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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素馅饺子 ...

  •   爷爷忽然停下,一时间阻断了小部分的红星桥自行车道的车流。他人习以为常转了转龙头,从旁边流畅绕过继续前行。

      周瀚宇探出小小的脑袋,接着连人带车一起被爷爷提溜在马路牙子边上。

      让他们止步的是个蜷缩坐在石沿上的大爷,皮肤黝黑,灰白棉衣棉裤,面前摆着篮七弯八拐的树枝子,他看起来面生,似乎正被沿街小贩无声驱逐着。

      “咋卖?好多钱?”爷爷躬着背问。

      他个高魁梧,油黄的皮透着红,半低头,像桥下府南河泻水后的泥沙中,托出座枯石水则碑,在红星路梧桐树层层低垂的树荫绒果间屹立。

      两个同年纪的老人来回商量半天,爷爷从兜里掏出卷钱,手沾唾沫数出几张递过去。对面搂开破旧塑料袋扣篮子将树枝往下倒,拿带秤砣的旧称称准递回来,再接过钱。

      周瀚宇在车后座上晃悠,想着把腿绞进车轱辘,那紧绷在塑料里张牙舞爪的树枝子像团影稳稳落在身上。

      “孙娃子,拿好。”

      “爷爷,我要喝牛奶。”周瀚宇说。

      爷孙往前推几米,卖牛奶的看他们来,打开地上的泡沫盒,里头排排躺着袋装菊乐牌牛奶,有原味,草莓和巧克力。

      “要哪个?”

      周瀚宇指,“巧克力。”

      拍拍袋上水汽和碎冰,爷爷拎起角,吸管啵的戳进去。拿得到不?周瀚宇用力点头,圆乎乎的小手一只拽着袋子,伸长脖子撅嘴够着吸管;一只紧紧怀抱着摇摇欲坠的树枝,似乎有些忙不过来。

      “爷爷,这个是啥子啊?”

      爷爷拿过他剩下半袋奶咬破口一饮而尽。

      “拐枣。”

      他从袋子破口揪出饱满光洁的枝,掐出小半截抠掉皮,塞到周瀚宇嘴里让他咀嚼。

      “甜的,好吃。爷爷小时候就吃这个。”

      那半截拐枣从灰头土脸的尘朽里破土,溢出蜜汁与红水,淌在腿上。

      婆婆絮絮骂的声音在厨房里回响,“你买这些回来干啥子?哪个吃嘛?花些冤枉钱!”

      爷爷一声不吭地在案板剁肉,厚实肩膀挂破洞白背心随刀声震动,他擦擦汗,撒气式开口说了些话,买来泡酒也好,吃也好。响亮振振有辞的回应,却含糊掉理由中的每个音节。

      案板上的完整一块去皮猪坐颠,六肥四瘦渐渐化成滩粉色肉泥,刀刃起,白白的油筋像无数微缩的手从里奋然伸起。

      周瀚宇睁开眼睛,护士刚拔出针头,撕开侧手腕的胶带,低声说着,让自己摁住止血棉。

      原先在旁低语聊天的几人闭眼熟睡,他却逐渐清醒,天花板苍白的日光灯与棉被捂的筋骨从疲乏中回暖,肠胃也安静下来。

      凌晨的家也沉睡着,没被任何人入侵与捶打的痕迹,客厅与卧室的地板,厨房的菜板锅碗洗菜池像装置在薄弱的卵壳中等待被唤醒。他草草整着一番,洗完澡后看着天际逐渐发白,忽觉困意,又沉沉睡去。

      梦里这个点爷爷已经开始和面,揭开瓷盆上半湿纱布,面团膨胀得光洁喧软。他满意地发出鼻音,满头汗水。他说,“幺儿嘞,今天我们吃饺子哈。”

      周瀚宇不出所料的睡过头,再睁眼天光大亮,闹铃不知是没响还是没有听到。窗外不远处大道上来往车辆在雾霾中挤得急急忙忙,川流不息。老卓和佩卓姐以及小吉总共十个未接来电或短信迫使他从沙发上弹起,接近窒息中奔跑。

      尝试打回去,却始终没收到音讯,他在阵阵懊恼与焦躁中挤上更加难以呼吸的地铁。

      他好像很容易就过度放大自己的罪责,陷入过度恐慌中,以至于将所有他人借着教训由头的伤害视为合理,在等待到达的分秒与沉默间中站立难安。

      老卓并没有苛责他,在他因身体状态不好而出现的内耗与心慌,还未进入工作室,隔着玻璃,也在与对方眼神对上后消散大半。此刻所有人都离开工位,在靠门的位置聚集成个圈,安静又有些恭敬的站着,似乎听着什么讲话。

      今天是没有早会的,人群中心一眼瞩目的是个头发微卷,穿着得体,带着领导气场的年轻人。看起来年轻,是因为背部单薄却笔直硬朗,跟老卓肉肉腰背不一样的。

      他的手在话语间轻柔却有力的挥出姿势,耐心回答他人问题,时不时带动两三下笑声。

      老卓朝周瀚宇热情摆手吸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那人似乎也跟着停下讲话,往身后看了看。

      周瀚宇并不记得当时的状况,他转头神采奕奕,脸上因为日照浮上的粉色雀斑,一头蓬松的棕色头发,眼睛发亮,像鹿眼般黝黑·。

      后来周航有纠正,头发应该是黑色的,不过被太阳照透了。

      嘴上还说这话,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竟面对微笑直径大步走来替他开门。

      “你好。”

      他眉眼舒展,走路两边撒开阵清风。

      “我叫周航。”

      周瀚宇认出他,周航就是那个公司的新合伙人,原先同薇薇安在别的地方工作,今年被正式提拔调回来,跟其他老板比起来,看起来小了差不多两轮。工作室里都知道他的。周瀚宇开会见过两三次,但也不多。但相处下来,没有什么架子,却也能镇住下属。

      恍惚间,周瀚宇竟然出现了爷爷继续擀面的画面,紧接着,从冰箱里摸出个不锈钢盆,撕开保鲜膜,里面是艳粉的瘦肉掺和腻腻的白粒,那无数双手与瘦肉汇聚成漩涡。爷爷厚重的掌心捧起,然后重重地往盆里摔,发出啪——响亮的声音。

      周航对于这层楼来说,像颗昼夜不断更替的星星。偶尔有人为他推门,大部分时间他自己急急进来,眼睛格外明亮。什么时候开会,需要找什么人,说什么话,需要待多久,又应该怎样离去,每次行动目的明确,时间也精准地可怕。

      他本应该苍白肃穆,五官深邃,看起来深刻不敢触犯,骨相同年迈锋利的老板十分相似。但暑天不过一会儿,他在忙碌和小跑后脸上就会浮出连片红晕,还有淡淡的雀斑,两颊上肉饱满到还未褪去涩气。睡眠严重不足,好好修整的背头逐渐暴躁柔软,垂下浓密胎毛遮住有些飞扬的眉尾,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同周航下来的还另有一个熟悉身影,周瀚宇认出是上次送蛋糕的姑娘,她今天藕色的套裙和丝巾,背着林间虎猴黑白纹的方形大挎包,手指在手机上熟练戳戳点点忽抬头,弯起嘴角礼貌性冲他微笑,动人但敷衍,与周航形成极端温度差。

      “周航,该走了。”手机朝包里一丢,她对周航说。

      大家本是在早会后仍饶有兴致的一块儿聊天。老卓突然跟薅鸡崽似的将即将逃跑的周瀚宇拎到他跟前,热情说到,“这就是常跟您说的小伙子。”还在他背上拍了拍。

      周航歪歪头,眼光二次落到他身上。两人短暂互相问候并交谈了几句,周瀚宇倒是很诧异,他说,“你认得我?”

      “认得你啊。”他字句清晰笑着肯定。

      在这层楼之上的人,从来都是淡淡的,温和的。而周航从顶层下落而来,目光认真又热忱,笑起来露出口洁白牙齿,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的动静与感受都无处躲藏。那一刻,他的活泼生动,从排排冰冷僵直不见明暗的石雕相中滚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低伏麦浪中起了团明艳的白日火。

      他身上无所顾忌却凡事妥帖周全的朝气,让对爱乏力的懦弱者艳羡。

      玻璃落地窗外远远的电梯叮的声动静,顶楼的人们下来了,正当间是薇薇安,一袭驼色呢子风衣,轻谈轻笑,在蕨类植物茂盛花坛与高大琴叶榕间止住步,离他们的工作室隔着无数片大理石墙。

      身边的那个助理小姐很快替周航拉开门,与对面的人群眼神交汇后,又缓缓传递过来。啊好的。周航两手轻拍大腿,短暂与他人道别,笑容游移到周瀚宇时,他好似郑重其实地说了句再见,但匆匆转身跑了。

      薇薇安在众人簇拥植被遮掩下见周航朝她而来,表情即刻舒展。她的眉心有道比皱纹还深的痕,嘴角不动时紧闭下垂,让人可敬可怕。此刻却毫不吝啬地,像拥抱儿子一样环住对方又松开,满眼关爱。

      他看起来从小都被照顾得很好,并不缺人爱着。

      “周航到底是什么人啊?”大家见此景,胆颤又心存疑惑。

      显然老卓不愿意给出答案,他像臌胀的狐狸眯起眼睛,催促着他人回到工位。周瀚宇是最先失去注意力的,转身往后走的那刻,听得幽幽一句,该抓紧的机会还是要抓紧。人啊目光要放长远。
      老卓刻意提点他,周瀚宇不是不知道。公司重组人员变动,表面和气一团,各自关起门来心惶惶,他是能看透点什么的,但又觉得自己的目光未必能长远,老卓的寄托也承受不起。

      他看起来木然,仿佛没有听见也没有思考似的,在老卓灼热的余光下,坚垒起麻木,快速挪回工位,拿出电脑整理文件。终于一声叹息离他而去,短暂地整理好情绪,周瀚宇定神,他在不起眼的位置,只配也只能专注工作不出错以及回家这两件事,他必须要省下不多的精力,交由父母与社会消耗。

      周鸿乡的楼下是喜鑊,晚上十分依旧乒乒乓乓的热闹着,门口百来个塑料彩色椅都坐满人,低头刷着手机,时而从门窗内抛出锅气轰隆声响与火光,才能引得他们抬头张望两下。

      而这里却是肃穆清净。说来奇怪,喜鑊厨房升腾的油烟,在周鸿乡竟感受不到半分。门口芭蕉翠绿欲滴,丝毫不受影响地生长着,以至于客人来时,还需迎接的服务生将其厚重的一层拨开,夹掉几朵怒放垂挂的惠兰。他们还要经过条冗长昏沉的过道,两边墨色漆帘,头顶悬浮长长的胡式扎染花灯,多角多层,形式复杂。

      豁然开朗处,水泥与原木构建起偌大的室内,各色屏风隔间错落虚虚实实,中心水塘有岛,岛下摇曳着荷叶,偶尔露出花苞来,也是绿的。

      客人一老一少,老的端庄优雅,少的温和从容。他们由服务生领进来,顺着桥上了岛。其中路过某处隔间里,隐隐看到一家三口分坐在四方桌的三面,正从汤盅里舀汤。孩子翘脚摇晃,喝得大声些,立刻挨了记耳光,他眼神惶恐不知为何,犹豫一阵,颤抖着手正了正摆放好的筷子。

      “知道哪里错了吗?”父母的音色听起来平静。

      孩子似乎还是没有想明白的。很快的,他们又听到了声耳光。

      周航皱起眉头睫毛忽闪,脸上柔和变僵硬,转身想去阻止,却怎么也寻不到出处。薇薇安此时已然就座,因此又多出三个服务生在尽头等待他,环视一圈,无可奈何地作罢。

      他并不是想要去和父母争辩,他只想看看那个小孩,在无节制暴虐的亲子关系里正感到恐惧不安过度自责,确认他平安。

      薇薇安朝周航轻柔招手,喝茶时扫过脚下未展的荷花,服务生立即回应道,“这叫筹边楼,等花开时会更有意思。”

      两座到齐,周鸿乡的厨房又开始忙碌。热好壶苜蓿清口汤,前菜是鲜茉莉花拌生嫩核桃仁;软炸南瓜花,花心里包得菱角;烧葡萄叶福袋,垫着小番茄红醋洋葱,里头是雪菜笋丝;其间还佐了碟沙拉,香豌豆旱金莲万寿菊芝麻叶,配上黏糊的传统鹰嘴豆酱。都是周航能吃惯的口味。

      之后便是主菜,菜谱上本是一道竹笋松茸鲜草菇吊南瓜金汤浸豆腐,一道青椒青花椒油烫牛肝菌缀涩石榴子,和一道嫩蚕豆五香豆干茶树菇焖米饭,配羊肝菌虫草花汤,甜品是红酒无花果酱配三色堇榛子可可奶棒。忽然进来个带金牌子的姑娘,道着歉,说今天到货的菌有些不新鲜,来时沾了雨水,厨师只得临时换菜。说罢又给两人换了新的菜谱纸笺。

      主菜是川式豆瓣酱炖红心萝卜绿豆粉皮;煎紫菜茭白;手磨青黑豆富顺豆花,配十六碟蘸水,柠檬叶藿香叶佛手皮大头菜炸黄豆青红椒豆豉辣椒油什么的,变换着自主搭配,也算有趣。

      最后还有一道饺子。

      端上来时,周航看到了熟悉的汤盅,与方才三口之家使用的一模一样。他摆摆手让人放到边上,没有再碰。

      薇薇安打开忠盖,奶白的汤间浮起颗珠圆玉润的饺子,隐隐透着红色。

      服务生见她迟疑,连忙上前询问,薇薇安说,“这里面有肉?”

      “没有肉,薇薇安女士。”服务生说,“这是素汤饺,马兰头荸荠莲藕,菜籽油煎白茄干和馅,吊素高汤。”

      筷子一夹,里头果然白绿交叠。

      “你看着裁夺吧。”微微安与他交谈工作,有同意的不同意的,两人的气势即将旗鼓相当,那对扇耳光冷眼鄙夷的父母终于拉着孩子从一面屏风下走出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也交谈着。

      周航忍不住分神,那个小孩睁着眼睛,吃饺子时的活泼早已消失。母亲走到阶梯时说,等人过了再做。他便听话地紧靠墙边,怔怔地站着,即便路过的人已经远去半米开外也无从关心,像只等着二次指令。

      直到母亲再说,走吧。

      爷爷一声不吭地在案板剁肉,厚实肩膀挂破洞白背心随刀声震动,他擦擦汗,撒气式开口说了些话,买来泡酒也好,吃也好。响亮振振有辞的回应,却含糊掉理由中的每个音节。

      案板上的完整一块去皮猪坐颠,六肥四瘦渐渐化成滩粉色肉泥,刀刃起,白白的油筋像无数微缩的手从里奋然伸起。

      他忽然放大了那些油筋,将其拉起,却看到一张雀跃好奇无理粗鲁交叠的小脸,心悸之下猛然摁回肉糜,似乎最终将他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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