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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神说:光来到世界,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
      张玉良决定,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得把李明柔申诉这个案子推进到底。知难而退、半途而废是一个优秀律师必须要舍弃的——这是孙国维的原话。孙国维说这些他自以为的经典语录时,下巴往往微微抬起5°(与水平线夹角),这样,从水平角度望过去,便会发现他刮得发青的下巴以及整张脸所呈现的坚毅俊朗的轮廓。据说,这是一位高僧教他的(张玉良在孙国维办公室见过高僧几次,高僧一副衣袂飘飘、羽化成仙的样子。)律师仪态学的一部分,这位高僧精通人体行为学、贵妇心理学、官场博弈论等艰深无比的学问,高僧甚至还和他分享过情人(当然这也只是来自于江南律师事务所的内部传说),后来高僧竞选全国佛教协会会长失利之后便不知所踪,自此,张玉良再也没有见过了。
      与孙国维所期待的相反,张玉良并没有把孙国维的话奉为圭臬。其实,孙国维的经典语录江南律师事务所也作过汇编,出版过一套文集,号称卖出了二十万册,孙国维开拓新客户时,都送人家一套文集,这对他的业务开拓大有助益。孙国维说过的经典语录,自然也是经典,但在张玉良看来,这些经典语录大多能找到苏格拉底、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等人的影子,但孙国维非得说是他的,也便是他的吧。张玉良也只是选择性听取孙国维说过的有营养的话,但是孙国维说过的话大多没有什么营养,但他却自以为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碳水化合物、维生素ABCDEFG等,可以满足人体的一切需要。
      殊非易事,张玉良找到李明柔这个案子的鉴定人田绯。田绯得了尿毒症躺在市人民医院等待□□,她面色苍白浮肿、以一种向这个世界告别的病人特有的冷漠眼神看着窗外六月的骄阳照在一棵高大栾树密密的叶子上。她对张玉良的到来一点也不吃惊,无须核对他的身份就明确无误地表明她完全记不得十多年前她所经手的那个案子的所有情形,“关于那个案子的所有情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完全记不得,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因为我的回答与现在完全一样,而且留给我的时间已然不多了。”她喘着气。“可是,可是我并没有说是哪一个案子呀。”田绯斜睨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也不用装机灵了,你说的无非就是李明柔的□□案,我们单位的人都告诉我了,你去找过我。”她气喘吁吁,“张律师,你不用再来找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什么也不知道。”说完,她便以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万念俱灰的厌弃别过脸去,再也没有转过来。张玉良只得悻悻而归。
      田绯这儿是打不开缺口了,更勿论请她出庭作证了——这是张玉良在去市人民医院的路上想到的最佳情况。当时,他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她会良心发现,但是纳什均衡告诉他:对一方极有利的情况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条路走不通,只能迂回了,张玉良决定调查田绯的履历,他查到田绯毕业于省司法学校,也在省司法学校工作,就带着介绍信去司法学校调查,但被拒绝了,理由是必须有法院或是检察院的调查函才行,但问题是申请再审法院还没有受理哪来的调查函,没有调查函又取得不了证据,不具备法定的立案条件法院又不会受理——要到达B必须满足条件A,而满足条件A必须以已经到达B为条件——这是律师常见的互为条件的逻辑死循环,张玉良只好无功而返。
      陈向东听说此事,说他一个师妹在司法学校工作,看能不能帮上忙。结果这个师妹很快就把田绯在学校的档案传了过来,这个师妹就在学校档案室工作。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向东与张玉良对田绯的档案材料进行了一番研究,一份法医结业证书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因为田绯取得证书的时间晚于做鉴定报告的时间,也就是说做鉴定报告的时候,田绯还是一名实习法医,并没有法医资质。
      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应当可以推翻鉴定报告。
      峰回路转。没过几天,田绯给张玉良打来电话,说她愿意出庭作证,如果因做手术不方便的话,她可以先出一个证人证言。惊喜之余,张玉良怕她反悔,赶忙从外围迂回,他问她手术准备得怎么样了,她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之中,说终于等到了□□,他送上由衷的祝愿,并请她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把证人证言明天寄给他,她答应了。
      收到田绯的证人证言7天后,田绯做了换肾手术,非常成功。张玉良带着鲜花去医院看望了田绯,初冬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的病床上,她靠在枕头上,微闭着眼睛,面容和润,神态安怡,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张律师,请坐。”张玉良放好鲜花,“田老师,恭喜你啊,手术这么成功!”田绯摆摆了还插着输液针头的手,“谢谢你,这是上苍给我的第二次生命,手术前我就许下心愿,只要这次手术成功,我就要出庭作证,以洗清我曾经犯下的罪孽,也不惧怕上苍给我的惩罚,放心吧,张律师,开庭时我会去的。”张玉良本想说些赞颂的话,可是说什么溢美之辞都是无力与轻率的,“谢谢你,祝你早日康复。”说罢,便离开了医院。
      顾险峰给张玉良打电话,说他已经被江南律师事务所开除了,孙国维要他立即转所,否则后果自负。张玉良说,江南律师事务所的庙太小了,放不下你这尊从耶鲁留学回来的大菩萨,不要你更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自由了,可以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施展抱负了。顾险峰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事到如今,你还是对我当年做的错事心存怨念、怀恨在心,你也知道,我已经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啦,上次那个刑事辩护,要不是我大义凛然、力挽狂澜,你现在还在牢里呢。张玉良回答,你说得也是,看到你落难,我也于心不忍,这么着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喝酒,还有一个我高中的同学,他女朋友张芳华,是我们学校成教学院的,好像你也认识啊,一起喝喝酒,聊聊天。顾险峰回答,好吧。顾险峰问,你说谁,张芳华?他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好像泪水就一直储存在那里,只待这三个字。
      顾险峰在京华大学读书时,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他家里有钱,他爸爸有一家建筑公司,他曾自豪地对张玉良说过,京华市的道路有一半是他爸爸修的,他妈妈是江南新区实验高中的校长,江南新区实验高中是京华市数一数二的高中,区里、市里的领导的子女大多在该校长读书,当然,顾险峰也是毕业于这所知名高中。顾险峰有钱,也不骄奢淫逸,他富而好礼,富而好义,班组有什么活动,比如郊游啦、野炊啦、聚餐啦,缺点什么经费的,他也慷慨解囊,什么同学生个病啦,他也会组织慰问。他的体育又好,是学校的200米、800米冠军,是校足球队前锋的不二人选。人长得又帅,身材修长,眉清目秀,是不少女生的梦中情人。
      匪夷所思的是,像顾险峰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白璧无瑕的完美男子居然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有次他请张玉良在学校的小饭店里吃饭,他喝得有些醉了,居然失声痛哭起来,张玉良手足无措,无以安慰。
      据顾险峰断断续续的叙述,张玉良得知,顾险峰的父母十分相爱,可是结婚头几年,他妈妈并无怀孕的迹象,他父母一商量,去了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他爸爸患了无精症。他爸爸很是沮丧,他妈妈安慰他爸爸,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吧,两个人其实也挺好,但他爸爸不愿意,因为他们顾家十代单传,顾家的香火说什么也不能断在他手里。无奈之下,夫妇俩一商量,决定到西山公园的情人走廊试试运气。那时,情人走廊也有些名气,不过,说是相亲走廊更贴切些,不时有一些俊男靓女穿梭在夜色里,或喁喁私语、浓情蜜意,或相顾无言、会心一笑。那天晚上,顾险峰爸爸带着复杂的心情——至少含有兴奋、期待、沮丧、不安、悔恨等成分,把打扮一新的顾险峰的妈妈送到情人走廊,然后躲在假山后面,带着梅雨纷纷伤心、泪水涟涟悔恨的心情,等待月落,等待人归。
      也便是那一次,顾险峰妈妈就怀孕了。尽管顾险峰爸爸心里五味杂陈,但至少还是喜悦多过酸涩。当他看到刚出生的顾险峰,那小小的、明山秀水般的眉眼,他的心生出万千种柔情、融化在幸福的海洋。
      顾险峰自小便聪明、懂事,在他读高二之前,一家人都是幸福和睦的。但高二那次家长会,改变了他的一生。那次家长会上,一个市委秘书长看到了顾险峰的发言,便对他爸爸说,顾老板,你家公子长得可是一点也不像你啊。其实,这也是顾老板的一个心结,今日,既然已经被人说破,也便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了。自那以后,顾老板便迷恋上了酒精,酒后一次次变着法地和老婆吵架,夫妻感情在不断的争吵中,日渐淡薄,直到最后,淡如云烟,风一吹便散。
      关于自已的身世,顾险峰还是在考上京华大学之后才发现的。那应当是一个暮春的午后,多年之后,顾险峰依然记得。那并不是一个周末,也并不是他应当回家的日子,但是他失恋了,需要找一个避风港,所以,他回家了。
      照理说,顾险峰这样的人,在京华大学是没有理由会失恋的,但事实的确如此。他在大学里,也依次谈过几个女朋友。第一个女朋友,是法学院有名的院花,清秀婉约,身材玲珑,也不知道顾险峰是出自内心真诚的爱慕,还是看到同学们前赴后继一个个倒在追求院花的漫漫征途之中而心存悲悯、从而激发了强烈了征服欲望,院花倒是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云雾缭绕、半拒半迎,当然,与院花携手在校园里散步,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声誉。就这样,若即若离了一个学期,第二个学期一开学,院花一反常态,要求他给她打水、打饭、打扫床铺,打理她作为女皇的一切事务,并借此向外界宣布她对他所拥有的一切主权。顾险峰是一个爱自由的人,院花的要求等于剥夺了他的天性,他落荒而逃。
      沉寂不久,顾险峰的第二段爱情之花翩然绽放。女主是京华大学成教学院的张芳华,顾险峰是张芳华的初恋,张芳华处处显露出慈母般的光泽,她是那么善解人意,闪耀着母性的光芒,以至于顾险峰一见她,就想睡在婴儿的摇篮里。这本是一段金玉良缘,但是时间不对,顾险峰幼稚而晚熟,而且,他那个年纪,处于虚荣心的峰值,当听到同学流露出对成教学院不以为然的神色时,也出生了张芳华配不上他的念头,这段爱情最终成了流殇。
      本以为,上述爱情,不过也只是情窦初开年纪对爱情的好奇心泛起的微澜罢了,双方虽说是花前月下、携手暗相期,并没有永结连理的信念、比翼双飞的决心 ,总之,大家都把好奇当成了爱并被其所驱使、爱得肤浅而草率。但没有想到的是,在毕业季的那个梅雨夜,喝醉了的顾险峰无比想念张芳华,想念她回眸一笑,定格在九月的晚照,想念她在向他的来自张望,却假装欣赏初秋的晴朗,想念她头发上沾染的缥缈橘子花香,正如他在这样一个雨夜思念她时的黯然神伤。
      不遂人愿,当顾险峰再回首发现张芳华所给予的短暂爱情正是他这一生苦苦寻觅与等待的爱情时,张芳华已经毕业,并已经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工作了。他抱着破镜重圆、再度春风的美好愿望找到她时,却发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冷若冰霜,并未对他的幡然醒悟、迟到的成熟表现出任何兴趣,仿佛他们从不相识、她从未爱过他一样,并未等他开口说些忏悔或是绵绵长长的情话,她已然知晓了他的来意,她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心他属,不用再来。”就把他独自一人落在江南多云欲雨的五月里。
      于是,顾险峰便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失恋。
      那天,回到家,顾险峰发现他父母居然是在餐厅里喝酒,喝得都不少,杯盘狼藉,面红耳赤,两人都太投入了,对顾险峰的回家浑然不觉。
      “峰儿的到来是个意外,不过,既然他来了,我们就要对他负责。想当初,我是死活也不愿意去那个地方,可是你不听,非得哄骗我去,说什么顾家十代单传,香火要延续,只要有个孩儿,无论他来自何方,都会待他如己出,待我如往常,可是,事到如今,20多年都过去了,峰儿都这么大了,你居然又要怪我!你摸摸你的良心,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起你?”顾险峰妈妈抹着眼泪说。
      “唉……悔不该当初。”顾险峰爸爸转过脸去,一条荡荡悠悠的清亮的鼻涕挂了下来,他也不去擦,还是她帮他擦去,“唉……当年是我叫你去的,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我鬼迷心窍,非得说什么十代单传这样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都是我害怕世人知道我不能生育,要掩人耳目,还有啊,我也怕失去你啊……峰儿小的时候,我的心倒是安稳,但是,最近几年,悔恨一直在啃啮我的心……你可知,我愈是爱你,便愈是深陷悔恨的泥沼而无法自拔,唉……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峰儿……”
      夫妻俩在泪眼朦胧间遥遥相望,他也凄恻怅惘,她也哀伤彷徨,两人抱头痛哭。
      本不欲去,但顾险峰想看看这么些年,张芳华到底过得可好,也想看看此张芳华是不是彼张芳华。在向东律师事务所旁边的小酒馆,张玉良和陈向东选了一张靠窗的八仙桌,这还是提前和老板打招呼的,晚上是小酒馆人气最旺的时候,一桌难求,有时要等上半天,好在张玉良与老板是老乡,而且还打过招呼,这样老板便给他们留了张桌子。老板问他们是不是还是老三样,张玉良说是的,先来三样吧,还有两个人要来,来了再点吧。
      不一会儿,张芳华便来了,顺带裹挟着一路的香气,这饭店她也来过,算不得陌生,她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陈向东的旁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杯口便落下她的红唇印,如雪地上落下的茶花花瓣,她朝张玉良动了动手指,算是打了招呼。她扫视了桌子上的几个菜,转头问陈向东,“怎么没有点酱牛肉?”“说是要等你来点,老板现切现做,才能保持牛肉的鲜香。”陈向东讪讪道。
      谈笑风生间,顾险峰就到了。顾险峰看到张芳华的那一刹那,恍若梦中,往事如昨,他有一种想过去抱抱她的冲动。但张芳华只是斜睨了他一眼,便垂下眼,默默地小口啜饮着茶水。顾险峰尴尬地坐在张玉良身旁,思绪已经溯流到他与她相识的初夏。
      含笑花开放的时候,从院花网织的爱情中抽身的顾险峰好生苦闷,他不知道这样的抽身是对还是错,他也没有朋友,他也奇怪,为何像他这样一个令人瞩目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朋友。但也不全是,张玉良也算得上他半个朋友,但当友谊自然而然、无须栽培便渐入佳境时,他又选择抽身,要故意冷落张玉良,他也不知道为何他是这样的乖张。但那天,他在羽毛球场遇到了张芳华,她扎着马尾辫,额前与耳鬓还飘散着几缕头发,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脸上,她光华照人。他本不想打球,但他却径直走过去,抱着一种被拒绝的心情问,“打球吗?”她看着他,她的星光闪亮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地平线上的暮光、初夏的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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