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八十一日》蝈蝈虢郭

7、7困兽之斗

　　峨眉山的时辰与四季，仿佛停止了轮转。不再有黑夜，不再有雨雪。
　　孙悟空眺望山峦那头空中挂着的金色夕阳，不自觉微微蹙起眉头。
　　苍穹的太阳自然只有一颗，纵使如来再神通广大，还未到有后羿之能的地步。
　　他心中了然，只是峨眉山脉被如来设下了结界。山外世界的气候依然正常运转。

　　此时距离孙悟空与八戒沙僧一战，已过去四日。
　　玉龙服下仙丹后，严重的内伤得到迅速修复。
　　他不想总待在潭中，便求孙悟空把他抱到露台栏边石凳上坐着，观赏自然风景。
　　再者便是玉龙的小小私心。
　　玉龙希望能多在大师兄身边待着，这已成为他十四年来的习惯。
　　十四年前，他本该身陨天庭，是观音给了他一条命，所以这十四年，他为了报恩，毫无怨言。
　　西行路上，他最信赖最依赖的人，便是孙悟空。
　　甚至在他们去大唐交付经文回灵山的路上，玉龙短暂探望泾河龙王的庙碑，他在碑前对敬爱的姑父说：“天上地下我只认一个人，那就是我大师兄，孙悟空。”
　　当时的玉龙甚至天真地怀揣着能恳求如来出面的想法，让天庭重查泾河龙王被斩之事，为姑父翻案。
　　可金身已成，却被如来如此折辱，玉龙本就心高气傲，想反抗却无奈能力低微，本是不抱希望地在神识中向孙悟空求助，竟真得到孙悟空奋不顾身解救。

　　玉龙知晓如来一定会来收走自己身体里这颗佛珠，失去佛珠又没有龙珠的自己，只有死路可走。
　　在死期到来之前，他想多和大师兄待在一起，多一秒也好。

　　他悄悄打量着孙悟空的侧颜，许久未这般细细看大师兄，才发觉那张脸上已褪去了五六分猿猴模样，更像人形，气质沉稳，再难见曾经上蹿下跳，欢快热血的踪影。
　　孙悟空的目光自天边收回，回头便瞧见玉龙在看着自己，视线相接的一刹那，玉龙赶紧偏头躲开，装作若无其事。
　　孙悟空“嗤”的一声笑了，“看俺老孙就正大光明地看，躲什么躲。”
　　“大师兄的火眼金睛太过耀眼，岂是人人都能直视的？”玉龙按捺住内心那成分不明的情愫，本以为方才躲掉了，不料被他戳穿，不想被他察觉内情，傲娇回嘴道。
　　“你还不如撒谎说，被那日头的余光迷了眼。”孙悟空笑得眉峰飞扬，“俺老孙的火眼金睛是有些灼人，自黄风岭一战被那黄袍怪风沙迷了眼，便不再令人无法直视，你如何不知？”
　　“泼猴。”玉龙俊脸微红，啐道。
　　“泼泥鳅。”孙悟空乐呵呵地接话，嗓音爽朗又有几分玩味。

　　二人各怀心思，临风又坐了一阵。
　　孙悟空忽听玉龙喊道，“大师兄，你看那！”
　　顺着玉龙的目光瞧去，孙悟空舒展片刻的眉头便再次蹙起。
　　四日前被金箍棒劈开的山野处，原本枯死荒芜的草木，竟不知自何时始恢复了活力，断枝残叶消失无踪，焕发出郁郁葱葱的风采来。
　　“怎么可能？！”玉龙惊呼。
　　孙悟空沉默不语。

　　到了第九日的“清晨”。
　　玉龙从潭底浮上水面，变作人形，换上干净白袍，使了个法术，坐到栏边石凳上。他的手足依旧无法使力受力，只得盘腿而坐，或是手肘枕在石桌上歪着。
　　他再次发现了异常，“大师兄，它们……！”
　　孙悟空的视线与玉龙集中在同一点，远处的山野，彻彻底底恢复了九日前的景象，仿佛那一战根本未曾存在过。
　　山野草木繁盛，云海静静的，肉眼几乎看不见流动，世间一片静寂。
　　连风声似乎都小到用耳朵都无法捕捉。

　　太反常了，这一切太反常了。
　　“大师兄，如来的法力已经到了如此境界么？！”玉龙不可置信地震声道。
　　孙悟空思忖着眯起眼睛，细细观察眼前的一切。
　　玉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太安静了。
　　不，应该说是，死寂。
　　他们眼前的峨眉山谷中，万物看似都在如常生息，却又好似有一副假象掩盖在表面。
　　虚实相叠，真假难辨。

　　佛家讲“三六九”，今日已是第九日，必有事发生。
　　金箍棒在耳中发出震鸣，似是提醒孙悟空危险临近。
　　他们上空略过一瞬难以察觉的气流，紧接着笼罩着露台山壁的球状结界，被什么东西撞上了般，发出一阵震耳轰鸣。
　　与此同时，孙悟空瞬身而起，已将玉龙抱在怀里，回到山壁里侧潭水中。
　　“夸嚓——”球状结界前方裂开闪电般的纹路，却没有碎掉。
　　“你何时也干起如此不讲武德的偷袭之事了？”孙悟空的语气仿若灌注了万年寒霜，“唐、三、藏？！”
　　“师傅？”玉龙惊呼一声。
　　只见那裂缝处的结界外，金蝉子静静悬空，手中的九环锡杖直直插在结界上，他见猴龙二人之状，如蒙大耻般厉声叫道，“你二人成何体统？！”
　　被孙悟空抱着，玉龙本就有些羞赧，因未曾在人前这般，他也渐渐习惯了。
　　如今不偏不倚被他们的“师傅”看见，戳穿了他不为人知的情思。
　　玉龙烧红了脸颊，一时间脑中空白，有些乱了方寸，就要挣开孙悟空的怀抱，却听孙悟空冷冷道，“俺老孙与师弟正直清白，问心无愧，哪像秃驴你心脏，看人也脏。”
　　玉龙在羞怯中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期待，堪堪落空。
　　他僵在孙悟空怀里，这几日那隐隐的想同大师兄更亲近一步的绮思荡然无存。
　　哪知玉龙这番未曾反抗的模样在金蝉子看去，坐实了他二人的“奸情”。
　　金蝉子叫嚣着，声音尖细刺耳，“小白龙！你说话！你也问心无愧么？！”
　　玉龙闻言心头一震，他银牙紧咬，恨恨地瞪视着空中的金蝉子。
　　他真后悔在鹰愁涧吃掉白马时没有把唐三藏一起吃掉。
　　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实情。

　　玉龙咬牙道，“我自是问心无愧！大师兄说的没错，你怎能如此肮脏可憎！”
　　“少废话！”金蝉子冷冷一笑，“我明日便放出话去，孙悟空与西海三太子，暗地苟合，有背伦德……”
　　“你！！！”玉龙怒喝道。
　　孙悟空收回目光，轻轻抚着玉龙的背。他甚至都不屑于正眼瞧唐僧。
　　“到那时，你们还有何颜面在三界内活下去？”金蝉子非常满意玉龙的反应，咄咄逼人地续道，“哈哈哈哈……齐天大圣？不过是一场笑话；小白龙，西海的脸被你彻底丢尽了！”
　　玉龙恢复原形，竟腾飞在半空中。
　　“锵呜——”龙吟朝天，山岳震颤。
　　“唐三藏！在鹰愁涧之时就该把你叼做我的口中食！”
　　庞然巨物瞬间逼近在金蝉子面前，若不是有结界壁垒阻拦，恐怕他已真将金蝉子拆骨入腹。

　　“你为何激怒至此，你对泼猴果真有龌龊之情？！”金蝉子收回锡杖，讥讽道，“小白龙，劝你识相，及时止损，你也不想让你的大师兄为了你再次陷入险境吧？”
　　“你！！！——”玉龙被他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盘踞在空中张牙舞爪。
　　“随我回灵山，我保孙悟空无事。”金蝉子循循诱导。
　　“呵呵呵……”玉龙怒极而笑，“你们嘴里说出来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
　　“师弟，回来。”孙悟空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他浑身湿透，静静立在潭边，唤玉龙的这一声，与西行路上千百声“回来”丝毫无异。
　　不知孙悟空的声音对自己有何魔力，玉龙到达极点的怒气消减大半，他虽不明孙悟空心中所想，却仍旧乖乖的落到潭边，半个身子泡进潭水里。
　　腾空属实是气急败坏下的勉强之举，潭水源源不断地为他灌注法力，玉龙才惊觉方才自己的鲁莽。
　　“大师兄……”被金蝉子拆穿的绮思，也不知孙悟空相信了多少，玉龙一时有些局促，试探性地唤了孙悟空一声，便再说不出后话。
　　“嗯，俺在。”孙悟空的语气竟有些温柔，玉龙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孙悟空轻轻拍了拍他的龙身，徐徐升空，飞到刚刚自己腾空的位置，与金蝉子对峙。

　　“你以为俺老孙还同以前一般，那么在乎在三界的名声么？”
　　孙悟空冷冷笑道。
　　“俺只认定，俺要保的人，无人可动。”
　　“西天取经对你是这般，如今对小白龙，俺也是这般。”
　　他终于直视向金蝉子，眼中闪动着坚定，却充满悲悯的光亮。
　　“师——傅。”孙悟空拉扯着声音道。
　　“够了！！！——”金蝉子惊惧交加，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快拿不住锡杖。
　　“你忘记了……”
　　“你前九世的记忆……”
　　“它们被如来封印住了……”
　　“泼猴闭嘴！！！——别说了！！———”金蝉子双手捂着耳朵抱着头，痛苦地嘶吼着，锡杖重重地落入山谷，消失在缭绕的云雾中。
　　“铛———！”还未眨眼的功夫，孙悟空瞬身出现在金蝉子背后的上空，金箍棒狠狠地抡向金蝉子的后脑。

　　“大师兄住手！——”玉龙高声惊呼，想腾飞过去阻止他，却浑身发软毫无力气。
　　只见金蝉子脑后凭空出现一面圣火状的莲花环状佛光，金箍棒稳准狠地砸在那上面，“夸嚓——”一声，那佛光散作琉璃碎片碎落，消失不见。
　　金蝉子被金箍棒的余波震得脑内嗡嗡作响，眼前金光昏花，他狼狈地叫嚣着，“泼猴，你竟敢打碎佛祖亲赐予我的‘举身光’！——”
　　“你杀了我吧！——”
　　孙悟空悠闲地将金箍棒抱在臂弯里，轻轻摇头，仿佛在可怜一只蚂蚁。
　　“没了‘举身光’，我还算什么旃檀功德佛？！”金蝉子颤抖着摸向后脑的虚无，声泪俱下。
　　“大师兄——不能，不能杀师傅啊！——”玉龙焦急地唤着。
　　“傻师弟，到如今地步，你还叫他师傅。”孙悟空有些无奈。
　　“我没颜面回得灵山，我也要与你同归于尽！”金蝉子想使九环锡杖，惊觉两手空空，恼羞成怒，竟赤手空拳地朝孙悟空扑了过来。
　　孙悟空微微皱眉，抱着金箍棒灵巧地躲开进攻。分出大半灵息警戒周遭动静，以防金蝉子还有后援，只留三分神思，应付金蝉子徒劳的缠斗。
　　见孙悟空散漫轻蔑的样子，金蝉子怒火中烧，哇呀怪叫着毫无章法地张牙舞爪。
　　玉龙没见过唐三藏这般样子，不禁看得呆愣。
　　孙悟空冷冷腹诽，不屑一顾。

　　金蝉子的法力本就清浅，地位也从如来的座下弟子，沦落到佛陀排名倒数第二，武艺更是近乎没有。
　　可他却凭借着疯狗般的怒火和势头，竟与孙悟空消耗了将近五十回合，自然，是孙悟空未曾出手的五十回合。
　　气力与法力逐渐竭尽，金蝉子撑着双膝喘气。
　　孙悟空不由警戒起来。
　　花果山中的金钱豹捕猎前夕便会安静，再瞬间腾身而起，制服猎物。
　　是后援到了？还是他有何阴招？
　　“大师兄！——他要自尽！——”玉龙尖声叫道。
　　孙悟空眼疾手快地上前，想也没想一把拉过金蝉子正欲一掌拍向自己咽喉的手，死死攥住手腕。
　　“你放开我！”金蝉子面目扭曲地尖叫。
　　“我教出你们两个背离伦常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我还如何弘扬佛法，普救世人？！”
　　孙悟空与玉龙闻言心头皆是一震。
　　“世人如何相信这般佛法能度化百般疾苦？……”
　　金蝉子呜呜地痛哭起来，未被孙悟空制住的那只手抱着脑袋，头疼欲裂，似乎脑中有东西在碰撞欲出。
　　“……”孙悟空沉默片刻，点了金蝉子几大保命穴位，又使了个法术，保证他即使自残也不会元神失散，这才放开手，把“滚”字咽回去，冷淡道，“你走吧。”
　　“你还是这么傻又这么懦弱。”
　　“让如来亲自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落回玉龙身边，金箍棒回手对空一指，结界裂开的纹路瞬间消失，“咣——”甚至加固了几分。
　　“八戒沙僧尚有五百罗汉助阵，他们就放你只身前来……”
　　“当真是对你托付众望啊……”

　　金蝉子闻言顿时犹如晴天霹雳，眼泪凝固在脸上，刺得双颊涩涩生疼。

　　“大师兄……”玉龙心中五味杂陈，艰难地想说些什么，孙悟空却摇了摇头。
　　他只好尽量平复翻涌的心绪，昂首看着失魂落魄的金蝉子，消失在山峦远方。
　　“师傅他？……”玉龙再也忍不住，问道。
　　“他仍旧是想不起来前世金蝉子的记忆的，唐三藏。”孙悟空回头看向山峦处金蝉子消失的方向，“如来封住了他的记忆。”
　　“你不知晓他为何要走取经路么？”
　　玉龙摇头。
　　“沙僧项上那九个骷髅头，便是前九世的唐三藏。”
　　孙悟空示意玉龙恢复人身，弯腰把他抱在怀里，放在石凳上，拉过他一只手敷上草药。那是孙悟空在山野间采到并制成的，还要感谢峨眉山的钟灵毓秀。
　　玉龙听故事听得入迷，竟没有注意到孙悟空为他敷药的动作更加轻柔细致。
　　“他本是如来的座前弟子，因一日如来讲经时，他不认同如来所讲，与如来起了争执。”
　　“如来斥他‘轻慢我之大教’，就将他贬为肉体凡胎，世世取经受尽苦难。”
　　“直到功成金身，都未解除金蝉子记忆的封印……”
　　“师傅也好……”玉龙迎上孙悟空的眼神，畏缩着不敢将“可怜”二字宣之于口，只好在心底搅动复杂的感受。
　　“世人皆可怜。你与俺，唐三藏，甚至如来。”孙悟空的语气充斥着一种，玉龙从未见过的宏大的淡漠。
　　“是他的命格，却并非他自怨自艾的借口。”孙悟空定定地看着玉龙，“无需可怜别人，你只需斗、战你自己的命运，便足够了。”
　　“可大师兄你……却在为了我而斗争……”玉龙此言没过脑子，他反应过来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舌头，正想辩解。
　　“为了你不假，也是为俺老孙自己的命去斗。”孙悟空的神情终于松缓一些，玉龙包扎好草药的手躺在他的手心。
　　“大师兄说谎，火眼金睛明明还是很灼人。”玉龙没有再躲开孙悟空的眼神，只是掩饰性地眨了眨眼睛，将泪水忍回去，无奈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