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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平素喜欢说笑的张芳华在那天晚上一反常态,默默吃喝,以至于陈向东悄然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不置一词,站起身,朝张玉良歉意一笑,说有事情要走了,张玉良笑着说,没事,只是大美女这一走,夜色萧然,甚是无味。
      陈向东去送张芳华,他们一走,顾险峰与张玉良开始推杯换盏。不消一刻,他们便有了些醉意。
      “是不是见到张芳华,心里难受?”
      “你不是明知故问嘛,唉。”
      “张芳华多好的姑娘啊,当初,可是你犯贱不要人家的,现在倒好,人家是芳心他许,你是追悔莫及。”
      “唉……悔不该当初啊,只是年青时,容易被一些在现在看来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所迷惑。”
      “是啊,我们一直被别人的观点和社会评价所左右,渐渐偏离了内心真正向往的地方。不过,你还好,不像我,离了婚,还带着一个孩子,离过婚男人的心态与未婚男人的心态是截然不同的,离过婚男人的心态,如同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的寒秋,心之将死,身也枯败;而未婚男人的心态,如早春小草的根茎,虽身披寒霜,却春意萌动。”
      “不说了,喝酒吧。”
      “看到你被孙国维赶出江南律师事务所,兄弟我也心有戚戚,虽说当年你去耶鲁大学留学之前,把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为了留学,你非得让我去顶替,害得我差点被学校开除,还好,时至今日,我已经原谅你了,再说,上次那个案子,若不是你救我,我现在还在监狱里呢。也好,我们算是扯平了,一笑泯恩仇啊。来,痛饮一杯。”
      “玉良,虽说你比我年长两岁,可是我从未把你当作兄长,说来惭愧。”顾险峰垂下泪来,“我也只是在耶鲁大学读了一年,因为成绩差,第二年就被退学了,虚荣心让我在美国继续游荡了两年,而且我也不敢向家里要钱,我在德克萨斯一家农场干了一年活,当然,也是陪那家的女主人睡了一年觉,才凑够回来的路费,那是一个年青的小寡妇,一个温柔的白种女人,听说我回来时,她一直开车追到西雅图机场,唉……”他擦拭了一下眼角,“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当夕阳西下,当你步履蹒跚时,却发现本该珍惜的风景都被你一一错过,本该珍惜的人已是杳不可寻,还没真真切切爱过一场,便已没有时间去爱了。”
      “险峰,虽说我痴长你两岁,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你都不像是没有时间去爱的人啊。”
      “你可知,我心沧桑如日暮黄昏?虽身染青绿,却心如蛛网。”
      “那么,可有身心合一、时光轮回之法?”
      “我不知道,是重温旧爱还是另寻他径,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还有,还有……”顾险峰欲言又止,“我的身世,也让我深受困扰,我不是婚生子,我来路不明,我终将孤独……”
      两人正闲聊间,张玉良发现不远处一个角落的桌子边坐着那位青袍长髯的老道,老道的旁边坐着两位面红耳赤的酒客,面前只摆放着一碟所剩无几的卤蚕豆、半杯散装的高粱酒,与酒馆欢快的气氛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与凄清。张玉良对老板说给那位道长上一盘酱牛肉算在他的账上,等到酱牛肉端上时,老道已是不见,惊得老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看到了那个道长吗?”张玉良用手指着那个位子问。
      “万事皆是空,在又如何,去又如何?”顾险峰答非所问。
      “酒酣耳赤,心情可好些?”
      顾险峰点点头,眼眸中映出的灯火渐至黯淡,“所幸有你,人生快慰。”
      “收拾旧河山,再踏上行程吧,可是你的征程是在哪里?”
      “我要把失去的一一找回。”
      “这么说。”张玉良犹疑地斜睨他,“也包括张芳华和德克萨斯的小寡妇?”
      顾险峰点点头。
      “你呀,你呀,刚从一个泥潭艰难脱身,却又要奔赴下一个泥潭,何其糊涂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听说过吧?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不必打扰过往,人家张芳华,自遇到你这样的浪荡公子,情感之路便一路坎坷下去,多少次,几乎是一只脚已经踏过婚姻嫁娶的门槛,另一只脚却深陷回忆的泥潭,现在倒好,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才遇到一个真命天子,当然,在我们这个年纪,说什么卿本佳人、真命天子之类的,若非厚脸皮,便是虚伪,不过,此情此景,若换成我,定然是不会打扰她的,不是吗?”
      “可是,我意已决,只要她告诉我一个答案就好,绝不纠缠,我也知道,这是一场追溯时光并在期间穿梭往复、不可能取胜的无望战争,即便是取胜,那也不是我想要的,孤独是我的唯一宿命,如恰是那样,在此之前,我还得去一趟德克萨斯,寻访故人也好,追忆年华也好,我是得去一趟的了。”
      “唉……”张玉良摇摇头,“德克萨斯,你去你的,我没有意见,只是张芳华,我劝你还是不要追问什么答案了,不必让人家犹如止水的内心再泛起酸涩的涟漪。”
      顾险峰不说话,扭过头去看窗外,微风吹拂着香樟树叶子与姑娘的裙子,给人一种幻觉,仿佛一切还未逝去,他们也还正年轻。
      不能再喝了,张玉良对顾险峰说。离席欲走时,张玉良接到赵玉颜打来的电话,说张楚月不见了,张玉良安慰赵玉颜说,不会走远的,应当就在附近,真不行的话,可以先报个警,让警察先帮忙找找,我马上就过去。张玉良对顾险峰说,你先回去吧,其实江南律师事务所也不适合你发展,换个所吧,或是去公司做法律顾问。顾险峰说,你不是小朋友丢了吗,我帮你去找找吧。张玉良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阻拦。
      赵玉颜家保姆陶阿姨一直不喜欢张楚月,当然,她不喜欢楚月这样一个可爱的小朋友并非出自她的本能,而是来源于她的使命。自然,不喜欢一个小朋友也得有合适的理由,否则,赵玉颜那里就说不过去,但小朋友令人生厌的地方多得是,什么淘气啦,顽皮啦,不听话啦,等等,俯拾皆是。这次,楚月的出走缘于一贯的理由,陶阿姨因为她淘气,责骂了几句。
      见过几次,但张玉良对这位精明强干的陶阿姨素无好感。陶阿姨四十多岁,薄施粉黛,楚楚有致,有着这个年纪女人少有的苗条腰身,当然,她的犀利眼神、缜密心思也让第一次见到她的张玉良心生畏惧并继而萌生敬而远之之心。
      陶阿姨是赵玉颜的妈妈王吟瑜一手安排的,当初,王吟瑜看中陶阿姨的理由也便是她的精明能干、做事利落。王吟瑜赋予陶阿姨的监督功能要高于使用功能,在这幢别墅里,赵玉颜的生活起居还有一个阿姨打理,用不着陶阿姨亲自动手,她主要的职责是关注赵玉颜的生活动态,比如赵玉颜一天都做了哪些事情,见了哪些人,特别是包括张玉良在内的年青男人。王吟瑜已经知悉赵玉颜与张玉良在若有若无地交往,王吟瑜的本能反应自然是担心女儿审美不够成熟、遇人不淑、择偶不善,到那时,再干预可就来不及了。王吟瑜也知道这事情不能公开与女儿对着干,因为这样赵玉颜的逆反心理便会被激发(尽管赵玉颜也老大不小的了,但富家子弟的逆反心理在青春期过后,还是能得到妥善的保存。)那么,王吟瑜就会公开站在赵玉颜的对立面,这样,赵玉颜可能会把一段自己就可以轻松过滤掉的爱情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在手里而不论其是否值得。
      无可奈何之下,王吟瑜只能选择冷处理、旁敲侧击,但这样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指示陶阿姨的确难以精确领会,只能理解个大概,在大部分时间,陶阿姨就只能依照自己的理解来行事了。于是,本就淘气的小楚月时常受到恰如其分的责骂,就连赵玉颜也无话可说。
      但这次,楚月是真的生气了,其实,自从到了这幢别墅以来,她就一直是在生气,她趁陶阿姨在厨房干活之际溜了出来,她想去找爸爸,可是她既不知道爸爸是在哪里,也不知道回家的路,只能在大街上乱逛。
      小楚月这一次出走,赵玉颜与陶阿姨手忙脚乱找了一通,赵玉颜说要报警,陶阿姨说要再找找看,兴许很快就能找到,他们在木兰山庄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于是,到保安室查找监控,发现一个小时前,小楚月已经出了山庄。赵玉颜掏出手机,要报警,陶阿姨不让,赵玉颜只好说,这是小楚月淘气、不懂事,不怪你,她这才肯。
      赵玉颜、陶阿姨和顾险峰、张玉良相遇在木兰山庄的大门口,陶阿姨赶忙拉起张玉良,向他讲述自他们发现小楚月不见后他们找寻的成果,张玉良耐心听她讲完,说我们到外面找找吧。他们分成两组,张玉良本想自然是赵玉颜和他一个组,却没有想到顾险峰与赵玉颜自然而然走到了一个组去,他只好与陶阿姨组成了另外一个组。一路上,陶阿姨都在喋喋不休向他讲述楚月的种种调皮之处,见他不悦,又加了一句,这么调皮的小孩肯定聪明,一定是不会丢的啦。
      心情自然是不好,可是谁教他有顾险峰这样出色的朋友呢?眼下,找到楚月才是当务之急。张玉良与陶阿姨一个看路的左边,一个看路的右边,他们急急忙忙地赶路,走过一个个路口,越来越心急,越来越绝望。陶阿姨接到了赵玉颜的电话,说太平桥派出所打来电话,楚月找到了,叫他们自己去派出所领人。张玉良本打算自己去,但陶阿姨非得跟着去,跟着去,就跟着去吧。
      在派出所,警察把他们领到一个小房间,楚月正在看动画片,手里还拿着一块面包,见到张玉良和陶阿姨,又把头扭过去。张玉良蹲下身说,楚月,我们回家吧。楚月说,我不跟你们回去。陶阿姨说,楚月,你还在生阿姨的气呀,阿姨找你可是找得很辛苦呢,阿姨还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保准你会喜欢。楚月说,哼,我才不稀罕呢,我要跟爸爸回家。
      出了派出所的大门,陶阿姨问,张律师,你们还要回木兰山庄吗?张玉良本想去木兰山庄看一看,看看赵玉颜和顾险峰回来了没有,但转念一想,赵玉颜与顾险峰是否回来与自己并无多少关系,即便是他们以后在一起,也与自己并无关系,那是他们的自由,谁教他们是那么出色而耀眼呢?况且,顾阿姨的语气里明显是不希望他们再回木兰山庄的意思,于是便说,我们先回去了,谢谢顾阿姨,请顾阿姨转达对赵玉颜老师的谢意。
      那天晚上,当太平桥派出所的电话打给赵玉颜后,她便放下心来,顾险峰提议,去喝一杯,庆祝小天使失而复得,本来,他已经是喝得有些微醺了,但那天晚上,自打他第一眼看到赵玉颜后,便有了一醉方休的想法。赵玉颜想想,也没事,便应承下来。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舒缓的音乐声中,顾险峰与赵玉颜点了一瓶洋酒,说是苏格兰的威士忌,但他们都没有喝出苏格兰大麦的香气,倒是喝出了德克萨斯农场的甘蔗味道混杂在中国手工作坊的勾兑气息中,很是别样。酒其实一点也不重要,赵玉颜是带着于波澜不惊的生活中生出些浪涛的心情来喝酒的,自她第一眼看到顾险峰,便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他那忧郁而又闪烁不定的眼神、薄薄的欲言又止的嘴唇,都暴露了他那不安分的灵魂,喝着别人即便是有些难喝喝的酒、听着别人也许是有些好听的故事,也许也是一件快慰的事情。她也只是小口小口地呡,若没有苏格兰大麦麦芽糖特有的香气在齿颊间来回的穿梭游荡、然后自然地落入喉咙、在食道与胃之间迂回曲折的悠长小径拉出一道岩浆翻滚、火辣辣的感觉,那么,喝酒便是一件无趣的事情。这也难怪,这家酒吧并非市里最知名的酒吧,自然会卖出些不但贵、而且相当难喝的酒来。
      不用抛砖引玉,顾险峰便将自己的过往情史以一种超现实、浪漫主义叙事诗风格和盘托出、娓娓道来。他从小时候喜欢的邻家大姐姐说起,说到了京华大学法学院的院花,张芳华,德克萨斯那盛开着蓝帽花的小农场丰腴、寡居的女主人,当然,中间还混杂着同一些姓名不详的女子香艳的往事,连他自己都十分吃惊的是,那晚他的记忆力惊人,几乎每一个连当时都不曾想起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朗朗,有时,连臆想中的情节也一个不忘,描述得精妙无双。那晚,他的表达如行云流水一般,一点也不磕磕碰碰,中间,还不忘略作停顿,给赵玉颜以充分的想象时间。她沉浸在他所讲述的故事里,忘记了月落星移、时光流逝,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她知道,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或是对这个女人有向往之情,那么,他在这个女人面前讲话定然是磕磕绊绊的,所以,她断定他对她是没有任何向往之情的(当然,她对他也没有。),但不曾想,在讲述的间隙,他竟然失神地抓住她柔若无骨的手,眼睛中闪现出幽暗灯火的颜色。她抽出手,起身,快步踏进了现实世界。
      李明柔案还是有所进展。张玉良找到了证人石大勇,李明柔死后不久,石大勇一家就搬出了村子,搬到了镇上住,因为村子里大多姓李,与李明柔家都有点沾亲带故,不用说,舆论一致同情那个投湖而死的年青姑娘。所以,石大勇家饲养的家禽、家畜会莫名其妙失踪或是死亡,他儿子身上也会出现来历不明的淤清或伤痕,这种情况持续一段时间后,他决定搬家。石大勇搬到镇上后不久就得了痛风,镇上唯一的医生兼兽医也对李明柔很同情——她是他儿子的老师,于是他给石大勇开的药基本上以维持现状或是加重病情为主,于是没过几年石大勇浑身长满了痛风石,村子里的人和镇上的人都把他视为一个怪物——一个被上天所诅咒的怪物。
      上次听狱中的钱均夫要石大勇作证去控告孙国维,他就有些动心了,要不是孙国维这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家伙欺骗他,他何至于过着这种阴暗的生活,但他知道钱均夫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当时他并没有答应。
      这次张玉良找到他,石大勇已经下定决定了——因为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但问题是自己揭发了孙国维,自己也要面临牢狱之灾,但自己不揭发孙国维,良心上、身体上还有群众冷眼的折磨也让他痛不欲生,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要揭发孙国维——李明柔的冤魂已经搅得他不得安宁。
      孙国维这些天靠酒精的麻醉与漫无目的的忙碌来抵御迫在眼前的审判,其实坐牢也并不可怕——怕就怕在对于不可掌控的未来的恐惧以及从名利场的云端跌落地狱的不甘,其实这种恐惧本身就是对他这样一个有过名望的大律师的嘲讽,不是嘲讽他的专业技能,就是嘲讽他的心理素质。
      这些日子,张玉良几乎没有像样的案子,入不敷出,生活日渐困顿,房租也成了问题,张楚月的学费也一直拖欠着,生活几乎要把他逼入走投无路的绝境了。而且,李明柔的案子一直也没有什么大的进展,把田绯的证人证言和李明缜收集到的石大勇的证人证言都提交给了检察院,但检察院一直没有动静。
      盛夏时,市律师协会发布公告,孙国维因任期届满卸任市律师协会会长的职务。没过多久,市中院就邮寄来开庭的传票,李明柔案抗诉成功。
      当然希望李明柔的案子赶快结束,生活就此平静下去,而且,张玉良得马上赚到钱,否则,他与楚月只能流落街头,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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