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陆七七》夜雨寄吾

5、一十八帮

　　陆七七想起一句话，人的眼睛创造了人的经历，人的经历常常会欺骗人的想象力，人的想象力又会反过来制约人的眼睛。
　　这一路奇景，陆七七注定永生难忘。
　　穿过厚重的雾墙后，筏子仿佛把他们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江面上，花瓣与瓜皮越来越多，豪气的笑意、熨贴的歌舞、温暖的酒气，亦愈入愈浓。
　　孚大有假意搅动着长杆，实际上仍由筏子在水上自行辨认方向，并不断向前移动，但因为他们的打扮已经完全融入了环境之中，丝毫没引来别的疑心。
　　一只云舫被藤蔓紧紧地系在一头灰象背上，那灰象有八只眼睛，两只长鼻，它安静地驮着舫与舫中十位鱼首人身的大妖，以如此巨大的体量泡在水里，却浮得如松枝一般轻松。像这样象，陆七七细细数来，一共有二十三头之多。
　　这个神秘的帮派位居入口左畔，与它相对的右畔，泊着一圈椭形小舟，状如巨大的莲叶，稳当且恬恬地躺在江上。舟与舟之间，由铁链相互牵制，舟上的妖族，身形只有五六岁孩子高，猴面蛇尾，长着一对猩红的眼睛。
　　十几根笔直的长杆接在莲叶舟之后，长杆上的妖族马身人面，却长着鹤爪一样的脚，他们的爪子紧紧抓握着长杆，个个身着彩衣。
　　还有长得像水獭的妖，坐在棺材一样的长方形船只里，每个妖的手中都握着黄竹做的水烟壶，他们占据的那片水域，最是烟雾缭绕。
　　还有浑身爬满苔藓的妖……有身形粗巨的像熊一样，却能歌善舞的妖……还有前后皆生着面孔的妖……最像人的妖，当属斗笠帮了。
　　筏子不能再往前，因为斗笠帮的地盘已经到了，斗笠般的排面很宽很大，帮众巨多，孚大有把筏子泊进了最末端的位置，邻近的筏子上有妖觉出异样，刚想出声质询，孚大有就用他的镯子解决掉了。
　　他们就这么安然无恙地隐进了众妖之中。
　　一路的目不暇接，看得陆七七都有些乏了，可乏的又岂止她一个。筏子泊好，一个大大的哈欠声传来，陆七七一抬头，迎上孚大有那双又倦又友善的眼睛，“睡吧。”他轻声说。
　　“这些……这些妖，”她本来想说“这些人”的，习惯是种很隽永的存在，就算想改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到的，所以她才显得磕磕巴巴，“他们为什么聚在这里？”
　　孚大有耸耸肩，“这些水寇长年内斗，谁也不服谁，如今齐聚一堂，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别管这些了，夜已过半，快睡吧。”
　　陆七七点点头，乖乖阖上双眼，心里思道：“这里和人界真是截然不同。”

　　黎明时刮起了风，风带来喧嚣，喧嚣吵醒了人的美梦。
　　一阵落水声传来，紧接着，是叫阵与打斗的动静。
　　周围的筏子在隐隐骚动，起哄的，看热闹的，逐渐拢向某艘大船，不一会儿，将一半江面堵得严严实实。
　　孚大有启动竹筏，打算趁乱游向上游，可惜计划很快又被突然后撤的其他船只给打乱。
　　有妖大喊着：“让开，尸体有毒，快让开！”大家着急撤出一条水道，是因为某艘大船上有妖被杀了，尸体堕入江中，身上裹满了毒粉，看热闹的妖众不愿玷染毒物，是才着急忙慌地给尸体让出一条道儿来。
　　这下，他们不但没走成，反而还被搅进了更混乱的队伍里，进也不成，退也不能。
　　须臾，一个怒气蹈天并异常洪亮的声音，穿过层层障障的妖，清晰地传遍四面：“斗笠帮弟子听令，饮泉帮杀了黄长老，大家为他报仇！”此令一出，场面顿时就更乱了。
　　“怎么那么不巧，死的偏偏是斗笠帮的人？”陆七七正思忖着，余光扫到边上的乌篷船，一个妖猝不及防地从鲨鱼皮佩鞘里抽出一把弯刀，一具尸首正好打从她眼前漂过。
　　那妖挥刀横砍，用尽全身力气攻向孚大有，孚大有不避不闪，只轻轻用足尖点了一下筏身，便激起一道二米多高的水墙，弯刀横着斩断水墙，刀劲为此分散，注定无法传递得更远，最后刀尖堪堪划过孚大有的腰带，却没能造成半点伤害。

　　陆七七瞪着那具尸体，目送他越飘越远。死者身穿一袭黄袍，该不会就是那位黄长老吧？
　　那黄长老长得既像个人，又不像个人。因为他生着一个奇大无比的脑袋，几乎是正常人脑袋的两倍大小，他脑袋上多出来的部分，看上去像个气囊，黄色的、柔软的、连着血丝的、塌塌的。如果由人界的医生来诊断，多半会判定那是个肿瘤吧？
　　尸体一路漂到江心，忽然就一动不动了，可他身边的水流还在不断往西。
　　本来嘛，就没有什么是能阻止水的流动的，因为水的流动所代表的是时间的流动，既然没有人可以截断或改变时序，也就无人能截断或改变水流的步调了。
　　尸体没有顺水而西，只因为他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仔细看，是一根极细极韧极长的红丝，就像人类世界用来绑护身符的红绳，可这红丝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是在蠕动着的。

　　攻击孚大有的妖相当有毅力，一刀紧接着一刀，一波快攻之后是另一波更快的快攻，虽然总也伤不到孚大有，但他也没有因此泄气，反而一声尖哨，唤来近处的更多同伴，孚大友不甘示弱，也跟着疾呼救命，他呼救时的急切，和他应招时的气淡神闲简直判若两人。陆七七探了探他的脸色，见他脸上根本没有紧张，便暗自猜测，也许他只是不想赢得太突出，才故意将局面搅得更乱，以确保自己的伪装不会被揭穿吧？
　　他一阵疾呼后，应声前来的帮众还真不少，眼看一场集体斗殴已势不可遏，闹得陆七七满心担忧，谁知到最后，竟是由红丝终结了它。
　　就好像长着眼睛一样，数不清有多少根红丝，潜藏在无所不在的江风里，洋洋洒洒地钻进妖群，然后，静悄悄的，就将所有的妖都给牵制住了。
　　惟一的例外，是孚大有。
　　曾也有红丝企图缠绕他的身子，但不知为何，最终又退到一旁，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鬼绳索？”陆七七听到边上有妖诘问：“谁在装神弄鬼？”
　　“别动！”另一个妖好心地提醒道：“这是谢雨姑姑的灼灵丝，不想死就不要轻举妄动！”
　　“谢雨姑姑……莫非……是水蚕帮的那一位？”
　　“除了她，谁还配得上‘姑姑’二字？”
　　“听说她老人家幽病不抽，这些年深居简出的，已鲜少露面，想不到今日竟会出手！”
　　“她出手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应龙帖’不就是水蚕帮撒出来的吗？”
　　陆七七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光嘴上说得极敬畏，身子也诚然一动都不敢动，便料想这位“谢雨姑姑”一定是个极高的高手，难对付的狠角色。
　　她默默地仰着脸，四下里不住张望，片刻后，果然瞧见一条红艳艳的人影由远处一艘五层大舫的顶端徐徐飞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