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24、选择

　　这一刻段恒无法形容心中翻涌而起的情绪，他只觉得欣喜，比那天见到许卿容和岑远峰时远甚。

　　段恒站起身，怔怔道：“大哥。”

　　接着段恒就觉得很感动，岑远峰和许卿容躲人的准备已做万全，前两天晚上都在赶路，今天他们停下来，是已经与巴郡隔了数百里之遥，陆洺风怎么还能找得到他们呢？

　　简直堪称是奇迹了，陆洺风这样憔悴，显然是昼夜不停地在追寻，他甚至也没有陪着灵儿过年。

　　段恒刚刚说起“世间缘分，自有分定”，陆洺风此时出现在这里，段恒是真的要信了这句话了。

　　陆洺风望向段恒，满脸都是担忧，又叫了一声：“阿恒。”

　　段恒绕过桌案，飞奔到陆洺风身前，一下子扑到陆洺风怀里，陆洺风就一把接住了他。

　　岑远峰“腾”得站了起来，脸色煞白，道：“恒儿。”

　　段恒这才放开陆洺风。

　　陆洺风却牵住了段恒的手，以一种异常敌意的目光望向岑远峰。

　　段恒没有挣脱陆洺风的手，岑远峰注意到了，脸上露出冷笑。

　　许卿容也缓缓站了起来，率先问：“陆洺风，你不要太过分，段恒是我们的家人，你凭什么说抢走就抢走，现在不是为了那破任务了？你究竟要多少钱，我们都可以给你！”

　　“阿恒是我弟弟，”陆洺风道：“你们这样算什么家人？”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岑远峰冷冷道：“恒儿十八岁起我就认得他，除了在洛都的那位，我不知道还有谁是他哥哥。”

　　段恒：“岑远峰！”

　　岑远峰没再说下去，看向陆洺风，道：“你又要强行带走他，未免欺人太甚了，你让他自己选，看他是选我们，还是选你。”

　　陆洺风于是望向段恒，问：“阿恒，你说呢？”

　　段恒的目光在许卿容、岑远峰和陆洺风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陆洺风，收回了手，他长睫垂下，道：“陆大哥，先留下来吃顿饭吧。”

　　许卿容明显松了口气，岑远峰笑了起来，而陆洺风听到这句话，有点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段恒。

　　陆洺风：“他这么对你，你还要跟他一起？”
　　段恒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发抖，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洺风盯着段恒：“从许卿容说他扇你的时候。”

　　陆洺风抬手端起段恒的脸看，他的脸此时并无什么异样，陆洺风稍稍放下了一点心，但是还是感到愤怒。

　　段恒轻轻拂开他的手，陆洺风却一把抓住，余光瞥见腕套不在，上面疤痕依旧，令他惊诧的，却是两手手腕上一圈红痕。

　　陆洺风顿时就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段恒马上抽手，陆洺风不许，陆洺风脸色铁青，问：“他捆你了？因为你不想跟他走？简直岂有此理！”

　　陆洺风气到了极点，青筋暴突，抓住段恒的手都在发抖。

　　段恒立即解释道：“因为我打他来着，我说我要回去和你道别，他不许。”

　　陆洺风只感觉一股邪火直窜天灵盖，他实在无法想象，竟有人敢如此对待段恒。

　　陆洺风怒道：“那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还吃什么饭？回家，以后别再搭理这两个疯子。”

　　岑远峰上前一步：“他已经选好了，你凭什么替他决定？”

　　“我选跟陆大哥走，我的意思是，”段恒看了一眼陆洺风：“你好像瘦了。”

　　陆洺风：“走吧，回去。”

　　岑远峰提剑就刺，陆洺风立刻横刀挡住，两人针锋相对，段恒道：“大哥，我们先坐下来吃顿饭，把话说清楚吧。”

　　段恒又对岑远峰道：“你收剑吧，你真打不过他。”

　　岑远峰的声音都在发抖：“段恒，我真是低估你了，有本事你让陆洺风知道，我们……”

　　段恒：“你少威胁我，我跟陆大哥说过了你们是我恩人，别废话，都坐下。”

　　众人沉默地坐下，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段恒最先开口，忽然说：“算了陆大哥，只说话，别吃了，我不确定刚才卿容下没下毒。”

　　许卿容摇头，叹了口气，道：“段恒你……我有时候觉得远峰也没错。”

　　段恒却丝毫不以为意：“这样吧，我发现我真的舍不得陆大哥，我先跟陆大哥习艺两年，届时你们若是还想，可以再来找我，如何？”

　　陆洺风皱眉：“别跟他们往来。”

　　岑远峰立刻就要起身，身旁的许卿容顿时就按住了他的肩膀。

　　岑远峰阴鸷地看着陆洺风：“你夺人所爱，就不怕报应到自己身上，哪天陆灵儿出事？”

　　陆洺风一听到“陆灵儿”，瞬间眯起了眼睛：“两位既然仇家无数，想来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过问吧。”

　　这是段恒第一次从陆洺风身上感受到浓重的杀意，如同瞬间出鞘寒光闪烁的刀锋，令人胆寒。

　　段恒马上对岑远峰道：“我带了灵儿半年，早已经视她作亲人，你要是敢胡来，我只好以死谢罪了。”

　　“陆大哥，”段恒又道：“他们也说的没错，远峰和卿容，虽然行事偏激，但是确实冒死命救过我，不管我是将他们视作哥哥嫂子也好，又或者是姐姐姐夫，总归也是虽无血缘，但胜似亲人了，你要我跟他们断绝往来，我也做不到。”

　　岑远峰的脸色变了数变，许卿容的眼神中也有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岑远峰：“别闹了，恒儿，陆洺风什么都不懂，算你什么亲人，还是说需要我们告诉他那些往事呢？”

　　陆洺风仍旧犹如发怒的狮子，冷冷道：“我需要懂什么？”

　　“你别逼我，我真的会恨你的，”段恒将手腕伸出来给岑远峰看：“你非要让我难受，我迟早再划一道，我说到做到。”

　　不等岑远峰回答，陆洺风就皱眉握住了他手上的伤疤，道：“阿恒，别胡说八道。”

　　岑远峰再要说什么，许卿容伸手按住了他。

　　许卿容收敛神情，眯起眼睛，笑了笑，说：“这样啊，恒儿。既然是这样，那哥哥姐姐就搬到常神医家附近好了，咱们常常来往着，不然的话，远亲不如近邻啊。”

　　陆洺风忍无可忍：“你们要是敢来，搅弄得四邻不安，腥风血雨，倒不如今天便分出个高下来。”

　　许卿容冷笑：“不愧是堂堂北刀，管天管地，真是霸道。”

　　段恒：“陆大哥说的对，你们太疯了，真心要过正常人的日子，能不能正常点？”

　　许卿容虚浮地笑了笑：“那恒儿你说，什么叫正常呢？”

　　段恒：“你们两个的身份，营生，来龙去脉，都办妥了再说，要藏头露尾，就别让仇家找过来，真心惦念我，在乎这么一年两年么？我说了我是真心想学本事的，从前我生了多少闷气，你们心里真的不知道么？说到底是我无能，许多事都错了，你们要真心拦着不让我好过，也别怪我翻脸无情。”

　　陆洺风听不明白段恒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许卿容和岑远峰却显然是听懂了。

　　许卿容道：“好，恒儿，你说的对，人往高处走，陆大侠武功高，你跟着他学吧。你说的这些，我和远峰都会办妥的，不到能天衣无缝地藏头露尾，就绝不会在巴郡现身。你好好学本事，等着哥哥姐姐来看你。”

　　段恒看了陆洺风一眼，辨认他的脸色，然后才道：“好。”

　　“别有意惹事，我姑且当你们是朋友，且看将来是否有缘再见了，”陆洺风牵起段恒的手，起身，最后扫了一眼岑远峰：“你敢动手打他，这种事情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

　　江湖中人，性情古怪的、行事奇诡的，陆洺风见得多了。

　　段恒与岑远峰、许卿容之间的氛围，他往年在别的小门派相依为命的师兄弟姐妹身上见过，以他的眼界阅历，本来都不会有什么好奇。

　　但偏偏是在段恒身上。

　　两人在风雪中骑马，并肩夜行，沉默半晌之后，陆洺风终于忍耐不住，率先发问。

　　他问：“阿恒，你和岑远峰还有许卿容，是怎么回事？”

　　段恒显然并不想再多提及。

　　陆洺风这一次没有纵容他，段恒不答，陆洺风就又问：“岑远峰说我什么都不懂，阿恒，我还是想问，我需要懂什么？”

　　陆洺风这一次是刨根究底地在问了。

　　数息后段恒叹了口气，开口时却道：“大哥，我好冷，这么骑着马说话，要灌一嘴风。”

　　陆洺风伸长胳膊，将段恒从马上提起来放到自己身后，两人共乘一骑，陆洺风将扑面而来的寒风全都牢牢挡住。

　　“阿恒，你实话告诉我，”陆洺风道：“岑远峰说的‘夺人所爱’是什么意思？”

　　他感到段恒的身体一僵。

　　“陆大哥，你一定要知道么？”段恒的声音冷浸浸的，像是饮下一口冰雪冒出来的凉气。

　　陆洺风答道：“是，我一定要知道。”

　　“为什么呢？”段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你以前不会这样的，我已经选了跟你走……”

　　“如果我逼问你往事，”陆洺风道：“你就会选择跟岑远峰和许卿容走么？”

　　段恒茫然道：“什么？”

　　“你给我的感觉是这样，”陆洺风忽然道：“岑远峰说他对你知根知底，但你好像正是因此而选择撇开他们。我想知道，如果我也对你知根知底，你还会选择跟我走么？”

　　“陆大哥，”段恒再次叹了口气：“你的直觉一向很准，你既然知晓，何必非要问我？或是你现在终于察觉到我是个累赘，想赶我走么？”

　　陆洺风闻言，难以压制住心中的暴躁：“段恒，你要是这么问，我就真能明白你为何说自己薄情寡义了。”

　　“我从前不问，是因为我以为你是我心中所想的为人，现在一定要问，是因为我今天才发现，我的确是看不懂你。”

　　“阿恒，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告诉我我想知道的，跟我走，还是什么都不说，再去找许卿容和岑远锋？”

　　陆洺风将心中所想的话一口气说完，默默等待着段恒的选择。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茫茫白雪，仿佛没有来路，没有归途，只有永无止息的无声静寂。

　　段恒忽然从后伸手拽住缰绳勒住陆洺风的马，然后很轻快地从马上跳下来，翻身跃到另一匹空马上，然后面容平静地对陆洺风道：“陆大哥，后会有期。”

　　他策马回缰，转向岑许两人所在的客栈，棕马四蹄攒飞，刹那之间便奔出很远。

　　陆洺风遥望段恒貂裘翻飞的背影，看见他渐渐变成一个黑点，自始至终，连一个头都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