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陆七七》夜雨寄吾

6、谢雨姑姑

　　温小蓄陷入思忖，原来将一十八帮水寇集召此域的，是水蚕帮。
　　只是，她们为什么要行此事？有什么目的呢？
　　这一帮水寇是极特别的水寇，帮中成员大半都是寡妇，所以又叫寡妇帮。
　　这些寡妇的丈夫大多是死于争斗的水寇，敢当水寇的妻子，本来就要比平常女妖多一分胆气，何况最后又失了丈夫的依靠，更容易被激发出一股子狠劲，她们为求生存，往往不惜代价又拼尽全力，所以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宁招山中猛虎精，不沾水蚕半片衣”。
　　听说水蚕帮不单收留寡妇，还会帮忙带孩子，男孩子养大了就放他们出去另谋天地，女孩子长大了想嫁想留，全由己愿，不过既然是被自力更生的寡妇们带大的，长期耳濡目染，对男妖总是保持着天然的陌生感、不屑心以及拒绝之意，也自然很少有嫁人的。
　　如今出面止战的谢雨姑姑，可称算是水蚕帮的元老，而新晋的帮主叫蓝十七娘，自幼失孤，在帮内长大，据说姿容艳丽，聪慧善谋，见过她的男妖没一个能忘得掉她。
　　温小蓄养在深宫多年，对江湖中的事知道的多又不多，杂却不细，如今一十八帮在此营聚，他跟着孚大有，一路也算开了眼了，对于这位从天而降、轻易便以一制百的谢雨姑姑，内心则一直保持着某种期待。
　　直到亲眼看见这位赤衣元老缓缓地飞降到他们的筏子跟前，他心里突然陡生出一阵痛快。
　　“狡猾如孚大有，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他静静观望着谢雨步步逼近，寻思道：“他阻断谢雨的灼灵丝，是不想被她以血丝探清妖力，却没料到，周围的妖全中了招，惟他脱身，这一来，反而暴露了身手，一旦谢雨觉出真相，他将避无可避，到那时……”
　　他正满心期待，料定孚大有必将迎来天大的麻烦，已开始盘算自己该如何脱身时，南风一吹，形势陡转，谁能料想得到，孚大有他……他……他竟然跪下了！
　　依着水寇之间的规矩，他单膝着地，右手空握，放在胸前，并低低地垂下脑袋。
　　“这个孬种！这个怂炮！”温小蓄几乎都要绝望了。
　　单膝跪地，代表甘愿臣服。
　　右手空握，表示手中并无武器。
　　压下脑袋，亮出后颈，是要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是以一种“要杀要剁，全凭尊便”的态度来向对方示弱。
　　温小蓄真是万万没想到，孚大有为避免交手，竟连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如此应变，如此狡黠，难怪夬履院要将他列为头号要犯。
　　又思：“他能作恶多端这么多年，一定是因为活得够无耻吧？”
　　“姑姑恕罪。”孚大有的声音听上去真是满口卑恭，“我这妹子身染恶疾，无法与您行礼。”
　　谢雨瞥了一眼陆七七，脸上的狐疑加重，目光又散入水中，观察到筏子周围徘徊有虚妖，试探道：“气息孱弱如此，是受伤了？”
　　孚大有依旧低低地压着脑门：“是病了。”
　　“病得很重？”
　　“对，病得很重，哪里都医治不好。”
　　谢雨沉思半晌，接道：“既如此，我替你们指条明路。”
　　“姑姑但请赐教。”
　　谢雨双手一背，下巴高高抬起，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你说你妹子哪里都医治不好，是因为这世道总是良医少庸医多，须知得了病又能准确地得着治疗，这本身就是一项阴德，或许是她命不该绝，才教你们遇上我。听着，我帮蓝帮主从小钻研医术，曾亲手解救不少身患疑难杂症的女妖，只要你这妹子愿意转投我帮门下，保管她药到病除，长命百岁。”
　　“姑姑此言当真！”可恶的孚大有，一听此言，竟然装出了一副饱含期待的模样，就像他是真的很希望有妖能治好陆七七一般。
　　但温小蓄可以笃定，就算谢雨说的全是实话，就算蓝十七娘真有回天妙手，孚大有也一定不会送她去的。他可是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直明明白白，陆七七当初的确中了参人之毒，但参人的毒并不致人瘫痪，把她害得不良于行的，不正是孚大有他自己吗？
　　是他为了防止陆七七逃跑，抬手一掌，直接拍断了她的脊背，才把她变成了如今这番光景。恶性如斯，眼前的假惺惺，都只不过是他玩弄妖心的把戏罢了。
　　“本座何必骗你？”谢雨不耐烦地反问。
　　“妹子，你说呢？”孚大有扭过头，缓缓看向陆七七。
　　一时间，只剩沉默。
　　因为这份沉默，温小蓄心里一动，又萌生出一份不该有的妄想。
　　只盼陆七七能及时醒悟，只要她此刻点头同意，那么她和他的性命就都还有保全的转机，否则的话……
　　可惜，天不遂猫愿，陆七七还是说出了最不该说出的一句话：“不敢劳烦姑姑……”她明显不适应江湖人说话的口吻，字斟字酌，缓缓接道：“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就在这一两日了……我和哥……我和兄长一向相依为命，命里这最后一程，我只想由他陪着，安安静静地走过……”
　　“好个倒霉催的陆七七！”温小蓄忍不住一阵心痛。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条逃生的出路啊！
　　无奈他被禁制所限，直到此刻仍不能发出一语，否则的话，他一定要扯开嗓子，冲着天、冲着江、冲所有的妖大吼一句：“他就是孚大有！他就是孚大有啊！”
　　更可惜的是，这里没有妖会读心术，也没有妖能看穿一只猫的焦躁！
　　四下又恢复了安静，半晌，谢雨点点头，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孚大有，“由你吧。”
　　说完，纵身一跃，飞向了大船，飞到了纷乱的中心。

　　纷乱很快就得到了制止，杀人的偿了命，中毒的得了治，尸体被当场水葬，两拨人马的怒气渐渐消了下去。
　　当红丝退得无影无踪，孚大有又把筏子泊在了最不显眼的角落。
　　陆七七轻声问：“那些红丝是活的，对吗？”
　　孚大有漫不经心地答道：“对，活的。”他正在眺望天际。
　　“像榕树的气根？”
　　“不，更像水母的触手。”
　　“有毒吗？”
　　“无毒，但能牵制妖体内的五行火。”
　　“什么是五行火？”
　　孚大有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以后再告诉你吧。”
　　“以后？她还有以后吗？”温小蓄冷冷心道。
　　陆七七不停地眨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过了半晌，又问：“那位姑姑很厉害吗？”
　　“会吐丝，算厉害吗？”
　　“她比你还厉害？”
　　孚大有失笑，“比起我嘛……唔，可能还差了一点点。”
　　“哦，那你为什么那么怕她？”
　　“我不是怕她，我是怕麻烦。如果我刚才选择和她交手，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同伴，那我岂不是很吃亏？”
　　“你可以飞走呀，我看除了那些长着翅膀的□□以外，这里并没有其他能飞的妖了。”
　　“我飞走倒是易如反掌，但你和这只笨猫呢？”
　　“唔……是我们连累你了。”
　　孚大有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刚才模仿我们说话，学得还挺像。”
　　“生死关头嘛。”看来陆七七这个女人不但脑袋不太灵光，还极其容易害羞，孚大有不过随口一夸，她就立马羞红了脸，又说道：“我心里其实也怕得很，可我这人就是这么奇怪，别人一紧张就会犯错，我一遇到紧张害怕的事，反倒更加冷静，做事也更加有条理。”
　　“那证明你天生就适合当杀手。”
　　“当什么？”陆七七一怔，动也不动的瞪着孚大有的脸。
　　“当杀手。要知道，这份职业最需要的，便是处在紧张氛围中的冷静与沉稳。”
　　“不！”陆七七皱起眉头，表情透露出一丝反感，声音沉闷地接道：“我才不会去当杀手呢。在我们人界，杀人可是重罪，死人通常只会出现在医院的病房里与监狱的执法场上，不比你们妖界，你们……你们这里，死亡好像是件特别轻易的事。”
　　“可你已经进入中千国了。”孚大有叹着气，平静地坐下，坐到了她面前，平视她饱含困惑的大眼，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喜欢杀人，可来日若有人要杀你，你该怎么办？”
　　陆七七无奈地笑了笑，“杀我？我在中千国无亲无故，又没有和人结怨，谁会想要杀我呢？”
　　“现在是没有，可说不定以后就会有了。唉，这里是这样一个世界，只讲弱肉强食，不讲其他规则，这里和人类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可是……可是……但……”陆七七垂下脸庞，似乎正在经历某种犹豫，态度也逐渐变得不自信。
　　孚大有又趁热打铁地劝说道：“如果真到了攸关生死的时刻，一定要不遗余力地去反击，记住，能够解救你的，始终只有你自己。”
　　陆七七没有出声回应，也没有任何表示。她仿佛睡着了一般，就那么一直低着头，一直沉默不语，一直动也不动……

　　温小蓄叹了口气，缓缓趴到一边。
　　他已经不想再去诘问那位狂魔，若说中千国与人族的世界截然不同，当初他又何必强行将她带到这里？若他真的担心她遇到危险时不知反抗，又为何要亲手摧毁她行走的自由？
　　既做了这些那些的事去伤害她，到头来又要摆出这一副诲人不倦、设身处地、满心惦念的姿态……虚伪！真是虚伪透了顶！
　　不过，他此刻反正不着急了。
　　因为他知道，再浓的朝雾，遇旭日一晒，也会散尽。再恶的妖，也不能永远逍遥法外。孚大有再聪明，也总会有百密一疏的时侯。
　　温小蓄的声音虽然受到了限制，可他的脑袋与智慧仍是自由的，对方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算漏了一着——伽蓝。他望着银光闪闪的江面，忍不住就要扯动嘴角，笑上一笑，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在等，等一个消息……等着等着，他都有些乏了……
　　霍然，他感应到来自头顶上方的一股凉意，那是杀气，正狠狠地狂袭心底。
　　这是他长年习武培养出的敏锐直觉，也是一个武者应当具备的灵性。
　　一回头，他居然瞧见两道犀利的目光和一把冷森森的匕首已同时对准了他的眉心。

　　“好猫儿，”孚大有扬着嘴角，“你敢背着我下绊子，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