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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餐桌礼仪 ...

  •   周瀚宇晚上回家,妈妈再次出现在开放式厨房,油与辣椒在高温下噼里啪啦融合,冒着滚滚白烟,一把花椒撒进去,瞬间睁不开眼睛。

      起先妹妹说减肥要吃蔬菜,妈妈买了很多,可折腾来折腾去妹妹只肯生菜挤沙拉黄瓜番茄。自己买红油菜小白菜丝瓜莴笋不好吗,怎么还花冤枉钱,妈妈想不明白。

      妹妹还是不肯吃,反正最后都得剩给周瀚宇,她不在乎。

      昏黄的灯照着她前倾的脖颈,细细铂金链子在动作间从围裙掉出摇晃的珍珠坠。

      红油菜一定要呛炒,吸干辣椒的焦香,出锅前几滴香醋和糖,包菜也是类似的做法。

      她在这个厨房里花个把小时的挑脑花血筋洗肥肠,煸炒了个干锅。

      她也知道对于一个常年熬夜加班的人来说这顿晚饭着实油腻,但她更知道周瀚宇不敢说不饿。

      这是她所自豪的,从小到大调教出来的饭桌礼节。

      长辈上桌起筷才能吃饭,不准摔碗,不准哭,不准乱动,不准挑食,不准剩饭,不准说不。

      他只能机械的,无所保留的进食,并且对所有菜色持有高度愉悦态度。

      她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但他必须看起来是。

      “你们家娃娃吃饭好乖哦,从来不挑噶。”

      长辈以及周围人对他的赞美至关重要,这是对她成功相夫教子中一个环节的肯定。所以她每时吃饭都要高昂起头颅,饱含微笑,眼睛却想刀般直直扎向周瀚宇,不允许他在受训的步骤里出一点错。

      就算对食物的渴望,也必须展现恰到好处的自然,能让人信服,他是真的喜欢吃饭。

      还要故作轻大意般的说,“哎呀我们家的娃娃不晓得咋的,也没哪个教他。”

      家中有威望长辈们点着头,“这个娃娃以后长大肯定懂事。”

      “哎呀,哪儿想得那么远哦。”

      此刻同桌的小孩将碗筷摔在桌上,哭闹着要下去,六点钟正是电视台动画片的时间段,小孩的父母顾不上参与话题,只能讪笑几声,端着饭菜连哄带劝追了过去一勺一勺喂。

      妈妈没有看过去,眼睛更加的冷,笑容也更加得意。

      拥有家庭与第一个孩子后,她不断摸索着自己的角色,发现女性最高价值似乎来自于婚姻,而这份价值似乎还需要旁人印证。她正是野心勃勃,无处施展,急切需要被强烈印证,便暗自将这份饭桌礼仪上的乖巧延续到了人生礼仪,那就是懂事。

      常年不在家的丈夫起先是不在意的,他只当对方与之相同的虚荣心,且不留情面恶言相向,两人拌嘴几次。直到次次饭局上情景再现,她将转桌当做舞台,于他的上级前,竞争对手前,下属前,导演了场场完美戏码。即便男人们最后在女人们怒骂或惊叫中,喝得烂醉摔杯打碗,领导也压在他肩膀上喷气,夸道“你的家庭幸福美满。”他在天地眩晕中看到妻与子的低眉顺眼,特别是妻子杏眼红唇,两人笑得狡黠。

      从此父亲也积极加入,成为了偶尔在场却最具有话语权的助教,在加害者这个隐秘名头下多增加了一名受害者。

      不准顶撞父母,不准憎恨父母,不准张狂,不准擅作主张,不准乱跑,不准不听话,不准说不。

      于是周瀚宇在十里八乡最厉害的长项,就是懂事。

      礼貌,不吵闹,克制,听从安排。

      妈妈在他面前端出自己的拿手好菜,铺满干辣椒花椒滚着烫油的猪脑肥肠,莲藕排骨汤,呛炒红油菜,他会吃得干干净净。那是赶6点菜市场买的红油菜,肥肠是强忍恶心灌冷水洗得干干净净,猪脑处理得雪白嫩滑。这一切做得有多么幸苦,有多么不易,但她甘之如饴,因为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妈妈用手背擦擦汗,等着儿子受难般的感受自己热烈的爱意。

      她看到他的疲惫奔波,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她的眼睛随性冷漠,却在对方每个行动点上恰到好处的凝结。夹住一块料酒盐腌制过又焯酱油炒过的内脏放在米饭上,拨开成堆花椒与辣椒皮,简单吃上两口,咸鲜辣口胆固醇的肥厚在舌头铺开,米饭已被油浸得焦黄。

      她如今老了,很多事情日渐力不从心,需要从无法拒绝的刻板行为上反复验证自己还拥有的能力,寻回自信。

      “再吃点。”她说,“红油菜是清火的,要多吃,对身体好。”

      “红花藕清肺热,也要多吃。”

      紧接着,她又说,“每天都加班,也没看见升职。”

      “你啊,从小就这样,不会看人眼色,不会说好话,做事又笨,不知道是在给哪些人当苦力使。”

      “做什么事情都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没半点个性,谁会喜欢啊。”

      “这点还不如你妹妹,五点准时下班,该休假休假的,老板还离不开她。聪明嘴又甜,干活没她,好处全占,真是我的亲生女儿。”

      “不要剩饭。”边说着,边将锅底最后勺带着莲藕碎片的汤舀进碗中,飘起厚厚的油花。

      余光中,对面苍白修长脖颈因吞咽上下浮动喉结。

      周瀚宇是晚上十二点去医院挂的急诊。

      值班医生躺在病床上睡觉,迷迷糊糊带着眼镜起来,换他躺下去。

      胃部来回摸半天,又用冰凉的听筒压了半天,医生说,最近天气多变,好多年轻人都遭了,你这个可能就是外感,引起的胃痛消化不良。”

      周瀚宇自己说,“医生,我这个,是吃多了。”

      “那你晚上吃的啥子喃。”

      周瀚宇闭着眼睛再睁开,然后一本正经绘声绘色给对方描绘了整天的食物。

      “吃得好哦你娃。”医生的脸上写着你tm还挺得意。

      了解饮食与几番检查后,医生看着报告单说,没得事,在这儿输个液哈,可能有点炎症。

      回头翻着白眼看他,“注意饮食,那么帅个小伙子。”

      “谢谢医生,胃炎还能变丑?”

      “油大秃头。”

      告辞。

      他从早上开始胃就有些隐隐不舒服。

      无人注视时,他的饮食随意又随便。

      组长老卓突然说请吃午饭,但之后两人在工作室穿梭忙碌到三四点,早已经过午休时间,而这层楼安排的厨师已经开始准备晚饭。

      尽管他此刻已经十分难受,胃与头上的血管正像被挤压拉扯般。他对这突然的邀请感到不安,老卓还是坚持搂着他的肩往外拔,说哎呀呀我请你我请你。丝毫容不得周瀚宇的推拒与躲避。

      对门的商圈里,有家叫喜鑊的中餐馆是他的最爱。而楼上是周鸿乡,素食餐厅,且需要预定。

      周鸿乡清高素净,窗户漆黑,层层堆叠的惠兰与芭蕉遮掩四扇雕花屏障;楼下鑊气与火光装得叮当作响,门庭若市,拖家带口进出得油光满面。

      肥肠酿海鳗蒸糯米,茄汁酥炸鲭鱼,四喜烤麸熏鱼双拼。

      老卓油滑精明,抓不着捏不扁,笑起来和和气气,又不过分殷勤。做事情一件总能利落承接到好几件,先人一步。周瀚宇入职起就由他亲自带着,学习揣摩五六年,两人工作上倒是默契。

      他吃饭很快,夹着肉用筷子尖拨着饭低头往嘴里送,鼓起腮帮子发出吭哧声。纸巾擦嘴后对折压桌上,再用再折。空档间还不忘用公筷勺子给周瀚宇夹菜。

      鳗鱼去骨油炸包裹在猪肠内,混杂冬菇虾仁板栗碎,费功利润少,年轻一代没吃过,肯做的人少。砂糖浓熬番茄酱葱姜松仁粒浇裹粉炸的细盐鲭鱼排,外酥内软。

      就是烤麸熏鱼有些不新鲜,表皮有些粘乎,都没动几筷子。

      周瀚宇吃饭没有声音,看得出来教养很好,像个女孩子般斯文缓慢,甚至有观赏性,但就是哪里觉得怪。

      老卓给自己倒杯浓茶,搓搓鼻子,清扫嘴里的饭里后说,“小周啊,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啊?”

      周瀚宇转回手将筷子放回筷架答道,“差不多有六年了吧。”

      老卓把扣子解开一个,“六年啊,那也算是公司的老人了。”

      “哪算得上老人呢,跟其他人比起来,六年算不上分量。”

      老卓的头上下晃动,似乎笑两声。“97年的时候,薇薇安,也就是我们的大老板,买了地,成立了工作室,我跟了她有二十多年,你看时间过得多快。当年她在这里,我在这里,从打杂和助理开始做。如今她去了顶楼,我还在这层楼。”

      他从鼻腔呼出口气,又端起碗碾碎鱼肉吃两口,头也不抬。似乎有很多的话,但是以中年人的含蓄包拢藏住。

      周瀚宇是很聪明的,一直知道他意有所指,只是不肯开口,也不面对。

      两个成年人心有灵犀的沉默最终还是被打破,老卓淡淡说:“我记得佩卓每个星期都有安排leadership training,你有空的时候就报上。”

      “正好有那么多新人,你跟着我六年,怎么着看也看会了,学学怎么管理,对你也没什么坏处。”

      周瀚宇面露难色,坐得更加恭敬了。“现在项目这么多,可能没什么时间去。”

      他看得出来很抗拒,开始推拒,开了各种借口和理由。

      换老卓不接茬。

      最后只得说:“还是不了,我怕我做不好。”

      “你要是做得好我让你学什么?”

      老卓反问道,想再刨口饭中途,嘴里啧了声,又把碗放低。

      “周瀚宇,你怎么回事儿?”

      他们不止一次在这样的问题上迂回。周瀚宇是聪明,可靠,有为的。却有着一种没有由头的畏手畏脚,以及隐隐坠向边缘的自暴自弃,看起来像是滩如何都掀不起波澜的死水,像石缝间伸手就退缩的藤壶,如何都敲不动摸不着。

      同他的进食行为一样古怪谨慎。

      “刚进来的小吉都比你上进,敢闯敢问,敢承担风险的。你怕什么?”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怕担责,怕内部斗争牵连,稍微不注意丢工作·?”

      “周瀚宇啊,你以为缩着头就不会招人恨了吗?”

      此刻鱼肉肥油糖浆在焦灼间与冰冷的糯米翻搅着胃部,一股气反上,油腻晦涩,同张涂了胶水的网粘住口腔食管。

      老卓的这顿饭并不清爽,嘴里还在咀嚼,抿着嘴用筷子朝着远处指指,“先把那个什么training给我上了,要是有在公司外的培训,公司报销。”

      “好好想想吧。”

      小吉是个坚持吃早饭的人,就算是八点半的早会,她也必须坐着把酸奶盖给舔了。

      她的苏打饼干和薯片整整齐齐围着两个显示器垒了半堵墙,周瀚宇让采购部给顺了个多功能抽屉柜,专门放她的饼干。

      工作忙起来来不及吃饭,周瀚宇在低血糖时想起来也能垫几口,后来便负责给抽屉补货。

      同事们欢天喜地开箱似的拉抽屉,这里像一个暴食者囤积的宝库,从缝隙玲琅满目倾泻而下。他们雀跃起伏,一边拾取一边吃,一边聊起各自喜欢的零食。却听到宝库尽头的建造者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

      怎么会没有喜欢的呢。小吉想知道他的口味,喜欢辣的,甜的,还是咸的,脆的,软和的,还是扎实的。人若是想要什么,便会即刻出现在脑中,留下清晰的刻印,以用来驱使行动。

      周瀚宇想不出来,他好像没有喜好。

      深夜安静时,所有的事情在脑海中绞在一起。周瀚宇在宽敞的病房输液,悬挂电视还播着午夜新闻。

      妈妈问他睡了没,似乎是失眠,连发几条。今天说的话要记在心上,不要让父母操心着急,都是为你好。

      旁边那床的看护家人与病人喃喃聊着天,掖被子,叫护士换输液瓶,起床上厕所,以及家里长短各色生活故事。

      沉稳细密的话语中使他昏昏欲睡,梦里还见到了老家的爷爷。

      爷爷说,我的孙娃子,你好久回来哇?

      身后宝瓶口的江水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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