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孤》向山引弓

6、第 6 章

　　魏堪久久未动，直到感受到隔壁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沉眼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阖上眼皮。

　　刹那之间，以他为中心，四周的空气仿若有了实体，开始凝滞扭曲，最终整个房间除了魏堪，似乎都变成了实质的玻璃体。在这玻璃体中，还隐隐可见丝丝烟气。

　　脑海中不断传来身上筋脉被撕扯般的痛苦，但魏堪面色淡定，不断用灵气冲刷着自己的经脉。

　　自许久以前，他便夜夜受着洗精伐髓之痛，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他体内的缕缕魔气好似已经认主，盘踞在他的筋脉丹田之内，异常顽固，去除十分困难。他只能一点点洗涤全身经脉，用自身灵气不断冲刷体内魔气 。

　　只是这样做需要良久的耐心，整个过程一旦开始不能停下。他白日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需要处理，因而便只能用源源不断的灵气压制住体内蠢蠢欲动的魔气，待到无人之时才重又洗精伐髓。

　　他从来不管闲事，但宋悬意是个意外，她身上似乎有些东西，让他甫一靠近，魔气便能平静下来。

　　他暂时还不知这东西是什么，但他希望能留下宋悬意。

　　若是留不下她，怕是要同她一路走了。魏堪睁开眼来，眼底带着一丝探究，彼时该找个什么借口。

　　他抬手，掌心之上赫然燃起一团蓝色火焰。他翻掌向前一挥，手中火焰便以极快的速度浮到空中，悄无声息吞噬了那些烟气，而后便自动消散不见，同时空气也恢复流动。

　　魏堪重又闭眼，整个人才真正地松弛下去。一时之间，四周只剩寂静。

　　隔壁盘坐的宋悬意悄然睁开了眼。她若有所感地看向右手腕处，见腕间出现一条白痕，擦不去、揩不净，像是在手腕上系上了一条纯白环带。

　　宋悬意动用微弱的灵力去试探这白痕，却也祛除不了。

　　宋悬意拿出储物袋内的弟子玉牒，打算靠此与师傅联系，告知他此事，毕竟这白痕来得诡异，又是在隔壁那一番动静之后才有，不像是人间之物。

　　但这白痕好像又无事发生，宋悬意盯着玉牒上的精巧花纹，尝试着转动手腕。思索片刻后，她还是将弟子玉牒放了回去。

　　一旦在外联系上师门，便是有除了历练任务之外的要事要禀报，比如有妖物伤人请求支援一类。

　　弟子在外历练可能有各种情况发生，很明显目前这白痕还不算通识之中的要事。且若联系了宗门却被证实不是要事，便通通算历练任务失败。

　　所以权衡之下，宋悬意觉得还是先观望一番为好。

　　宋悬意不断调取着从前学过的东西，却也不识得这白痕到底是什么。

　　宋悬意细细看去，这白痕似乎还在慢慢变浅。不是它本身颜色慢慢变至透明，而是它的颜色越来越接近宋悬意手腕的肤色，越发与宋悬意的手腕本身区分不开。

　　隔壁到底是什么人，不仅能运转浑厚的灵气，还似乎在进行着洗筋伐髓一类的事情。

　　而且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隐晦，应该是结下的结界十分强大，她也是因为体质和天赋的原因，比别的修者更加敏锐，靠着感受周围灵气波动才推断得出。

　　修仙界和人界互不干涉，中间又隔着一片广阔无际的虚海，修仙界灵气充盈，而人界灵气枯竭，即使有幸存的灵气之地，也是分布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或孤寒雪峰。如果是修仙界的灵气还是一片海，那人界的灵气便只剩些看不见的水汽。

　　据说许久以前，人界和修仙界同根同源，是一片地方。彼时人人都会修行，只有修仙界一个说法。后来因为部分修者妄图一人将灵气吐纳的贪欲，致使人界灵力枯竭且再不复生。而那些修者的众多追随者，便是如今凡人的先祖。

　　因而按常理来说，在人界行走是很难遇到灵气波动的，常人体内根本没有灵气。修者行走人间时引起的灵力波动，全是靠调动自身体内灵气，根本无法像在修仙界那样吐纳运转天地灵气。

　　因而那人在结界内引起的灵力波动，全是靠他自身的灵力引发的。他的灵力恐怕很强。

　　他的真实身份恐怕远远不止如此。不知接近她，是不是别有用心。

　　总之，宋悬意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天光一亮，宋悬意便收拾了一下，去敲隔壁房门。

　　她不觉得这人还需要靠睡眠来备足精神，也不觉得对这人还需要做足礼数——好吧，确实只是借口，宋悬意只是嫉妒他可以一夜安眠。

　　来人开了门，直面着她，眼里不见半分刚才睡醒的惺忪昏沉。

　　他直视着她，眼神在问：“有事？”

　　“魏堪，”宋悬意松了口气，好歹没下意识喊出声“大人”，减了气势，“我要与你同行。”

　　魏堪微挑眉，整张脸在晨光下说不出的好看。他微低下头面着宋悬意，说：“可。”

　　宋悬意惊奇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魏堪道：“你合我眼缘，想跟就跟了。而且……”他停顿片刻，意有所指地答道：“你和我一起，正合我意。”

　　宋悬意隐隐肯定了几分自己先前的猜测，他应该是真的别有目的，但不知是什么。宋悬意心底暗暗估摸着自己不顾使用灵力暴露，与他直接对上的胜算。

　　若是与他直面时再呼叫师门，不管彼时会不会赢，都已经算进了“要事”的范畴，便不会影响她的宗门历练。

　　宋悬意便想出条明朗的出路，与这人先慢慢周旋，若有暴露的风险，便及时与师门联系。

　　“魏堪……”宋悬意斟酌着开口，“你难道真叫魏堪？”

　　“呵，”魏堪道，“我这辈子只叫这一个名字。”

　　“倒是你，我身处鱼龙混杂之中，你既然要与我同行，便要寻个合适的理由待在我身边，我看婢女这个身份就十分好。”

　　“婢女？”宋悬意若有所思，修仙界的大家族内也是有婢女奴仆一类的，但这些在宗门之中却不存在。

　　因而婢女该做些什么以及该怎样做，她并不十分清晰，恐怕还得专门研究一番。

　　魏堪看出了她的迟疑，也知她为何疑惑，便道：“婢女倒也好做，一切听主子吩咐便可。”

　　“但你当然不是真的婢女，我也不是你真的主人，都是给外人看的名头罢了，没有事情要给你做。”

　　“……行吧。我应是没有向你介绍过我自己，我叫陈若空。”宋悬意信口开河，“在一个山里的小村子里长大，是个孤儿。我整日里不知道做什么，两月前离家到处逛逛，便逛到了这里。”

　　“嗯。”魏堪面上不起波澜，但心中已然记起了那弟子玉牒的模样和其上的“宋悬意”三字。

　　宋悬意难道不比陈若空要好听些。

　　“以后要做做样子的时候，我便唤你“阿若”。”

　　丰庆客栈。

　　余方略恼。

　　近来有不少耳目活络的旧臣打听到大人的住处，却是想方设法往他这里送礼。

　　也不想想，无大人授意，他是怎么可能收的。

　　起初他拒绝时还夹些客气，可几番下来，谦和些的托词已然找完，也没见那些人有点眼力见儿。流水似的各色礼品宝匣依然是滚着往里进，又是滚着往外出。

　　就在大人出去的一晚上，又是半屋子的东西被塞了进来。

　　余方晨起后便在处理这些事情，直到他家大人回去时还没理完。

　　魏堪推门入后，对那一大堆珍奇异宝视若无睹，“又来了？”

　　余方忙不迭给自家大人倒了盏茶：“是的，大人，这一个个随宝贝送来的帖子，根本回不完。”

　　魏堪手指搭着茶盏，“那便不回了。”

　　“大人，那这些东西怎么办？”余方犯了难。

　　“扔了。”

　　“是……”余方应得犹豫，从前没遇见过这些死皮赖脸的人，他还没干过扔宝贝的事情。

　　“阿若，”魏堪余光见门外的身影犹疑着不知道要不要进，便出声道。

　　余方这才知晓门外踟蹰不入的人并不是大人要带回来杀的人。他眼见这蒙着面目的姑娘慢吞吞走进来，又生疏地问：

　　“魏……大人，怎么了？”

　　“余方面子浅，这些东西你拿去扔。”

　　余方感动极了，大人原来是替他着想。大人真是体恤。

　　宋悬意却不这样想，她还以为只有在关键时候才做做样子，怎么现在就演上了？

　　好在扔东西不是件困难的事。

　　她便乖声应道：“是。”

　　这些宝贝还是有点多，部分体积也大，想来直接让店家处理也是个麻烦。

　　宋悬意打算板车拉到无人处一把火烧掉算了。

　　她嫌头上的幂蓠实在麻烦，且已经能维持化面术，反正如今“为奴为婢”，摘下面纱怕只是早晚的事了。

　　化面术施展时心中得想着一张实实在在的面目，心念灵法俱动，同时配合之下方能化出一张令人满意的面貌。

　　不过宋悬意要求不高，所求不过有鼻有眼，因而最终她化出的那一张脸实在平凡，天生写着人群融入。

　　宋悬意便顶着这张脸一路拉着板车到了郊外，最后在对这些宝贝得之不易的感慨中将其付之一炬。

　　来时顺利，但回去的路却被当街拦住了。

　　宋悬意已经摘下幂蓠，灰扑扑的白布衣裳就着张寡淡的脸，此时半点也没有会被人拐的风致了。

　　她微弯着腰，拉着从客栈借的板车，被逼停在原地却也不恼，而是先耐心听完了对面的人为何拦她。

　　“我听下人说丰庆客栈出了个贼人，本来还是不信的，却不想亲眼见到了，这下真是不信也不行了。”

　　宋悬意正对面站着的女子绫罗环佩，抱着肘冷笑。

　　她身后是一个侍女并三个精悍强壮的侍卫。一行人气势十足，也算是十分有排场了，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驻足留意。

　　加之这“抓贼”的说法本身便十分有噱头，这会儿四周已经是聚满了人。

　　女子想必是世家小姐，趾高气扬道：“等着吧，我已差人去报了官，你的下场不远了。”

　　宋悬意知道自己是轻易走不掉了。

　　可是她每次都感觉她很冤枉。

　　就如这次，难道不是魏堪叫她扔的吗？这么一大堆一看便价值不菲的东西不在郊外烧了，要仍在城门口吗？

　　“我只一句话，我并不是贼。有什么话，你找魏堪魏大人去说好了，我是听他的吩咐。”

　　宋悬意冷冷一句话，把全部责任都抛给了魏堪。

　　但这话说服力不强，不知他们信不信了。

　　“呵，一派胡言。”那女子果真不信，“魏堪是什么人，岂是你这等贱民能攀附得上的。”

　　只是她不止直言魏堪名讳，且提起时面上隐露钦慕，对魏堪应该是有些情意的。

　　不过她眼底的钦慕很快边转变为阴冷，“你在肖想魏堪？”

　　“你怎么配？”

　　“不敢不敢，我怎敢对魏大人不敬。”宋悬意解开板车拉绳，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她问起这“贱民”的说法，“倒不知小姐是什么身份？‘贱民’这等言辞脱口便出。”

　　周围隐隐有了喧嚣，宋悬意很满意这个效果。

　　“说你贱民，你难道不是吗？”女子笑得隐隐得意并有恃无恐，“我是世家女儿，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说两句贱民是够格的。”

　　“可若是我没猜错，小姐是旧臣之后吧。此次北上，难道不正是为了向陛下投诚吗？”

　　宋悬意环顾四周，看到原只是看热闹的人们都有了讨论声，便又接着说道：

　　“陛下不忍百姓穷困，前不久才下了恩典减免赋税，何等的体恤民情皇恩浩荡。到了你这儿来，却两句不离“贱民”二字。小姐家教如此，可见这南国的旧臣都是些什么了……”

　　宋悬意言尽于此，其余的话有其他人替她讲了。

　　“我还怪呢，这样的排场竟从来没有印象，原来是新到的南国旧臣呢。”有人嚷嚷道。

　　“这娇滴滴的小姐说话得罪人，我听着都不舒服！”有庄稼汉应声道。

　　“你懂什么，跟咱们这些贱民说话，得罪了又怕什么。”

　　那随从的侍女见状不妙，想拉着自家小姐走人。

　　那女子却受不住这口气，一把推开侍女的手，刚想愤恨开口，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可制衡人的法子，脸上又是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这些暂且不论，你休要转移话题。我亲眼看见你将一车的宝物拉出城外，其中还有我祖父从不离身的冰竹玉佩。你再回时，却只剩下这一个空荡荡的板车，转移赃物确凿，你还说你不是个贼。”

　　“这样说吧，”宋悬意此时也不避讳什么了，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是魏大人新收的……手下，负责为他办理些事情。”

　　“我家大人说那些东西华而不实，且带有原主的阿谀逢迎之心，见之可憎，便命我将其带到城外全烧了。”

　　宋悬意说得真真假假，还不忘提醒那小姐：“你刚刚说其中有你祖父从不离手的玉佩？那便是他也……”

　　言下之意，众人都懂。

　　女子面色铁青，竟然不做声了，而是一个手势，便要令身后的三个家仆来捉拿宋悬意。

　　宋悬意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做不得什么，便假意不动等他们近身。

　　待那三名侍卫伸出手来想要钳制住她时，却听到传来悠悠一声：“这是在做什么。”

　　魏堪。宋悬意感慨，他是不是有些救人水火的情结。

　　总在关键时候出现，是想让她对他印象深刻一些吗。

　　是不是已经看戏看了许久。

　　想到这儿，宋悬意就摆烂了，沉默以对，一句话也不说了。

　　见人群分开，来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杜大人陪同着魏堪走进来，步态殷切。

　　“都是些看了反胃的东西，我仍便扔了。”魏堪轻笑，看得那小姐心中却直发紧，“怎么还怀疑我家仆人是偷东西的贼。”

　　“罗小姐这般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是意有所指还是……意有所指呢？”魏堪此言，便是给她定了案。

　　南国旧臣之后，暗讽新皇是贼，篡夺了南国江山。

　　这罪名很大，罗小姐一个人是担当不起的。

　　宋悬意见那魏堪原是认识这小姐的，还知道人家姓什么，怪不得罗小姐有契机芳心暗许。

　　不过罗小姐面色惨白，想也是没有心情想那些了。

　　杜大人收到了魏堪的准予，便忙带着官差上前拿人。

　　如此一番，看得宋悬意直叹是好手段。想是从一开始便算计了，她的一言一行，都是这算计里的一招一着。

　　魏堪倒不顾残局，走得干脆利落。他还示意宋悬意跟上他，带上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