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9、行路

　　陆洺风只当是自己多心，接着叹了口气，神情伤感：“灵儿从小体弱多病，到现在还不会开口说话。”

　　段恒：“啊！”

　　“她……体质不太好，先天体弱，我因此带她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找到了常神医，他给灵儿看病，比别人格外管用。”

　　段恒问：“能根治吗？”

　　陆洺风面露愁容：“不好说。”

　　“所以你为灵儿看病，花光了积蓄？”段恒问道：“这才接下来找我的任务？”

　　陆洺风点头：“我也不怕告诉你知道，单是钱还好说，送你回京城的任务，转手了好多道，常神医是为了一株千年老参接的这任务，又指派我带你回去，把你交给派给常神医任务的上家，我的事就算办好了。”

　　段恒：“我说呢，我早注意到了，你带我走的也不是去京城的方向。”

　　陆洺风有点诧异于段恒语气平静，竟然没生气。

　　“你的确是聪明，”陆洺风道：“段恒，说说你的事情吧，我想了想，把你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待我回去看看灵儿，再亲自送你回京。”

　　段恒闻言，这才笑了笑。

　　“你先告诉我，你媳妇呢？怎么半个字也不见你提？”

　　陆洺风有些踌躇，段恒：“那你不说就算了，反正也总是要见到的。”

　　陆洺风只得道：“这事该怎么说呢？段恒，到了灵儿面前，你可别多说。灵儿……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故人的孩子，家族之中余人皆亡，我就收养了她，她四岁到了我身边，如今已经四年了。”

　　段恒听到最后一句，怔了怔，喃喃道：“四年。”
　　陆洺风：“怎么？”
　　段恒摇头：“我可以问问，她家族之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陆洺风略一踌躇，答道：“这事情就实在不能告诉你了。”

　　“也罢，”段恒于是不再追问：“所以你其实为了灵儿，也没娶个媳妇？”

　　“倒也不能说是为了灵儿……”陆洺风：“我居无定所，四处奔波，又确实穷酸，呃……送完你，说不定能攒点老婆本。”

　　段恒笑了起来：“那刚才人家给你怎么不要？我瞧那姑娘挺漂亮，勉强可以配你。”

　　“是么？”陆洺风勒住马：“我都没太注意，要么回去看看？”

　　段恒笑：“那走，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陆洺风却笑道：“开玩笑的，走吧，我这人讲究点眼缘，没心思就是没心思。”

　　段恒笑笑：“你走南闯北，按理说见过的也不少了，都没心思，一定是你太挑了。”

　　陆洺风在马上拍了拍段恒的肩膀：“少爷，别操心我的事情，你别想混过去，你的青梅竹马呢？”

　　段恒摇头：“我哪来的青梅竹马，骗人的。”

　　“那你家的事呢？为什么不肯回京城？你知道是谁要接你回去，对不对？”

　　“我不知道，”段恒叹了口气，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去：“陆大哥，想必你看得出，我真的曾是个出身京城世家权贵的公子少爷，可身在权力中心，‘由来君臣间，宠辱在朝暮’，眨眼之间，身逢祸患，举族尽灭的情况，自古以来多的是。我不回去，不是因为我任性，而是因为我曾经已是弃子，所以离京，如今不知道是谁要找我回去，也许我对他来说，又变得有用了吧。”

　　段恒短短数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往事轮廓。

　　山林寂静，陆洺风在月色之下，看到段恒那难以描画的俊秀侧脸，笼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悲意。

　　陆洺风对于段恒所说的权力中心，并非一无所知，在这一刻，他心中骤然间涌起无尽怜惜之意。

　　陆洺风勒住马：“既如此，你将情况对我说清楚，我虽答应常神医做这件事情，但也曾有言在先，违法无德之事、超出能力之事、违背本心之事，我都可以选择不做。你说出来，如果你不想回京城，我就不送你回去。”

　　段恒抬眸看他：“那你还会将我送回卿容和远峰身边吗？”

　　陆洺风想了想：“你先说你的事情，我来判断，可我的直觉不会有错，许卿容和岑远峰，是不是江湖中什么歪门邪道的门派出身？”

　　段恒没有答话，陆洺风便知道自己所猜不错，语重心长道：“你是个好孩子，别跟他们混在一起。”

　　“陆大哥，”段恒沉默数息之后，诚挚道：“我觉得京城的事情，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至于岑许二人，他们烧了屋子走了，我恐怕今生再见不到他们了。我先跟你去常神医那里，我也很想知道，时至今日，究竟是谁想要我回到洛都。”

　　陆洺风见段恒已经有了决定，就知道他不会再多说，只得罢了，停住马匹，道：“在这附近凑合着歇一晚吧。”

　　段恒点头，翻身下马。

　　陆洺风收拾行李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段恒，你姓段？你离开京城，是在什么时候，难道也是在四年前？”

　　段恒有点心不在焉的，情绪明显低落：“三年多以前。陆大哥，别再问我了，我原本不姓段，可我决定姓段了。”

　　陆洺风闻言，叹了口气。

　　睡下的时候，段恒已经自觉凑到陆洺风身畔取暖，两人都很累，段恒先睡着了，陆洺风心绪起伏，思来想去半晌才睡过去。

　　这天过后，陆洺风再次明显地感觉到，段恒对他又多几分亲近之意。

　　从这以后往回的行程，便没再出过什么意外。

　　回程山长路远，沿途风光秀丽如画，沿江西行，所经之地正是最为富庶的鱼米之乡，百姓傍水吃水，安居乐业，仓廪足而知礼节，州郡县乡，处处一派平和风光。

　　而行至无人的郊野山林，所见也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的山水绝景，一路行来，陆洺风与段恒共看风流云散、星移斗转，于皎然月色之下休憩沉眠，不知不觉之间，陆洺风就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与段恒相识很久很久了。

　　七月流火，天转秋凉，有天晚上又恰逢暴雨，幸而陆洺风找到了山间供行人歇脚的茅屋。

　　陆洺风放下行李，挑了些屋中干柴，烧起火，转头想叫段恒来暖一暖身体，却发现段恒已经垫着行礼，靠墙睡着了。

　　陆洺风走过去，将段恒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又被他鸦羽一样的睫毛吸引，不由得多看了一会。

　　都说同行路上，最能断定结伴之人是否投契，因为行路辛苦，最是考验人心性。

　　尽管陆洺风皮糙肉厚，擅长解决一切麻烦，但旷野失路、猛兽毒虫、生人险地、暑热雨凉的种种，总还是无法完全避免。

　　陆洺风不怕这些，他是担心段恒少爷脾气受不住，但一段时间过去，他发觉段恒虽然身娇体弱一些，路途之上，却也在尽力地不添麻烦。

　　段恒其实很少抱怨什么。

　　比如陆洺风有时候领错了路，段恒神情间也不见烦躁，反而会在陆洺风沮丧的时候指给他看一点山间野趣；有时候饭菜难吃，段恒挑食，陆洺风夹给他，他最后也会默默吃掉；段恒最开始对种种事情是一手不伸的，陆洺风也没有要求他什么，但渐渐的，段恒开始学着事事搭把手，反而是陆洺风每次注意到他那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真心舍不得让他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陆洺风的错觉，他觉得在这不到一月的短短时间里，段恒与初见时相比，变了许多。

　　段恒像雨后青笋，显露出一种轻盈的生机。

　　他的相貌，本来就是具有稀世俊美之姿的少年郎模样，想事情的时候，更有种杳然绝尘的仙气，仿佛只可远观的冷淡。

　　但是稍加相处，就发现他其实挺活泼，也很爱笑。

　　他见山林惊雀会笑，见深林野鹿不识人会笑，乘舟渡江，听船夫闲扯的时候也笑，甚至下雨的时候踩一脚泥，一边刮鞋底，一边还摇着头笑。

　　至于笑陆洺风，更是寻常事，陆洺风有时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比如算账多给钱，问路说错话，段恒就要笑不笑的，以至于陆洺风一见他望着自己的眼底带上笑意，就疑心自己刚才是不是又犯了什么傻。

　　这样的段恒，很出陆洺风意料之外，但又觉得他这样着实可爱。

　　仿佛初见时他的悲伤、烦闷、焦躁、愤怒和那夜对自己说“曾是弃子”，都只是梦幻泡影，不复存在。

　　但陆洺风知道绝非如此。

　　往事于段恒，应当是创痛剧烈，铭心刻骨，陆洺风有两次窥见段恒的神情，便知道有些事情，他终究无法释怀。

　　一次是途经闹市，见到有人卖一把花梨木琵琶，段恒伸手试了几个音节，陆洺风在不经意间看到段恒望着那琵琶的眼神，眸光闪烁，他觉得他好像是有点想哭。

　　陆洺风轻声问段恒：“会弹么？给你买一把背着。”

　　段恒侧头，不与陆洺风正面相对：“不会，走吧。”

　　另一次是他们在山野之间，见到此地用山石雕刻出的巨大佛像，佛像闭目，宝相庄严，背后是远山轮廓，和一轮初升明月。

　　陆洺风被这情景震撼，看段恒时，发现他清亮的眼睛中蓄满了泪。

　　陆洺风叫他：“段恒。”

　　段恒如梦方醒，轻声道：“他好慈悲。”

　　陆洺风听到这句话，如同心窝上被撞了一下。

　　他曾听过一句话，段恒这么说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那句话是：识苦经厄，始信神佛。

　　而段恒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开始盛赞雕铸这佛像的匠人，思索这是怎么做到的，段恒对一切都好奇，见到就问，也很博学，事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陆洺风没说什么，认真陪着他研究了一会。

　　也是从那个瞬间开始，陆洺风心中萌发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段恒实在不想回京城，如果他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么也可以选择不回去。

　　及至此刻陆洺风看着段恒的睡颜，又动了这个念头，这一次是想段恒也许应当跟在自己身边，他明显快乐得多。

　　陆洺风只觉得段恒真的好乖。

　　他越来越感觉段恒仿佛是自己的弟弟一样，尽管他本来是没有兄弟姐妹的。

　　陆洺风忍不住地想，谁家有这样一个弟弟，怎么会舍得不好好宠着疼着、仔细照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