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26、眠梦

　　三月天，时逢雨季，淫雨霏霏，天气格外潮湿阴冷。

　　段恒披头散发地站在廊下看雨，看见山色青翠如洗。

　　“你不嫌冷么？”封无尽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冻得冰凉，喝点姜汤去去湿。”

　　段恒打了个冷战，缩了一下，被封无尽搂回了房间里。

　　封无尽近来对他逐渐的好起来了，段恒却找不出话来说。

　　喝完姜汤，封无尽又给段恒塞了块糕点，段恒安静吃完，两人就对坐无话。

　　封无尽最后先开口道：“你还想出去玩么？又下起了雨，我知道你最不喜欢下雨。”
　　段恒摇了摇头。
　　封无尽：“弹琵琶吗？还是弹会琴？”
　　段恒：“不弹。”

　　封无尽起身走到段恒身侧，将他拎起来，低头吻他，亲了一会之后说：“你可真难伺候。”
　　段恒皱了皱眉，道：“你又不喜欢听，我不对牛弹琴。”

　　封无尽把手伸进段恒衣服里，捏住他的腰：“恒儿，你现在冷冰冰的，想讨你开心真难。”
　　段恒身体一抖，推开封无尽的手：“我难受。”

　　封无尽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段恒抱到床上，掀开被子，自己也进去，他抱住段恒，道：“什么都不想干的话，就这么躺会吧，下雨天，睡觉天，睡吧，你冷成这样。”

　　封无尽的身体十分温暖，段恒就凑得他很近，封无尽很温柔地摩挲他的身体，两人都没说话，许久后封无尽道：“恒儿，喜欢这么被抱着吗？”

　　段恒点了点头。
　　封无尽低头看他：“笑一笑。”

　　段恒提起嘴角笑了笑。
　　封无尽自嘲一笑，道：“真是敷衍啊，是我自讨没趣了。”

　　段恒叹了口气，道：“活着没意思。”
　　封无尽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峻声道：“段恒。”
　　“你放心，”段恒道：“我不会再寻死了，我怕。”

　　温热的眼泪从段恒的眼角滚落出来，他接着说：“我昨天梦到皇帝将我腰斩于市，我像一个漂浮在半空的幽魂，看着自己的身体倒在血泊里，而周惟就站在人群里看着我，我看到周惟，立刻就像是魂魄回到了身体。我支着上半身一点一点地朝他爬过去，对他说，哥，我好疼，救救我，我抓住他的裤脚，他马上就退后几步，任凭我怎么哀求都没用。他低头看我，没有脸，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封无尽：“恒儿。”
　　段恒接着道：“我是个苦命的人。”
　　封无尽：“别想了，都过去了。”

　　段恒叹了口气，道：“我应该活不到你三十岁，我身体不太好了。”
　　封无尽皱眉：“别胡说。”
　　“不是胡说，我只求死得安稳些。”段恒淡淡道：“我死了你再去找年轻漂亮的，都比我知情识趣。”

　　封无尽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其实你是吃醋的对不对？我说了一句那样的话，你记到现在。”

　　段恒擦了擦眼泪，很多话在喉间滚了一遭，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化作最后一句叹息：“唉，你真是个混账东西。”

　　段恒醒来的时候，仍旧还有种梦里的湿冷感觉，天还是黑的。

　　梦中那种毛骨悚然之感残留不去，他求救一样地找陆洺风，发现陆洺风没有如往常一样睡在他身边，而是像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靠坐在椅子上。

　　段恒倏然间有些发呆。

　　睡前他对陆洺风说，封无尽与岑远峰本来就曾有矛盾，封无尽成为沧月教教主之后，因为误会段恒与岑远峰之间的关系，将岑远峰擒到地牢，对他下毒手，段恒就在当场，被当时的情景吓到晕厥。

　　封无尽发够了疯，见到段恒晕倒，就顾不上岑远峰了，后来许卿容得到机会，从地牢中救走了岑远峰。

　　再之后他们两人回来复仇，杀了封无尽，带走了段恒。

　　段恒两句话说完这些情况，他无法描述细节，既因为其中有谎言，也因为这段回忆太折磨。

　　段恒在床上缩成一团，他感觉很冷，从前陆洺风并不介意和他同榻而眠，如今却避开了。

　　段恒埋头膝间，冻得发抖。

　　“阿恒？”他忽然听到陆洺风叫他。
　　段恒抬头，陆洺风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满脸担忧：“怎么了？”
　　段恒：“冷。”

　　陆洺风：“我下去要点炭火来，估计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你再睡一会……”
　　段恒：“你怎么不和我一起睡了？”
　　陆洺风：“……”

　　段恒笑了起来：“你怕我喜欢上你吗？”

　　陆洺风的脸色顿时窘迫了起来，他马上意识到段恒想错了，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阿恒，我怕你……我是怕你觉得不舒服。”

　　陆洺风回想起刚才等待段恒入睡后，他在上床时的确犹豫了。

　　他想起从前在肢体接触上毫无避忌，初见时当夜就因为给段恒退烧而将他的衣服脱光。醒来时的段恒怒气冲冲，当时几乎快要被气哭了。

　　陆洺风皱着眉头，看了段恒的睡颜一会，最后选择靠在椅子边上守着他。

　　陆洺风心绪起伏数次，感到一种身处茫茫风雪中的茫然若失，如坠寒窟之中，手脚冰凉。

　　然后他的身体渐渐地暖和起来了，因为某种愤怒如火一样将他吞噬，陆洺风无法想象段恒经历过何种痛苦绝望，他最后想到：“段恒孱弱可怜，封无尽是真的该死。”

　　及至此时段恒似笑非笑地，这么看着他，问：“你怕我喜欢上你吗？”

　　那种浸入骨髓之中的小心翼翼与自厌自弃，如同冰凌一样扎得陆洺风心头一窒。

　　陆洺风于是一步跨上床，将冷的发抖的段恒抱进自己怀里，轻声问：“阿恒，你说的是什么喜欢？”

　　段恒持续地发着抖，像是陆洺风以前抱过的一只刚出生的小狗，身体在绒毛下抖着，既是冷，也是害怕，又仿佛是在讨好。

　　段恒笑了笑：“陆大哥，我逗你的，我知道你是个正经人，你将来会成家立业，会与一个温柔美貌的女子两情相悦，我说的是这种喜欢。你放心，我是不会这么喜欢你的。”

　　陆洺风“嗯”了一声，问：“你现在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呢？”

　　段恒轻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这样喜欢任何人的，我已经……厌倦了。”

　　“你……你拉我一把吧，陆大哥，”段恒的声音里有压抑的哭腔：“我想忘记过去的这一切，我不想再被人瞧不起，不想再随波逐流，无法为自己决定……我从前有很多做错的地方，我从前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又自讨苦吃过，只要你教我，我全都改。”

　　“你没有什么错，阿恒，”陆洺风将段恒抱得更紧了一些，沉吟半晌，道：“你放心。”

　　陆洺风的喉头沉甸甸的，千言万语，说什么仿佛都不对，最后也只有这一句，“你放心”。

　　陆洺风抱着段恒，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

　　段恒怕冷，从这个秋天开始，每晚睡下，最后都会不自知地凑到他身边来，起初陆洺风还嫌过热，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而不管睡前的姿势如何，他再醒来时，很多次都是这样搂着段恒。

　　是夜陆洺风在这种熟悉中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段恒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凑到他怀里，仰头看着他，眼睛很亮，唇角微微扬起，然后缓缓撑起身体，很虔诚地吻上他的唇。

　　梦中是很荒唐的，陆洺风丝毫不觉得异常，他只觉得段恒的唇温润柔软，而他抓住段恒纤瘦柔韧的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陆洺风看着段恒，险些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他意识到异常，马上爬起来，动作之大惊到了段恒，段恒睡眼惺忪的也跟着要起来，陆洺风马上道：“睡，天没亮，再睡会。”

　　于是段恒又睡了。

　　陆洺风尴尬地起来，心中的荒唐感挥之不去，他发了一会呆，心知与昨夜听到的段恒的往事有关系。

　　他心想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段恒。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子？明知道他是男子，却无论怎么看都想用漂亮来形容。

　　他的眼睛那么清澈又慧黠灵动，倘若不沾愁绪，连投怀送抱都是落落大方的……

　　是梦，陆洺风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

　　“……想要一个古灵精怪的绝色美人。”段恒昨夜的话想在陆洺风耳畔，陆洺风忍不住想：“他自己倒很像是一个古灵精怪的绝色美人……可怜的孩子。”

　　昨夜段恒哭着求他拉他一把，陆洺风在那一刻心软的一塌糊涂。

　　段恒是个秀高颀长的身形，这半年来舒筋展骨，虽然还是瘦，但是精气神好了许多，从一个文弱公子模样，变得潇洒舒朗了许多。

　　“两年，”陆洺风心想：“两年时间，我要让他变成一个俊俏的江湖侠客，要常常笑的那种，届时身边站一个跟他一样聪明漂亮的女子，如一对璧人一样。”

　　陆洺风恨恨地心想：“他娘的，我看哪个畜生还敢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