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陆七七》夜雨寄吾

4、妖雾

　　已接近一元江上游。

　　服下青虺的妖丹，陆七七有了好转。她的体力在逐渐恢复，阳炎却一时暗过一时，这也正常，人的寿数本来就和健康无多大关联，健康的人会猝死，活得久的也未必无病无灾。
　　温小蓄思考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孚大有究竟有何目的，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和不会善罢甘休的敌人，前往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目的地……“难不成他是疯了？”
　　霁月如练，粼粼闪动，银辉洒在万顷江面上，洒在筏上，亦洒在妖与人的身上，陆七七本就惨白枯槁的病容，此刻看上去生像一截镀了银的朽木，更加怪诞了。
　　月下，她伸手入江，捞出一样东西，端祥片刻，迟疑地问孚大有：“花？”
　　花，如血的山茶花，可大江里怎么会有花呢？的确够奇怪的，又的确是山茶花，不止一朵，而是成群成群地随波而来，还有些瓜皮果皮，还有沁人的酒香，还有阵阵欢歌笑语随着风依稀而来。
　　不远处，妖气弥漫。

　　一道雾墙分隔着江面，挡住他们的去路。
　　雾，浓到无法视物的大雾。但这绝不是出于自然的雾，这样的夜晚的确可能会起雾，但雾气绝不会骤聚于一处。
　　这更像是一条分隔线，警告旁人无事勿入。
　　筏子愈挨近，危险的气氛就愈浓烈，温小蓄禁不住紧张起来，猫本来就是最能预知危险的动物之一，何况他还是个训练有素的武者。
　　他瞪圆双眼，奋力捕捉着夜色中的蛛丝马迹，此刻他行动上的禁制已经解了，但依旧口不能言。孚大有还是怕着，怕他向陆七七吐露真相。这一点相当可疑。他堂堂妖界狂魔，为什么会忌惮被区区人族女子知道真相，为什么他要留下他们的性命？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掉他们呢？
　　关于这位大魔星的所作所为，温小蓄真是满腹狐疑。
　　冷浸浸的夜风将一阵颇具异域风情的手鼓声播送过来，接着是几十双脚齐步跳舞的动静，筏子没有停下，孚大有没有犹豫，就这么径直地闯进雾里。
　　他这妖真是很胆大。
　　不多时，另一条瘦长的竹筏迎着他们缓缓行来，筏身像寒潭上的枯叶一样轻盈，筏上站着三妖，则像枫杨一般笔直。
　　凑过来后，站在筏首的妖将握在手里的长杆打直，冷冷叱道:“莫再近焉。来者何帮，请赐名帖。”
　　温小蓄凝神打量，这三个妖都穿着青色劲装，腰间都挂着森森的钢锏，身形都甚为壮硕，只可惜雾气太大，不能看清他们的样貌，因为他们都戴着又尖又阔的斗笠，斗笠全都压过眉际。
　　斗笠的正面，烙着“方脸蛇”的标志，这标志代表应龙，应龙是上古水神，在中千国，水寇们皆以它为记。换句话说，在这大雾里，好巧不巧，他们偏偏碰上了打劫的。
　　温小蓄想起，的确有一路水寇，叫作斗笠帮，帮中弟子素爱作这副打扮，不过斗笠帮一向遥据西南水域，并不常在一元江上活动，今夜这是……
　　“诸位见谅，”孚大有拱手应道：“小的家住一元江边，只是出来夜渔的，并无帮派，更无名刺。”他这时说话的声音，已不像寻常那般中气十足。他刻故意压低嗓音，就像刚刚咽下一碗盐，粗粝中带着倦意，倒是颇符合一个日夜劳作的渔夫形象。
　　四下静了静，筏上那三位妖显然并不相信他这套说辞，半晌，站在中间的那一位出声质问：“既是江畔渔户，便早该得到消息，这五天一十八帮要在此聚议大事，江上通通不得运货出渔。这大半夜的，何故来犯晦气？”这妖的嗓音竟比孚大有刻意伪作出来的声音还要低沉沙哑许多。
　　一十八帮全来了？
　　惊人的消息一传来，温小蓄心里猛然感到一阵怪异。一联系到孚大有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资始湖心，而这里恰好是必经之地，这众多恶寇贼子一夕间齐聚于此，总该不会只是巧合吧？
　　难道……资始湖心出事了？
　　孚大有缓缓地笑了两三声，笑声中不乏无奈之意，仍然很和气地答道：“此事小的自然知道，只是我这妹子身染恶疾，久病体虚，今夜突然说想喝碗鱼汤，小的这才冒险出渔。无意惊扰各位，现下离开便是。”
　　“且慢！”那站在最末尾一直不发一语的妖，竟阴恻恻地笑了笑，“你若真是江畔渔户，筏上因何不见半副渔具？”这妖的声音最老，也最沉稳。
　　“有网的，就撒在不远处。”孚大有也不慌。
　　可那妖并不信他，接口又质问：“无杆无楫无桨，我倒要问问，你这筏子是怎么游到此间的？”
　　站在中间的妖这才恍然大悟：“是了！这可是上游啊！”
　　可站在端首的妖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还出言调解道：“姜老，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看这筏上空空荡荡的，一点渔获都没有，不如就此放他们去吧。”
　　“可他身披灰翼，你别忘了，‘那一位’也是身披灰翼。”
　　“‘那一位’是哪一位？”
　　夹在中间的妖有些听不下去了，“还能有谁？当然是孚大侠啊！”
　　孚大有在中千国的名声够臭，但也够大，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具都怕他，不敢直呼他的名字，反而尊他一声“孚大侠”，这教温小蓄听来，当真是大大玷污了“大侠”二字。
　　“你们疑心他是孚大侠？哈！”无奈端首那妖仍是不信，他年纪最轻，性情也最浮躁，几声讥笑过后，狂言：“你们看他这副怂样，遇上我们，连正眼都不敢抬上一抬，他若是孚大侠，我现在便将这杆子吃罗！”
　　“你少说废话！”这一声喝斥，听上去更老更哑，那位站在末端的妖，显然已起了警惕之心，不知何时，他掌心突然多出一枚铜铃，只需一瞬的光景，他便可摇响铃铛，向周围的同伴示警，可惜他的决策已经够快，行动也够利落，却还是输给了孚大有的迅敏，几乎就在他亮出铜铃的同时，一道“叮”声浑然荡开……

　　可奇怪的是，孚大有并没有杀他们。
　　也许是碍于陆七七在场。
　　他只是利用那对古怪的银镯，对三妖施下法令，要他们保持安静，褪下身上的劲衣与斗笠，再交出撑船的长杆与铜铃。
　　三妖收到指令后，只管旁若无人地宽衣解带，温小蓄因嫌不雅，全程把脑袋别向旁边，心里不住埋怨，孚大有明知筏上还坐着女子，怎还下此指令，实在有辱斯文。他一介男儿尚不堪直视，更何况陆七七——陆七七竟然不避不臊，全程目不转睛？
　　她不但目睹了全程，睹完还轻飘飘地评价道：“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孚大有微笑着，将一套劲装丢向她，“妖也分很多种。有些妖长得像鸟，比如说我，有些妖长得像猫，比如说他，还有些就长得像人，比如说他们。”
　　陆七七突然双眼一亮，上身稍微挺直了些，“你是鸟妖，他是猫妖，那他们岂不是……”
　　孚大有笑出声来了，表情看上去甚是愉悦，“快套上，一会儿记得看我眼色行事。”
　　“好！”陆七七不光回应得极爽快，穿衣服的动作也很麻利，她的精神果然好多了。
　　接过长杆后，孚大有伸脚一蹬，把三妖连同筏子一起踹进了湍急的下游水中。
　　那条又瘦又长的筏子，此时已经丧失了掌握方向的力量，它欲往何方，欲停何处，只全凭水流作主。站在筏上的三个妖，已经丢失了掌握方向的魂，就那么一脸呆滞地奔赴向夜雾外的世界，静静的，全身光光的。
　　深入浓雾之前，孚大有改换了自己的样貌。
　　只见他伸手一捏诀，念了声咒，身后的双翅竟然就缓缓收回了肉身内，两颊边的绒羽也逐渐缩化成蓬松虬髯，不过转瞬之间，他就改装成一个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渔夫。然后劲装一穿，斗笠一扣，凭谁能认出他正是那恶名昭昭的孚大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