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歌》赵鱼舟

74、番外一：无名道人

　　太清观的香火不旺，跟地理位置有关系，山太陡，但是不妨碍百姓在山下扔孩子。

　　赶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山下总能隔三差五捡些家里养不下的孩子。

　　清云被捡回道观全靠运气好，与他一同被扔在山下的孩子，不是饿死，就是被狼叼走了，剩他一个被挂在树枝上，哭得山摇地动，狼掏不着，就被师兄捡回去了。

　　师父掀开襁褓看过，说这孩子没有慧根，来日不见得能修成什么大道，但是有点子运气在身上，便随着师兄的排辈取了个“清云”的道号留下了。

　　起初看着奶娃娃可爱，大伙儿都围着逗弄，可日子一久，谁都受不住带孩子的那一套活计，就只剩下捡他回来的师兄。

　　于是师兄就将清云背在身后，出门采药也背着，砍柴挑水也背着。以至于清云日后想起师兄，最先能想到的，总是师兄那个扎着道士髻的圆滚滚的后脑勺，还有流了一背的汗，捂得他怪潮的。

　　山中日月过得快，可对于没怎么活过的幼童来说却是慢得很，慢得清云足够过一整个四处碰壁的荒唐的童年。

　　比起对着祖师爷的画像抄经悟道，掰着算盘掐着手卜卦，顶着日头扛那把比他还高的剑……这山中的蛐蛐儿叫声可真好听，树上的野果真甜，对了，上树时还掏到了新鲜的鸟蛋，过阵子看看能孵出什么鸟来。

　　每当清云不知死活地出去撒野，师兄都会瞒着师父，偷偷拎着一柄未开锋的剑追出来揍他，发现得及时便揍得及时，发现晚了，他能在外头多玩几个时辰，玩到夜里回去再挨揍。

　　就这么过了几年，清云个子见长，超过了师兄的剑，师兄追着揍他时，他也能闪躲几次。可道家的仙术剑法什么的，他屁都没学会，草药都分不清几株。

　　这一日山下的村里来了人，说近来不知怎的闹狼闹得厉害，狼群半夜里围着村子，连小孩儿都敢叼走，求道爷们出手驱走狼群。

　　师父二话不说应下了，拂尘点来点去指派人手，始终没点到清云头上，尽管他努力抻着脖子，抻着后背都僵了。

　　师兄们出发时，清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拽着师兄的袍子，问：“为何我不能去？”

　　师兄嗤之以鼻：“你那二五眼剑法，狼见了当场能笑死两头，去什么去？滚回去练剑去。”说罢也不回头，与同门连夜下了山。

　　清云忿忿地在榻上翻来覆去，心说剑法好有什么了不起，狼来了劈它两下就是，难道那畜生能站起来拆招不成。越想越气，鬼鬼祟祟地拿了剑，趁着夜色翻出道观，也跟着溜下山去了。

　　他自幼长在山上，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功课又没进益，连对着月亮辨认方位都做不到，跟着几条七拐八绕的山路，毫无意外地迷失在了山林中。

　　少年人憋着一股心气，半点都想不起害怕来，只管埋头穿梭在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探。偶尔惊动起几只萤火虫，便新奇地追随着跑两步，越跑越远。如此跑出大半夜，天边隐隐见了日头，这才发现连来路都寻不到了。

　　“也不知师兄他们此时到哪里了。”清云这么想着，又饿又困，抱着剑靠坐在一颗树下，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清云被一阵哭喊声吵醒，那声音越来越大，听着已经到近前了。

　　这一觉竟是睡过了一整个白日，眼下太阳又要落下去，清云随着哭声探头张望，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头半人多高的黑狼追着个半大的姑娘，姑娘的衣裳早被撕成破布条了，磕磕绊绊在树林里边跑边躲，眼见一个小道士探头探脑，哭喊着冲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到：“道爷救命！！！”

　　清云的腿早就吓软了，但是听人喊自己“道爷”，又立时硬了起来，拔出了从未使过的剑，对姑娘说：“善信莫慌！贫道替你引开这畜生！”说着将姑娘拽到自己身后，也不管自己比姑娘还矮了半头。

　　待姑娘看清了清云，顿觉万念俱灰，心说今日看来躲不过了，眼前这孩子看着还没狼高，看他拿剑的手抖得跟中风了似的。

　　清云提着剑，跟黑狼对峙，脐下三寸有尿意，腿肚子转筋，也想哭，憋红了眼睛，对姑娘说“善信往那边去，我拦住它，快跑！”

　　说罢将剑鞘往反方向丢出去，想让黑狼晃神。

　　这黑狼被狼群驱逐，单枪匹马地讨生活，本也饿了好几日，眼睛早就冒着绿光，眼前都是上好的吃食，哪有闲心管一个飞出去的剑鞘，两眼直勾盯着面前的两人。

　　“小道士，你……你走吧！我不连累你！”姑娘抽抽搭搭地说，不忍心眼前这屁大的孩子也跟着送命。

　　看看，若是没本事，“道爷”立马就变成“小道士”了。

　　清云咬咬牙，黑狼也对着他伏下了身子，清云知道，畜生摆出这个姿势就是准备跳起来扑人了，他对姑娘说：“快跑！！”说着闭眼两手举起剑闭眼冲了出去。

　　冲到一半就跑回来了，跟姑娘一同哭喊着逃了起来。

　　清云哭得更凶一些，可能除了恐惧，还有一些丢脸。

　　师兄找到清云时，清云费力地托着姑娘的屁股两人攀在一颗老树上，嗓子都哭哑了，黑狼坐在不远处守着肉自己掉下来。

　　同门将姑娘送回了家，清云沉默地跟在师兄背后回了道观。路上师兄一句话也没说过，清云觉得这下闯了大祸，回去怕是要被师兄抽死。

　　可是等了半宿，师兄终究没抽他，只是叮嘱他须好好练剑，便去了掌门的住处。

　　清云头一回没挨打，皮痒，不死心，追着师兄跑出去听墙根。只见掌门房中灯火通明，这次下山的师兄们都在里面，跪了一圈，大伙儿看着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只听师父咳了几声，才慢慢开口，说：“下山赴国难，背剑救苍生，本应如此。”

　　“弟子愿一同前往。”众弟子纷纷磕头到地。

　　那时的清云不明白，是日后下了山才知道，师兄们下山驱赶狼群时，在村子里遇到了贼寇入侵，彼时山下的世道已经变了。

　　“师兄，咱们何时能回太清观？”多年后清云这样问师兄。掌门师父与同门师兄已经接连战死了，师兄将龙眼石藏在包裹里，像背着幼年的清云，走在北上的路上。

　　师兄说：“不回，世道不好，师父说要救苍生。”

　　“咱们势单力薄，苍生这样多，怎么救得过来。”清云问道。

　　“能救一个是一个，总归要救的。”其实师兄也说不清，天下苍生这样多，两个小道士能救得了谁。但是师兄看了看满头雾水的清云，接着说：“年少时你从野狼嘴里救下过一个姑娘，可还记得？”

　　清云点点头，那顿打他到如今都没挨，心里惦记着。

　　“救人与救世，对修道之人来说，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师兄拍拍清云的肩膀，“年少能救人，如今就能救世。”

　　清云似懂非懂地闭了嘴，想着日后救世完毕，一定要与师兄回太清观。

　　师兄弟带着龙眼石，走过很多个城镇，救了很多人。遇上打家劫舍的小股流匪，师兄就将龙眼石交给清云，提着剑冲上去将人赶跑，遇上重病无医的患者，师兄就将背篓里一路收集的草药给人煎煮了端过去。

　　确实从未救下多大的苍生，修道之人，修的是自己。

　　清云有一次在山洞里同师兄躲雨，拎过龙眼石问师兄：“师兄，师父为何将这石头看得这般重？”

　　师兄说：“因为能开盛世太平。”

　　清云疑惑地举着石头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门道，便问：“如何开？我们如今带着石头到处走，便能开了？”

　　师兄挠挠头：“我也不知道，说是要交托给能开盛世太平之人，许那人知道怎么开吧。”

　　“那人在哪？师兄认得？”

　　“不认得，也不知在哪。”师兄摊手，别说认得，他连如何寻得都不知道。

　　原来师兄也不知道，清云偷偷想，怕是连师父的师父也不知道，卜卦得来的结论，都虚得很，跟哑谜似的，靠猜也猜不出个因果来。

　　头顶的闷雷嗡嗡响，师兄弟靠坐在山洞里对着石头发呆。

　　直到雨停了，两人走出山洞，走下山，赶上了一伙儿贼寇在商量屠村，便是他们之前经过的村镇。

　　师兄说：“方才那山洞有多大，你进去看过吗？”

　　“里头可大了！还有水塘呢！”清云说。

　　师兄将装着龙眼石的包裹在身上紧了紧，对清云说：“走，救人！”

　　两人绕过贼寇，穿过蜿蜒的山路，来到村里，说有贼人要来，请各位善信随我们去前方的山洞里躲避。村民们聚拢到一处，窃窃私语起来，起初是不信的，如今世道这样乱，没有两个外来的道士在村口说两句话就跟着跑的道理。

　　直到贼人的马蹄声渐近，村民才惊慌失措起来，信了这俩小道士的话。

　　只是走得实在慢，慢到连贼寇打着的呼哨都能听清了。

　　师兄握紧了手里的剑，向贼寇的方向跑出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回头将装了龙眼石的包裹抛向清云，说：“清云！龙之无眼如世间无道，去找能开盛世太平的人，把四圣龙眼交给他，就是你的道！”说着便引着贼寇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再往后的事，疯老道记不得许多了，他有时连自己叫清云都不太记得了，碰上有戏谑的人来问，便说自己是无名山上的无名道人。

　　留在无名山，是为了救世。太清观太远，他早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