然入目。

      辛柔知道这两个字的下面还有她用簪花小楷写的“少榽”二字,她没忍住又哭了。

      辛柔颤抖着双手,打开了少榽的信:

      辛柔,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出征西戎,很抱歉,没能和你当面告别,你不必自责,我出征西戎的条件不仅仅只有你不能嫁去北周,还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回来,那么我一定会带你出宫,这是你父皇答应过我的。我曾和你说过,林家上下满门忠烈,绝不会谋逆,而我记得你当时很坚定地就相信了我,我很难想象你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我,但我自那时起便下定决心要护你一世,如今我还是那句话,林家不会谋逆,你父皇也心知肚明,在出逃的那夜,他和我说,会还林家一个公道,然而我却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如果你信任我,就不要去过问你父皇这些事了,等我回来处理就好。辛柔,我心悦你,这次出征胜利归来,我便能以最干净的模样见你了,请一定要等我。

      珍重

      吾之爱人辛柔。

      辛柔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她将信抱在怀里,边笑边哭,水苏几度担忧辛柔的精神,差点要去请太医时,辛柔叫住了她。

      “水苏,我要去给少榽祈福,让佛祖保佑他,你快带我去皓月殿。”

      皓月殿是贤淑妃生前的居所,自辛柔哥哥夭折后,贤淑妃便让人在殿内摆了一尊佛像,日日为早折的皇子超渡祈福。

      水苏带着辛柔来到皓月殿的佛像前,雍帝深爱着贤淑妃,所以即使贤淑妃薨逝多年,皓月殿也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佛像也未落下半点灰。

      辛柔跪在佛像前,虔诚地双手合十祈祷着:佛祖在上,信女愿以自身性命作为交换,求佛祖佑他无恙。

      而后磕了三下头,点燃了一根香。

      日子过得很快,只是少榽还是杳无音讯,辛柔日日夜夜都在为少榽祈祷着,只盼着他能活着归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