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桑野行舟

3、第 3 章 出嫁

　　初秋，后院里的树叶开始泛黄，周边的一切都开始萧瑟起来。

　　这一天晚上，宋凝被自家老爹叫了过去，点着烛火的屋子亮堂堂的，照亮了宋老爷子满脸愁绪。

　　宋凝心里有疑虑，今天她跟着老爹去了一趟将军府，老爹跟周将军说事，她跟小包还有阿言在池塘边钓着鲤鱼。

　　“怎么了爹？”宋凝有些担心，她不知道周将军和老爹说了什么，但看老爹脸色，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凝儿，过来。”老爹从柜子里拿出长方形的木盒，上面上着小锁，他把盒子放到宋凝面前，打开了，里面满满当当的银票，看着厚度，能够让宋凝无忧无虑的活好几辈子，还是纨绔子弟的活法。

　　老爹为何突然会给她看这个？

　　“你姨娘娘家那边有个侄子，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爹考察过了，人品不错，家世清白，公婆和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嫁过去，爹也放心。”宋老爷子深呼吸，忍住心里泛起的那股心酸和不舍，抓着宋凝的手，继续说道，“日子爹也给你看好了，下个月初六，张妈妈会跟着你过去，梧州虽然在江南，但有空，就回来看看爹好吗？”

　　“这些钱，是你当年走的时候，跟爹说的经营方法，爹赚的。梧州那边，爹也有钱庄经营，你姨娘的弟弟在帮爹照看着，你嫁去那边，爹就把它转给你，你，你要好好的。”宋老爷说到这，已经忍不住落了泪，豆大的泪水滴落在宋凝的手上。

　　宋凝拼命的摇着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不舍得她嫁的老爹会突然改变了注意，而且还江南梧州那么远的地方。

　　“爹，我不要离开，我这一辈子都不嫁人，就守着您。您不要让我离开，好吗？”

　　“不，凝儿，留着你在身边是害了你，爹也舍不得。但女大当嫁，你娘也希望你这辈子能好好的过，到时候爹有空了，也会去看你的。”宋老爷子擦着宋凝脸上是泪，挤出个笑脸，“小时候你喝药，那么苦你都没哭，那些针往你身上扎你也不怕，这下子怎么哭了？乖啊，不哭，这辈子，不管你嫁去哪里，爹都在你背后护着你。”

　　距离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小包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绥延城也有些商铺关了门，宋凝坐在门口，每天都能看着有人离开，向来热闹的绥延城难得的沉静下来。

　　她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什么，但是不管她去问老爹，还是小包，甚至她还去找了周将军，他们都只说是西北那边的夷人年成不好，那些人只是暂时离开，是她多想了，让她安心出嫁。

　　“小姐，咱们要去前堂了。”阿言拿着帕子盖在宋凝的头上，轻声道。

　　“嗯。”宋凝应了声，把手搭在阿言手上，去前堂拜别父亲时，外面传来人们喝酒嬉闹声。

　　许久不热闹的绥延城，借着她的婚事，这一晚也算是给添了些许生气。

　　拜别父母，出了前堂，继而离了宋府，热闹声也小了许多。

　　上轿之前，宋凝侧身回望，红色的帕子遮挡在眼前，她不顾张妈妈的阻拦，随即撩开头帕。宋府门口，她爹一脸落寞和不舍，周将军对她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小包在擦着眼泪。

　　她回过身，缓缓弯腰，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个躬。这一走，下次见面就不知是何时了。在这个时代，交通如此不便，回来见一面，谈何容易。

　　人们喝酒划拳的声音逐渐淡去，只剩下随她出嫁的一行人的脚步声。

　　“小姐，你别伤心，你要是想回来，阿言随时跟你回来。”阿言开声安慰，她也知道宋凝不舍，但是女大当嫁这事，她还是知道的。

　　“阿言休要胡说，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你出嫁了，还能跑回来找你小姐不成？”张妈妈揶揄道。

　　“休息一下吧。”宋凝让他们停了轿子，她眼下心里堵得慌，她一直回想着父亲在她离去那一瞬间的眼神。

　　她站在外面透着气，阿言和张妈妈也不好上来劝说，只是远远的看着。

　　“听说了吗？要打仗了。”

　　“谁说的，这好好的，跟谁打仗？”

　　“你不知道？羲夷人前几个月就占领了有熊，羌户，前几天我那个在羲夷逃回来的亲戚还说，下一个就是要打咱们堇朝了。”

　　“那怕什么，就算打过来，不说咱们堇朝地大物博，兵马强壮，就是绥延城，周将军镇守边境这十几年，没出过事。”

　　“这可不好说，说是朝廷那边出了事了，周将军派人往朝廷那边要了好几次兵，皇上非但不理会，还派人调兵回朝，说是怕周将军拥兵自重。”

　　“这样啊，那可怎么办，绥延城是咱堇朝西北第一门户，要是守不住了，那西北可就真要乱了。咱们还是赶紧逃吧，逃命要紧。”

　　距离宋凝站着的地方不远处一棵大树底下坐着两个农民打扮的男子，他们一言一语一句不落全落入了宋凝的耳中。

　　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她爹要她远嫁江南，她成亲前一天，姨娘带着弟弟离开了家，小包不来找她的那段时间，一直在安排绥延城内的人离开。

　　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他们都瞒着她，就想让她安心离开。

　　“阿言，上马！”宋凝把装在马背上的嫁妆箱子给卸了下来，跳上马背，旁边的阿言也同时跳上了马。

　　“这是怎么了？凝儿，你要去哪？”张妈妈急了，离开前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她看好宋凝，安全送她到梧州，这才走没几个时辰。

　　“张妈妈，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凝儿先走了。驾！”

　　一定不要出事，不要出事！宋凝在心里祈祷，她向来不信神佛，但这一刻，她无比虔诚的希望神佛能站在她这一边。

　　然而，神佛没有站在她这一边，甚至抛弃了绥延城。

　　火光在绥延城内疯狂肆虐，吞噬一切它能接触到的，房子，商铺，货物，甚至还有人。

　　锦绣阁的朱老板，醉客楼的周姐姐，云来客栈的杨叔叔……这些曾经鲜活的人，如今脸色惨白没了生气。宋凝憋住呼吸，强忍住悲痛，她咬紧牙关，拉着阿言的手捏得泛白，街上已没有能走的路，她不得不从他们身上跨过去，每一步，都跟灌了铅一般。

　　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各种东西烧焦的刺鼻味让人喘不过气，死一般寂静的城，只剩下火光吞噬一切而发出的噼啪声响。

　　她一步一步拉着阿言往前走，跨过生离死别，阴阳两界，直到回了家。

　　那些代表着喜庆的灯笼绸缎还在，跟地上的已经干涸的暗红的鲜血相照应着。她跨进了门，带着阿言一间一间房的找，地上躺着的人，她们都翻了个身，那些来不及闭上眼，宋凝伸出手，一个一个将他们眼睛阖上。

　　家里最后一个人了，宋凝和阿言携手将趴在大门边上抓着插销的人翻过身，缓缓放在地上，在擦干净他脸上的血迹后，宋凝认出来了，是徐叔，在碰到脉搏时，还有轻微的跳动。

　　宋凝捂住嘴，终是没能忍住，她轻声叫着，躺在地上的徐叔眼皮动了下，吃力的睁开眼。

　　“小姐？小姐快走！”徐叔看清楚是宋凝后，突然抓住宋凝的手，用尽力气冲她喊，“羲夷人来了，跑，快跑！”

　　“徐叔，我爹呢？”她和阿言找遍了全府，也没看见自家老爹，抱着一丝丝希望，她希望徐叔能告诉她，她爹已经逃了。

　　“老爷，老爷去了将军府，咳，小姐，快……”

　　宋凝手中的脉搏终是停止了跳动，徐叔醒来那一刻她像是抓住了希望，但希望终究是在她手中划走。

　　她阖上徐叔双眼，羲夷人闯进来之前，徐叔许是想关上门，门没关上，徐叔终究没能护住他挂念的宋府。

　　将军府位于城北，城北亦是西北各境入绥延城的唯一通路。

　　往日戒备森严，门口终日有士兵守卫的将军府如今大门敞开，宋凝和阿言进去后，一路找寻，最后在后院见着了小包，还有躺在地上早已没气息的宋老爷。

　　“爹！”

　　然而再也没有那一声熟悉的“凝儿”回应她，她不相信，颤抖着去抚摸宋老爷的脖颈，期盼着能和徐叔一样，但是触手冰凉，一丝丝的跳动也没有。

　　“爹！我是凝儿啊，爹，你应我一声好不好？爹！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小包你告诉我，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声嘶力竭地冲小包发出质问，她不明白，短短几个时辰，她爹就没了。

　　阿言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黑夜，把自己眼泪憋了回去，走过去把宋凝搂在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以前她每每害怕哭泣时，宋凝安抚她一般。她从未见过宋凝如此伤心，此刻宋凝的哭声让她心一阵一阵揪着疼。

　　“前些天父亲一直让姑父离开，但姑父坚决不走，他说父亲是他同窗好友，姑姑就葬在绥延城外，他说这一辈子就守着绥延城。”小包擦了擦脸，他本来已经止住了眼泪，看到宋凝回来，他也忍不住，无声的哽咽着，“姑父是为了救我而死，他们是突然闯进来的，显然是做好了准备，爹一早就猜到了，但朝廷那边不给支援，父亲带着仅存的将士，也只能将他们赶出绥延城，爹现在还在城外守着，但是……”

　　但是什么，小包没说，宋凝擦干眼泪，捡起一块石头开始掘地，爹走了，城外的将军生死未卜，她必须得振作起来，羲夷人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回来。

　　将宋老爷掩埋之后，宋凝拿起自己从府里带出来的木剑，还有那一把羲夷人那把弯刀，她发誓，总有一天，她会把这把刀插在羲夷人的胸口中。

　　城外，无边黑夜。

　　那些守城的将士早已躺下，唯有一人仍然擎旗站立于城外，那一抹红矗立予天地之间。黑夜将他笼罩，他以身上那身染满鲜血的铠甲硬生生的将这无情的黑夜撕破。

　　许是迫于周家军的威严与狠绝，羲夷人眼下也退回到自己的营地，暂不敢来犯。

　　周将军将整个绥延城守在身后，以一己之身阻挡羲夷人的千军万马。

　　“爹！我，我没能守住城，对不起，爹。”小包跪在周将军面前，他没能守住父亲交给他的绥延城，他亲眼看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在羲夷人的铁刀利剑下无力的挣扎，但他没能阻止，那些人倒下之前，还伸出双手，希望自己能救他们。

　　“孩子，你尽力了。”周将军自知城内有多少兵力，那些羲夷人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多年的商业贸易，让他们对绥延城有足够的了解。

　　宋凝走到周将军面前，轻声喊了声：“舅舅。”

　　周将军叹了口气：“终是没能送你走，他们只是暂时退了回去，你们趁现在快逃，一定要，要活下去。”

　　“爹，我们一起走。”

　　“我走不了了，孩子，你一定要守护好凝儿，走吧，走！”周将军这一声吼，已经用掉了他一半力气，他强撑着的身体此时无法再站立，半跪在地上。他抬眼环视着周边，那些跟着他的，没有一个活下来。

　　手中的旗帜再也无力握住，然而就在旗帜倒地之前，一只手及时的握住，他抬起被血水灰尘模糊的双眼，是宋凝接住了周家军的旗帜。他放心的松开了手，算是把周家军交到了宋凝手中。

　　宋凝紧紧的抓住那面旗帜，将它扶正，眼泪无声的从脸上滑落，她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舅舅，您累了，休息一下吧。”她在小包旁边跪下，对着周将军轻声道，“这面旗帜，我答应您，永远不会让它倒下。”

　　塞外沙漠传来的寒风将那面写着周家军的旗帜吹得发出噼啪声响，混杂着小包的哭声。

　　周将军点点头，努力挤出个笑脸：“凝儿，小包，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累了，他们也来接我了。”

　　最后一句话周将军是看着塞外无边黑夜说的，说完之后，他便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漫天的火光冲破天际，小包遵从周将军的遗嘱，一旦他阵亡城破，一定要将他和绥延城一起埋葬。火光中，小包出奇的冷静，火光在他通红的眼中跳跃。

　　“小包，阿言，我们要记住，是羲夷人害的咱们家破人亡，今晚过后，以后我们流的只会是血，不会再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