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20、拒客

　　早上段恒果然教赵念明和陆灵儿兵法，本来也算是充做给灵儿读书识字之用，结果赵念明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

　　段恒于是一一解答，陆洺风在旁听到段恒说起军中阵法，讲悍勇之军对上习练不精的队伍，就能如同狼群屠杀羊群一样，以点围面，以寡敌多，然后段恒又讲起史书中以少胜多的诸多战役，陆洺风在一旁听着，也听得很有趣味。

　　出乎陆洺风意料的，灵儿也很喜欢，她手势打得飞快，不时辅以唇语，询问段恒，陆洺风注意到灵儿和赵念明每次发问，段恒都先鼓励赞叹他们一番，几次下来，陆洺风发觉灵儿和赵念明问的问题，越来越在关键上。

　　陆洺风削着手上的木剑木刀，在心中不断感慨，觉得段恒这样聪明灵秀的人物，实在罕见。

　　段恒教两个孩子时是这样的认真，以至于陆洺风在传授段恒武艺时，都变得更严格了些。

　　段恒别的还好说，唯有压腿压得苦不堪言，每次一到这一步就脸色发白，万幸的是他进步要比陆洺风预想的快很多。

　　又过数日，待他们前桥、后桥、空翻都练了个马马虎虎之后，陆洺风给他们准备的木刀木剑也差不多削好了。

　　比之枯燥辛苦的基本功，他们三个显然都更喜欢剑招刀招，段恒一碰剑就喜欢的不得了，也是三个人中学剑法动作最标准、学招数最快的。

　　本来陆洺风以为段恒怕苦头，结果他练剑的勤勉远超陆洺风所想，第一天就把手练得磨出了泡，却仍旧还在练习，拿剑收剑挽得那一手剑花，乍一看已经能好看的唬住外行。

　　这天陆洺风带着段恒和灵儿在后院走梅花桩，得益于这些日子以来的基本功练习，他们的下盘都还算稳当，在梅花桩上身形腾挪，很像模像样了。

　　段恒此时正在梅花桩上练剑法，好看得仿佛跳舞，陆洺风觉得他这力度尚有欠缺，正思考下一步安排他练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并不熟悉的脚步声。

　　陆洺风微微侧目，看见了被放进来的李三。

　　李三是个精瘦干练的汉子，生得一副精明相，武功尚可，更难得是为人圆滑，处事滴水不漏。

　　李三见陆洺风看向他，满面堆笑，点头致意，却并不出声打扰，陆洺风看到李三正上下打量段恒，显然是将段恒与画像上的模样比对。

　　很快他一双狭长眼睛中精光闪烁，其中全是喜意。

　　这时段恒心无旁骛地收剑，李三便率先鼓起了掌。

　　段恒冷不丁发觉有旁人在，当下吃了一惊，一个站不稳就从足有一人高的梅花桩上跌下来。

　　陆洺风纵跃过去，伸手一提一揽，就轻轻松松地将段恒放在了地上。

　　李三便大步前来，满脸歉意：“都是小人之过，冲撞了公子了。”

　　段恒从陆洺风怀中站直，脸色由惊诧再转变为平静，他冷冰冰地看了李三一眼，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陆洺风知道李三是要来接走段恒的，他打定了主意，道：“关于阿恒回京一事，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商议，李兄请。”

　　段恒闻言，马上就明白了，神情立刻就有些凝重，陆洺风捏了捏段恒的手，让他放心。

　　几人走到常神医家的会客室，灵儿站在门边看了一眼，陆洺风嘱咐她去找赵念明。

　　李三真不愧是个人精，落座之际就已经发觉氛围有所不同，待陆洺风说明段恒不愿回京之意时，李三虽明显有几分惊讶，却还是控制住了。

　　“这……这是怎么一说呢？”李三为难道：“段公子这一遭离家，你家里人早就思念得不行，如今好不容易能回去团圆……”

　　段恒：“李三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上家是谁，洛都里哪位找我？为何动用的是江湖上的力量，却不见各地官府中绘影图形？你称我为段公子，你知道我本来姓什么吗？”

　　这些问题，陆洺风都很想知道答案，在一旁不由得握手成拳。

　　李三有些局促，显然也被段恒问住了，略作踌躇，最后道：“公子原本可是原本复姓左丘？”

　　段恒听到“左丘”二字，怔了怔，最后道：“好，我懂了。”

　　陆洺风直觉段恒不姓左丘，但是这个姓于段恒，必定有特殊的含义。

　　陆洺风正待再问，段恒又道：“左丘将军有交代过，让你在回洛都的路上杀了我么？”

　　段恒一语出，陆洺风神色凝重，李三惊诧不已。

　　李三忙道：“公子这是怎么说？左丘将军是您兄长，岂有害你的道理？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这其中种种缘由，我知道的还是对您说清楚，免得误会。”

　　“左丘将军麾下也有闯荡过江湖的兄弟，都知道将军有一个被人拐走下落不明的弟弟，这些年来，大伙为了找您发动了所有可以发动的人脉，只因人人都知道公子是左丘将军的心病。左丘将军前些年在边关守卫，身居要职不敢擅离，如今又回到洛都担任天下兵马副元帅、金吾卫大将军，若非如此，他早就亲自来寻你了。小人不知道公子因何对自家兄长存有如此疑虑，这实在是……”

　　陆洺风大概听懂了这位左丘将军的名号，惊讶地发觉段恒比自己想象的出身还要更加显贵。

　　段恒却倏然起身，李三当即闭嘴。

　　李三不愧是个人精，目光在段恒和陆洺风身上扫过，便道：“公子久历江湖，有些防备之心也是寻常，我看公子是信得过陆兄的，不如由陆兄亲自护送公子回洛都……”

　　段恒：“烦请向左丘将军传个话，就说……恒儿明白了。”

　　陆洺风在心中默念：“恒儿。”

　　段恒接着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对他说，我已经姓段了，此生并不想再踏足洛都。”

　　这句话陆洺风之前就听过，原来段恒只要提起回洛都，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可是回不回洛都，和他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李三明显面露难色，道：“公子既然这么说，小人也不能强迫公子什么，只是我平白带这一句话回去，左丘将军那里……”

　　段恒：“我给你写一封亲笔信，他认识我的字，他想来看我，也可以来，有什么话，可以亲自对我说，但我是不会去洛都的。”

　　段恒态度强硬，李三无可奈何，陆洺风马上将纸笔递给段恒。

　　段恒提笔，文不加点，一挥而就，陆洺风心一横去看，段恒也不躲避，陆洺风见到上面写得是：暌违日久，见信如晤……

　　无非是久别之后的问候，措辞文雅，仿佛疏远的友人。

　　但陆洺风近来看惯了段恒写字，能轻易地从他笔锋的微颤中，发觉段恒那正在竭力压抑的情感。

　　信的最后，是一个“恒”字，段恒写完，便仿佛耗尽了一身的力气，陷入了沉默中。

　　陆洺风轻轻拍了拍段恒的肩膀，拿起纸来晃干，然后折好装在信封中，粘好后递给李三。

　　李三接了信，正准备走，段恒却忽然道：“野山参能留下么？”

　　陆洺风自己都忘了这茬，没想到段恒还记着，更没想到李三马上就答应了。

　　陆洺风不放心段恒，于是也没有送李三，待李三一出门，就过来看段恒。

　　段恒正在深呼吸，垂着头，全身发抖。

　　陆洺风半蹲下 身，凑近他，担忧道：“阿恒？”

　　段恒不给陆洺风看他的神情，却倏然间扑到了陆洺风的怀里。

　　陆洺风马上抱住段恒，双手从他背后收拢的时候，感觉段恒的两块凸出的肩胛骨在起伏。

　　陆洺风每次看到段恒触及与洛都有关的事情时的反应，都觉得惊心动魄，洛都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他现在根本不敢问。

　　“陆大哥，”段恒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左丘钧……不是我哥，我不姓左丘。”

　　陆洺风拍段恒的背：“你姓段，随便你姓什么，你想姓什么都可以。”

　　段恒本来在哭，又仿佛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于是他就这么又哭又笑的，重复说：“我不去洛都。”

　　陆洺风这时候终于察觉到，洛都同段恒的死穴一样，比沧月教令他更痛苦的多，只是提起了左丘钧这一个故人，他就被刺激得仿佛要发疯。

　　陆洺风连忙道：“不去不去，这辈子都不去了。”

　　然后陆洺风就感觉到段恒在咬自己的肩膀。

　　陆洺风全身一震。

　　段恒与他相处，感情很少外放到现在这样不管不顾的地步，陆洺风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觉，他感到后脊一条线的酸麻了一瞬。

　　而段恒马上就放松了力道，没松口，就像小猫小狗磨牙一样，陆洺风又从肩膀痒到心里。。

　　“我……呃，打扰了。”

　　常神医的声音响起，陆洺风大吃一惊，同时感觉段恒也松了嘴，陆洺风回头，看向常神医。

　　常神医脸上犹带几分震惊，但很干脆地转身走了。

　　陆洺风：“……”
　　总感觉常神医是误会了什么。

　　剩下的这半天，段恒一直异常黏陆洺风，他很沉默，所有人都看出他心情不佳，段恒自己也懒得敷衍，常神医主动给了陆洺风一点安神的药，陆洺风哄着段恒吃了药，看他睡下，这才松了口气，出来找常神医。

　　关于野山参的事情，他本来想以常青喜欢听段恒的乐曲为由，劝说常神医放弃野山参留下段恒，没想到段恒一句话就将此事解决了。

　　常神医此时心满意足，陆洺风对他说起留段恒跟着自己的事情，常神医闻言，也没有异议。

　　“留下自然是尽可留下的，”常神医道：“你知道我与你约定两年之期，不是以灵儿的病情为由，而是我请你留下来对付我那仇家，你只要保证届时那人来寻仇之时，你能不因灵儿和小段分心即可。至于其他，小段每天为我弹奏一支曲子，我一个月谢他五钱银子，你也不用操心。”

　　陆洺风没想到段恒能如此合常神医眼缘，顿时放下了心，道：“如此真是感激不尽。”

　　常青轻轻拍了拍了陆洺风，意味深长道：“你倒是又给自己认个弟弟，何时娶个媳妇安定下来？”

　　陆洺风闻言，有些尴尬道：“神医不是最懒得管别人私事么？”

　　常神医捻着胡须，露出一个令陆洺风疑心自己脸上有饭粒的莫名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