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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雪夜 ...

  •   段恒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这么狼狈是什么时候了。

      寒风劈头盖脸地如刀般刮过来,刮不灭难堪堆聚成的窝火,段恒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倾落下去,既是因为风吹,也是因为心中那股无从消解的悲意。

      死灰复燃的种种情绪在胸腔间滚过一轮,汇成心火炙烤他的五脏六腑。

      段恒最后感觉到了恨意,恨陆洺风为什么要追问,为什么以这种方式予以他希望之后,又要逼迫他舍弃。

      段恒停住缰绳,遥望了一眼远处茫茫风雪中的客栈。

      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转向另一条道路,一条他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道路。

      他心中茫然,不确定凭借着半年来学到的三拳两脚功夫,是否能够立身,又或者还是既定地走向原先的那种困局之中,又或许只会更糟糕。

      但在这一刻,他谁都不想选。

      “乔装改扮,像原来那样总有被人识破的时候,要么干脆毁容好了,拿刀划上几道……走到哪都会被人过问,不像良民……要么以火灼面,看着恶心,别人问起,只说家里遭了火灾……”

      “再以面具遮脸,去做乐师,洛都也没有人能再找到我,勉强糊口度日,然后学武功……学一身好本事,去报仇……”

      “报什么仇?”段恒自嘲地笑了笑,道:“报他们当初没有杀了我的仇么?老天呐,活着可真没意思。”

      “毁容太疼了,我还是找他们去吧。”段恒喃喃自语,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回头的瞬间,段恒又愣住了,雪坡之上,陆洺风骑着马,正低头望着他。

      陆洺风的背后是一轮高升的弦月,白雪反着月光,而沐浴在月光之下的陆洺风,神情肃穆,英俊的仿佛传说中从天而降的天神。

      段恒当即拨转马头,纵马疾行。

      身后的马蹄声密集起来,由远及近地响至耳畔,段恒心脏狂跳,催马狂奔,就像是只被狼盯上的兔子一样拼命狂奔。

      但他最后还是没跑过陆洺风,陆洺风伸臂抓住他,将他一把拽了过去,段恒拼命挣扎起来,甚至不惜从马上滚落下去,陆洺风勒住了马,带着他滚落在地面上。

      落地时段恒被陆洺风牢牢护住后脑,没摔伤半点,两人在雪坡上翻滚几圈,以最后陆洺风抓住段恒两手,将他按在雪地里的姿势作为结束。

      段恒仰头看陆洺风,一个没忍住就又哭了。

      陆洺风一只手覆在他面上,很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然后将他从雪地里拽了起来。

      陆洺风说:“雪地凉,你别冻病了。”

      段恒咬牙切齿:“你别管我啊。”

      陆洺风深吸一口气,捏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抬头,同样咬牙切齿地道:“爷说管你一辈子,就不会像你一样,把说过的话再吃回去。”

      *

      半个时辰之后,客栈中,陆洺风和段恒相对而坐,段恒换过一身从店小二处要来的粗布棉服,喝过姜汤,安静地垂着头。

      岑远峰和许卿容早就走了,他们立下和段恒的约定,为了用合适的身份与段恒再次照面,几乎是与陆洺风段恒前后脚一般,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客栈。

      陆洺风早料到这一点,却很想看看段恒最后究竟会怎么选择,他一直跟着段恒,只要段恒回头就能发现他,但是段恒始终不回头。

      一路上,陆洺风心情很复杂,数次想过直接抓住段恒教训他一顿。

      段恒似乎毫无留恋,仿佛先前一直大哥长大哥短的叫他,都只是装出来的一样,直到段恒那句若有似无的“活着没意思”被风吹到他的耳畔。

      陆洺风不由得又想起,岑远峰叹息的那一句“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

      陆洺风也又一次忍不住地对段恒生出怜意。

      尤其是此刻,陆洺风看到段恒披头散发垂着睫毛的样子,又开始觉得他又乖又可怜。

      某种程度上来说,岑远峰没说错,段恒的确是会装乖。

      两人对坐,彼此都半晌沉默无言,陆洺风等待着段恒恢复平静。

      “男人喜欢男人,你会觉得是很奇怪的事情么?”

      这是段恒平静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陆洺风见多识广,却因为这句话心中凭空一窒。

      陆洺风沉声问道:“岑远峰喜欢你,你呢,你喜欢他么?”

      “你不觉得奇怪,是么?”段恒先注意的是陆洺风的反应,陆洺风犹豫了很快的一瞬,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他,”段恒神情淡淡的,道:“从前我有的选的时候,喜欢聪明的女子。我不喜欢那些饱受规训的温柔淑女们,想要一个古灵精怪的绝色美人。”

      “比起岑远峰,我还更喜欢许卿容呢,”段恒接着自嘲一笑,道:“我们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岑远峰说他喜欢我,但我没有答应他。”

      陆洺风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松了口气。

      段恒:“不过我们有个三年之约,三年届满之时,远峰和卿容,我得选择一个。”

      陆洺风皱眉:“你要是不愿意,难道不能不选么?他们还会逼你不成?”

      “我没得选,”段恒眼神中带出一缕茫然之色:“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接受。”

      “岑远峰为了我被废掉了原本拿剑的左手和……作为一个男人的……他觉得我应该报答他的恩情,他心中早已经觉得我应当用一生来陪伴他,弥补亏欠他的一切。他现在还愿意和卿容较劲,等我的选择,是因为卿容救了他的命,又救了我的命。但其实我怎么选择并不重要,这两年来我们三人互相陪伴,如果你没有出现,不管届时我选择谁,我们应该都不会再分开了。”

      陆洺风看着段恒缓慢地说出这番话,感觉越来越反应不过来,他最后停顿片刻,问:“什么?”

      段恒道:“嗯,就是这样。”

      陆洺风:“你说岑远峰失去了左手剑和什么?”

      段恒定定地看着陆洺风,淡淡道:“他被封无尽阉掉了。”

      陆洺风怔怔地看着段恒。

      段恒这一次没有回避陆洺风的目光,他的目光中有种寂寥而悠远的伤感。

      “那你现在一定又想知道我和封无尽是什么关系,对吧?”段恒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像原先那样再试图遮掩什么:“当年我从洛都狼狈离开,一无所有,几度辗转,落到沧月教人手中,封无尽……”

      说到这里时,段恒几次尝试,都说不下去。

      陆洺风猜到了,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他想阻止段恒继续说下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封无尽好男色,”段恒的声音褪去了最后一分温度,犹如在风中摇摇欲坠、渐渐熄灭的火:“他用三百两黄金买下了我,后来他成为沧月教教主,我……我依附他活着。”

      陆洺风看着段恒,僵在原地,舌头打结,一句话都说不出。

      段恒脸上的血色此时已经消退地干干净净,他很小声地说:“我曾经是错把救命之恩和依赖之心当感情,但其实我也……我没的选。”

      陆洺风“腾”得起身。

      段恒被这动静惊动,终于仰头看陆洺风,他眼中有泪水,其中满是绝望。

      “你是不是也会因此瞧不起我?”

      极其精致秀丽的一张脸,眉目深邃,鼻梁挺直,嘴唇温软柔润,段恒的脸是陆洺风所见过的最能讨人喜欢的脸,仰头看人的时候,目光像是林野间的野鹿一样清澈。

      陆洺风低头看着这样的段恒,忽然回想起来路之上许多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的异常,他想起那天那个官爷管段恒叫“兔儿哥”,想起邻桌人轻佻地提及段恒的长相,想起那天在野庙中见到的那采花贼对段恒猥琐的眼神。

      原来别人都不瞎,一眼就能看到段恒貌美。

      陆洺风忽然意识到,段恒说他离开京城的时候一无所有,那么他就如同稚弱羊羔被扔到狼群之中,随便风吹雨打,都足够毁灭他,他究竟遇到过多少对他的美貌生出觊觎之心的恶鬼?在他还没遇到他的时候,他还吃了什么苦?封无尽那个混账东西,又对他做过什么?他逼迫段恒么?

      陆洺风头皮发麻,顷刻间无数个问题涌上来,令他窒闷得无法呼吸,只知道怔怔地看着段恒,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甚至已经无法思考。

      段恒未等到他的回答,眼中最后的一缕光芒消逝,他拂去眼角的一滴泪水,神情渐转为漠然。

      他淡淡道:“这就是我不想别人对我知根知底的原因。陆大侠,这半年来多谢你照顾,咱们有缘再见。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阿恒。”陆洺风在段恒起身的时候倏然拽住了他的手。

      段恒竭力试着挣脱,下一刻却被陆洺风用力揽进了怀里。

      “我恨我当年没能杀了封无尽,”陆洺风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一字一句,每个字的吐音都极重:“哥哥跟你发誓,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人能欺你辱你,有我在,绝不会有人胆敢瞧不起你。你不必管岑远峰他们和你的什么狗屁约定,你以后想做什么做什么。”

      极近的距离之下,段恒感觉到陆洺风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听出陆洺风的声音有些哽咽,而如果他此时抬头看,还能看到陆洺风发红的眼眶。

      段恒需要一个能圆过一切的谎言,瞒骗过陆洺风,他深谙谎言要九分真一分假才能像真的一样,他没有撒什么慌,他只是少说了许多,又稍稍调整了些许措辞。

      但只是向陆洺风说到这种程度,段恒也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他知道陆洺风是个君子,不会如绝大部分人一样嘲弄他,可是哪怕陆洺风有一丝竭力克制的轻慢和鄙夷,段恒都在心中做好了准备——那时他会毫无留恋的理由,即刻分道扬镳。

      他甚至无法面对,倘若陆洺风不轻慢鄙夷他,而是会失望——觉得他有瑕疵,脏污不堪。

      段恒刚才与陆洺风发怔的眼神相对,从那震惊中看到了痛惜惊骇,仿佛重新认识了段恒一次一样。

      段恒已经受不住了,他竭力整理表情,至少道别应当体面。

      但到此刻在陆洺风怀中,听到陆洺风掷地有声的承诺,段恒忽然间有点发懵。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洺风好像是在可怜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垂怜,而是充满同情的怜惜。

      陆洺风轻轻的叹气,灼热的呼吸滚过他的头顶,他紧紧抱着自己,却又控制着力道,仿佛将他视作一个易碎的需要精心呵护的瓷器。

      陆洺风又道:“阿恒,不怕。”

      段恒伸手回抱住陆洺风,茫然道:“陆大哥……”

      陆洺风:“你叫我大哥。”

      段恒回过神来,心想:“他……他这是在心疼我,世上竟然还会有人,这样心疼我……”

      段恒于是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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