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孤》向山引弓

5、第 5 章

　　其实宋悬意走出客栈的一刻就很后悔，毕竟这个时候城中的客栈确实是有价难求。

　　她多少还是有些少年意气了，宋悬意想，她不住扇子公子提供的天字号房，是看不起天字号房还是看得起自己？

　　孤月高悬，寒风顿起。宋悬意提着自己的小包裹，觉得自己像极了诗中悲凉凄楚的老弱病残他乡客，按常理来讲，这种人的结局往往不会太好。

　　宋悬意不由自主地往上次挨踢的街道走去，却只见长街如旧，不见玉冠。她这才恍然悟到人不可能永远坐在原地等待挨打，她也要向前行，不可再像上次一样街头露宿了。

　　但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宋悬意突然想起今日在杜府门前见到的那个尊贵之人，他身上的熟系之感是从何而来。明明和前两日见到的那人是截然两幅不同的面孔，但他们身上的气息却是类似。

　　可为何一人身份尊贵、有一城官员上赶着谄媚，而一人却身处逆境、被人围殴狼狈至极？

　　身为修者，宋悬意对于如何分辨凡人气息还是很有见解。气息相似却又并非一人，只能是两者之间有血亲关系，骨血出自一脉所致。

　　但前日所遇之人狼狈、破碎却清冷自矜，今日所见之人不耐、不屑又倨傲无情……前者是战败的亡国之君，后者是当今的权贵重臣，宋悬意不难理清其中脉络联系。

　　古来两国交战向来胶着难分，但不久前的一战，两国都是屹立已久、实力相当，最终的胜负却分出得未免太容易了些。想必国之大是还是落笔起源于皇家内部兄弟争斗。

　　看气质，今日的是弟弟，不懂事；前日的事哥哥，更自持。弟弟觊觎哥哥的皇位不来可，伙同邻国将自己的家国吞并，以一个权臣的筹码与其谈拢。

　　宋悬意不由皱眉，虽她不常下山游逛，可也知国之大，非常事可比，怎可因一己私欲将举国河山拱手相让？这样想着，宋悬意也不免对今日那人多了几分唾弃。

　　“前方何人，为何夜间游逛？”

　　迎面已来了一队巡卫，见宋悬意孤身一人在外行走，领头的巡卫便叱声问道。

　　“……回大人，民女赶路途径祁城，本想停歇一晚，却不想全城住家客栈都已客满，一时寻不到宿处，这才夜间无头寻走。”宋悬意有模有样行礼。

　　“你可知亥时过后全城实施宵禁？现已亥时四刻。”

　　这一队巡逻士兵已走到眼前，为首士兵气势汹汹地质问，纵然不怕，宋悬意也不由心虚起来：“不知……”

　　是真的不知道，她刚进城时本来是想立马就走的，自然也就没关注这些规矩，谁知竟在此耽搁了两天有余。

　　“纱巾蒙面，夜间游走，形迹可疑！将这贼人抓起来！”为首的巡卫一挥手，后面的巡卫便作势要来押她。

　　“我不是贼……”宋悬意嘴张了张，却一时不知从何分辩，便只能作罢，腿一瞪跑了出去。

　　她确实不太了解，难道她的天赋和气场和贼人如此投机，屡屡被当做贼？

　　“追！”甲胄和兵器碰撞之声响起，一队巡卫便追了出去。但跑出不过数十米，众人又停了下来。

　　悬月半隐入云，有人于迷蒙月烟之下徐步走出，暗纹黑衣并银丝黑靴，像是一道愈加清晰的影子，恰恰好就拦住了宋悬意的去路。

　　即使控制住了向前冲动的趋势，在距来人来人两尺之余的位置停住，宋悬意微愣，这次她认得快，这就是今早见到的那令一城高官也趋奉谄谀之人——那个不懂事的弟弟。

　　“参见大人——”身后巡卫皆披挂叮当作响，宋悬意余光瞥见他们开始屈膝。

　　大人……这似乎和她的推断有些出入，因为感觉他混得太好了，众巡卫给朝中大人行跪拜之礼，他难不成是那种宦官独断掌权的九千岁大人？

　　“……参加大人。”虽说宋悬意不太了解当朝礼制，但也有样学样跪拜下去，力求融入。

　　“这是我的人，无需多虑。”声音低沉有磁性，确是好听，但这话却是对着身后的巡卫说的，“各司其职。”

　　又是一阵摩擦窸窣之声，这一队巡卫又按原路线巡逻去了，余下只有宋悬意和这大人，却不知是什么大人？

　　月光又逐渐明朗起来，宋悬意跪在地上，头颅低垂，看着眼前这位投射到地上的影子渐渐笼罩住她的全身，随之仍是那道熟系的声线，但似乎夹了几分懒散。

　　魏堪俯下身：“我记得见过你。”

　　宋悬意屏息跪地，凝神听取下文，头上却是再无动静。这位大人，仿佛呼吸声都很轻。

　　宋悬意正苦苦思索该回个什么话时，又听到他问：“不知你记不记得？”

　　“记得记得，有幸于杜府前见过大人一面，犹见天人，没世难忘。”

　　魏堪哑然失笑，“你竟这样会说。”

　　事实上，此话一说出口，不止是魏堪，宋悬意也震惊住了。她一直认为，师门不让她独自下山，是因为担心她不谙世事、稚于人情，因而此次下山虽说是四处闲游，但也有刻意让自己入世历练之意。如今看来，她明明老于世故，且浑然天成。

　　“但我却记得，我见过你三次，你若真的难忘，又怎会只记得我一面？”

　　“这……”宋悬意记得一次也够呛，何谈三次？

　　“初见大人，便是感念在心，此后数面，皆只如心中一面。”

　　“玲珑八面，面面俱到。”宋悬意听到头上一声轻笑，心中才略显松快些。

　　“见你三次，似乎你总是不露真容……”

　　这一犹疑停顿，使得宋悬意心都提了起来，若是他让自己揭开幂篱，自己是揭还是不揭？不揭怕是会让他感到权威受到挑战，从而惹怒他招致惹祸上身，到时脱身会徒添麻烦；揭了的话……那就揭吧！虽然大家都说她长得好看，但应该也没到好看到会被打的地步……看眼前这人眼光应该也高，觉得她貌丑无盐也说不准。

　　所以为什么她不直接用化面术呢！

　　化面术，顾名思义，是易容术的同义词。化面术若直接施展，则时刻需要灵力维持，而下山初始他们便不准使用灵力，因此宋悬意便在一开始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而化面术也不像清浊术法可以画成符咒，由于化面术一类术法会作用影响于人的骨骼血肉，因此对人血息的依赖性极其高，只能依附于真人面皮施展。也就是说，若是想靠化面术改头换面，便必须在以真人面皮上画下术符，这种术法太过血腥，早已被禁止使用。

　　之前使用化面术还算是一个难题，因而被舍弃不用，但现如今宋悬意已经知晓自己有四驾马车的灵力可以支配，关键时刻靠这点灵力易容躲过盘查应该已经足够了。

　　宋悬意心到意到，转念之间已经掐了决、易了容。这下她也意识过来自己还跪在地上，虽说她身体不错，且能屈能伸，但总觉得没有跪着跟人说话的道理。

　　“大人，草民这就起来揭开面纱，给您一观……”宋悬意作势要站起身来揭开幂蓠上的面纱，实则是暗暗等待那人叫她平身站起身来。

　　“我何时要看你了？”这人的行为举止却并不如她意，笼罩在她身上的影子慢慢移开，他竟是转身走了！

　　怎么回事儿？那她到底是起还是不起啊？

　　“虽说我担得起，但实在不必行跪拜之礼……”那位大人的嗓音悠悠传来。

　　——宋悬意猛地抬头，见那人站定于一丈以外，此刻正侧头跟她说话，“那些巡卫不过是屈膝行礼——他们特殊的礼节罢了。”

　　宋悬意面色僵硬，强装放松“哦，原是我多此一举了。”在这之后才站起。

　　“刚才看你拒绝了如今城中难得可贵的天字号房,看样子，是有更好的去处？”

　　“大人此言何意？”原来是在客栈之中也见得了她一面，宋悬意暗道，不会是从她的玉佩上看出了什么端倪吧，看出她实非常人、会使术法，特地赶来拉拢她。

　　可惜她志不在此，一定会狠狠拒绝。

　　“给你提供个住处，不输天字号房。”

　　“……远吗？”

　　“很近。”

　　宋悬意提了提自己的包裹，跟了上去，“走吧。”

　　一高一低两道影子被月光牵引拉长，远到不见。

　　“说来，民女愚钝，至今不知大人身份。”宋悬意假借寒暄，实则是想打探身份，毕竟跪也跪了叫也叫了，这人是谁还不知道，属实有些委屈。

　　“噗嗤——你倒单纯。”身旁执灯的男子笑了——刚刚这人中途又向巡卫取了盏灯笼。

　　“从前没人敢问我身份。我今日是第一次向旁人说我名讳——我名魏堪。你便别叫我大人了，本来也不是真心实意的，便叫我魏堪吧。”

　　“好的。敢问大人……魏堪大人，从未有人问你姓名，那他们最初是怎样认识你的？”

　　宋悬意和魏堪中间还是隔了些距离，不知有意无意，魏堪将灯笼靠近了些。恰逢此时风起，于是灯里的那只烛火跳跃不止，烛光有一半映照在魏堪身上，昏暗明灭模糊了他的神情，便觉诡谲。

　　“因为我尚在襁褓中时，便以天煞孤星而闻名遐迩。”在宋悬意听来，魏堪语调平淡，却是语出惊人，“至我长至幼年，便无人不知，何须再与我靠近问我姓名，徒增厄运？”

　　宋悬意苦恼抿唇，这话让她如何能接？

　　“魏堪大人，他人如何迷信我们做不得主，但你却不因此消沉。你看如今，不也是人皆敬你？那杜家夫人不是还想把女儿嫁给你吗，可见欣赏你的也大有人在。”

　　“趋炎附势罢了。”魏堪不屑道，“你说错了，他们并非敬我，而是怕我。”

　　说到此处他来了兴致似的，转过头来，“你可想知道他们为何怕我？”

　　宋悬意迎面对上他的目光，只见里面一片幽深，“算了，我相信他们是敬你而非怕你……”

　　魏堪便不再言语，只顾着照灯走路去了。

　　宋悬意暗中松了好大口气，越发感觉他深不可测。

　　不过这人难道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动人身世？宋悬意稍微落后魏堪半步，探究的眼神也就在魏堪的后背上盘旋了半圈。

　　看他腰背挺直，灵识细看，还可见其肩背处一处褶皱也无，走得无比板正从容。这种人，说他是天煞孤星，宋悬意还是不信的，想来也是误会。

　　“到了。”魏堪停下。

　　宋悬意随之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身影往前看去，只见眼前是一座大而古朴的宅子，光是门前的两座石狮便看得出是用了上好的石料，隐隐发沉，厚重而气派。

　　只是这门上牌匾却透露出异样——上书“李府”。

　　可魏堪姓……魏？宋悬意暗想这应是他为人低调，置办的府邸也有些遮掩。

　　魏堪却好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直言道：“前不久惩办了一个贪官，底蕴深厚。”

　　魏堪又领着宋悬意推门进府。宋悬意这才发现，这偌大的府邸竟是没有一个仆人，进入之后也是黑沉沉一片，没有一丝活气。

　　她开始警戒了起来，暗想难道还是大意了，遇到了第二拨人贩子？

　　但再想想也不对，几次下来也能看出魏堪地位之高，他想要什么人没有，还得自己去骗？

　　但小心些总没有坏处，宋悬意悄悄调动了一丝灵气。

　　魏堪感知到了身边人的变化，但是脚步没停，带着宋悬意直往他临时找的住所，同时善解人意解释道：“我不喜人多，身边仅两个随从。一个未与我同行，一个临时有公务，下榻客栈。”

　　宋悬意没应声，心中的警戒之心仍然没有落下。

　　许是魏堪见她没有回应自己，便又问道：“这里很大，你住哪间？”

　　“啊？”这个转换令宋悬意措手不及，毕竟是魏堪主动为她提供住所，她还以为魏堪早已经想好了为她如何安排，没想到是让她自己来选。

　　“魏堪大人住哪间，我便住你隔壁吧。”

　　深宅大院不比空旷郊外，夜半三更，总觉得会有一间空屋子里冒出个不详来。

　　魏堪点点头，“那便这间。”言毕便迈腿进了廊边的一间屋子。

　　宋悬意想了想，还是先跟着他进去了，“魏堪大人，我在此先熟系下环境，你不介意吧？”

　　“自便。”魏堪没有看她，自顾自地逐一点亮屋内灯具。

　　随着各处光亮逐渐燃起，屋内自然而然变得明亮起来。等宋悬意的双眼逐渐适应了这种亮度，顿感四周温暖了不少，不再如此骇人，连带着一身黑衣的魏堪都显得近人情了起来。

　　“大人知道这屋子以前的主人是谁吗？”

　　听到她还是改不掉叫“大人”的习惯，魏堪看她一眼，却也还是没有纠正她，“大概是这贪官家的二公子，暴躁易怒，凶狠毒辣，常以奴仆撒气，听说光在这卧房之内便虐杀了很多人。”

　　宋悬意盯着他不说话。

　　她心中在暗暗思考，自己身为修者，遇到鬼怪灵异之事是怕还是不怕。答案是怕的，最怕那种半夜披头散发，在梁上、床下、窗外间或出没的书中常见角色。

　　从前她露宿郊外虽也是常有之事，但她最常做的就是在树杈上睡，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看见周围事物，可以提前预防，那时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树杈子的承重能力、舒适程度以及防虫防蚁。加上那些场景都没有什么能触发厉鬼的故事背景，就算是有她也不知道，于是便也不会朝这种方面联想。

　　“那个……”她支吾开口，“大人介不介意我也来这儿睡？

　　想了想宋悬意又加上一句：“只是打个地铺！离大人很远！”

　　她见说完这话魏堪也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便以为希望很大，已经准备感激涕零地听到那声“自便”。

　　谁知魏堪唇齿开合间，竟说道：“介意。”

　　而后善解人意解释道：“我睡态不好。”

　　踢被磨牙打呼放屁？

　　宋悬意松了口气，连忙道：“没事没事，我睡得很沉。不会影响的。”宋悬意心想，太过严重的话，她不睡也行，只是不想提心吊胆一晚上。

　　“睡态不好，被人看到了，我可是要杀人的。”魏堪慢条斯理答。

　　宋悬意抬眼看他，只见魏堪面不改色，仿佛只是说了他吃了个饭这么轻巧。以宋悬意的直觉判断，他是真的习以为常。

　　宋悬意眼神在魏堪脸上打了个转，这人也长得有鼻子有眼的，有点姿色，怎么说出的话便这般凶残？

　　见宋悬意眼神已然定在他的身上挪不开，虽是不能明说，但魏堪实在不太适应这种眼神，直接的、纯粹的、不掺杂用意的看。

　　于是他又在刚才话语的基础上继续说道：“先废其手足，割其五官，余下的身子，便一刀刀隔开，致其皮肉分离，待其血液流尽意识消失之际，再将刀刃插进心口……”

　　宋悬意听得张目结舌，怎么一言不合就听了个行刑现场？

　　好在魏堪见她愣住，便及时停住，还递出盏灯，示意她拿去点上。

　　宋悬意只好识趣走开，转身进了隔壁的屋子。决心住完了最后一晚，一定要离开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