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那条沉眠的龙》阿熙ssica

4、卷一·大荒东经·大言山篇4

　　“我没事，”焰冠仍然抱着辞水的躺椅，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她的母亲说，“小龙和我的挚友们都知道了我的心意。”她握着母亲温热的手掌，“母亲，选夫之事再议，你帮我拖三年可好？”

　　“我虽有方法，但你可得听我的。”太后松开了女儿一侧的手臂，拉着焰冠一同到白玉小阶上坐下，声音很苦。“你要知道，我们大言、还有隔壁的神渊、合虚三国，因为是你的师父真神琅玹道人，与真神云中君所镇守，所以皆是女子传世，女子治国，其余六国因为是人神镇守，所以皆是男子治国传家，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送到琅玹道人座下修行的原因，可不是为了那颗珠子。人神治世乃大势所趋，我们大言想要绵延万载，就得寻真神求得方法。”焰冠恍然大悟，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神的？人神治世以男子为尊又是如何得来的？”母亲并不回答女儿的问话，她只是抬头定定望着她的孩子，“你的师兄墨清瓷你打算怎么办，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总会找来的。”

　　“不怕，我已下定了决心，不会再受它困扰了。”焰冠发现母亲不回答她的疑问，便也不再继续好奇下去，放松地把脑袋倚靠在母亲肩上，膝上是自躺椅里探出头来的小龙。

　　“但愿如此吧。”太后慈爱地看着女儿膝上无聊趴着的青龙腹部若隐若现的泛着火焰般赤红的逆鳞。

　　焰冠低头凝望神采奕奕的小龙，会心一笑。

　　辞水对真神陨落，人神治世这件事倒也略知一二，他先时的一位前辈名唤玄冥，是为上古神祇之一——冬神。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一条蛟时，就时时听闻人间关于冬神的传言，说玄冥陵阴，蛰虫盖臧，屮木零落，抵冬降霜，草木鱼虫没有一个不怕她的，然而等做了同僚，才知道她是神人于黑水之西，朝云之国种出的第一株连翘，至今已有不知几万年了。但同僚只当了五百年，这古冬神便陨落了，换了新的人神继位接替，取而代之，辞水这才知道古神们会逐渐陨落凋零，化为天地的事实，他叹了口气，缩回了躺椅里面。

　　当晚母女二人又喝了些酒，焰冠醉得迷迷糊糊时，还逗着辞水也给他喂了不少梨花酿，太后怎么也拦不住，两个人干脆玩起了划酒拳，谁赢就谁说了算喝什么佳酿。

　　以至于焰冠第二日醒来时头痛不堪，还发现老大一条龙正在她被窝里躺着，龙身老长一直耷拉到地上，吓得焰冠“咚咚咚”几声过后已在榻下了，原是她惊吓之余滚下了榻，摔了个屁股墩儿。

　　隔日。
　　日头打东边地平线上起了，光线穿过湿漉漉的晨雾溜进了窗子。

　　帝王榻上。

　　焰冠下意识地伸手挡住明晃晃的日光，甫一睁开眼便看见枕边躺着个硕大的龙脑袋，闭着眸子，粗略五六根白须微微晃动着，可见这大青龙确是睡得很熟。

　　焰冠又顺着龙首往下看，火焰似的鳞片与嫩白腹部相过渡之处正冲她袒露着，两只锐利的大号龙爪松松地抓着锦被，腹部一起一伏之间爪子随着地上拖了老长的尾巴轻轻晃动。

　　焰冠吓得坐起来，差点惊叫出声，捂住嘴巴时一个重心不稳咕噜咕噜滚了下去，直直摔了个屁股蹲儿。

　　“龙龙龙龙龙……”语言支离破碎，却也怪不得焰冠眼界小，由是这人间五洲从未降下过真龙，不过是些仿龙仿凤的鸟儿兽儿，至多将化形的蛟稍作停留时叫人看见大为惊奇，龙凤麒麟却是不曾有过的。

　　“啊啊啊——”焰冠赶紧捂住嘴巴拿着食指小心地戳了戳光芒四射的赤红逆鳞，指尖传来凉凉的触感，焰冠突然想起来自己家的小青龙不见了，又忆起昨晚的种种来——

　　「焰冠，你喜欢的太禧白，母后都叫侍卫们一一搬了来。」

　　太后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女儿喜上眉梢爱不释手的模样，又唤来小宫女道:「陛下爱桑落玉薤，让哀家的银卫去抱几坛来。」

　　焰冠摩挲着太禧白的坛子笑得眉眼弯弯，轻轻地揭开盖着的酒布，殿内不多时便酒香四溢，原本准备入眠的辞水闻了味道竟从纱下探出了龙脑袋出来看。

　　「今儿高兴，我们母女两个不醉不归！」太后豪迈，一巴掌拍在玉石桌上，手掌竟不见半点泛红迹象。

　　焰冠并不反驳，她知道母亲是宽慰她，有师父琅玹道人拦着，料想那墨清瓷也翻不出什么天儿来。尤其是，今日与众人互通心意，总算坚定了她短日内不必为婚事所缚，可以全心投入在朝堂百姓身上，也叫连日来表面向着朝臣，频频同女儿叹气的太后放了心。

　　「好！」焰冠长靴轻点，长剑出鞘气势如虹，掌心翻转稍稍用力一推剑柄，惊鸿长刃瞬间便深深嵌在碧金窗楞旁的墙壁里了。

　　「那还是比赋！待到尽兴，焰冠再为母后舞一场琅玹剑法！」白袍浮起如同展翅的白鹤，焰冠轻轻落下，稳稳坐在桌旁。

　　虽有些乏，辞水也不打算睡了，昂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吟诗作对顺便豪饮的母女俩，感慨这二人实非等闲之人，行走笑闹间俱有不同寻常的王者气魄。

　　「母后，」焰冠摇了摇手里空空如也的汉白玉瓶，又把它倒过来确定一滴酒都没了，抬头看向母亲道:「桑落玉薤没了，我要漪斛春。」

　　她歪着头，似醉非醉，眼前像是蒙了薄雾般朦朦胧胧的，看得辞水暗自发笑，笑意却温和得堪比春光。
　　「你呀！好，好，都依你，小馋猫。」太后本想拒绝，但见她脸蛋微醺的可爱模样终是没能说出口，只得叫来小宫女吩咐再抬些漪斛春来。

　　焰冠笑起来，葱白的手指握住母亲的脸「啵」地就是一口。转身又瞧见辞水挺着龙脊看得入神，于是步子微微摇晃地走过去，不由分说捧起龙脑袋也是一口。

　　忽然而至的灼热温度，瞬间包围的浓郁酒香，这突然的一吻叫辞水毫无防备，闭上龙眸似乎看到了彩色虹桥飘来飘去，还没来得及睁开眼，龙颜上的酒气已经远了。

　　辞水睁开眼时，焰冠已经回到桌旁落座了，举起酒坛就往玉瓶里面倒，也不顾及劳什子帝王形象。太后仿佛看得习惯，笑意蔓上眼角，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也看不够也是正常的。

　　只是辞水有些意外。

　　这对母女相处和天界的亲缘截然不同，尤其是蛮横跋扈横竖总要欺压他一头的奇怪天后……又想到懦弱无能的父帝，辞水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好！喝！」焰冠松开酒瓶拍起手来，「给我的小夫君也斟一盏！」说着就要再添满酒瓶，幸而太后眼疾手快压住她的动作，忙道不可。

　　「不可不可！这一瓶下去你那夫婿怎吃得消，不得当即就不省人事了！动以夫婿为辞，你劝人喝酒的借口是多呀！」

　　「唉～唉～」焰冠柔若秋水面上红扑扑地笑着抽出了手，「那就一口？」见好就收一向是女帝陛下此生最大的优点，她笑眯眯地拿了个小茶杯倒了一杯，步子不大稳却没让漪斛春漏出来。

　　辞水笑得眼睛晶晶亮亮如同溪水洗过，跟着轻轻地低头抿了一口。

　　焰冠原本紧张地看着，见辞水喝了，开心得不得了，茶杯被她随手丢了回去，却仍然不曾见半点漪斛春落在旁的地方。

　　「不能再给它喝了，焰冠。」

　　「你看它听劝！太禧白还有一点，叫它尝尝无妨的！」

　　「那划酒拳决定。」

　　「我赢了！」

　　「就给它喝一点，就当我跟我的小借口喝交杯酒了！」

　　「交杯酒是新婚喝的，焰冠，不可。」

　　「那划酒拳！」

　　「好……好。」

　　「我又赢了！」

　　「我赢了，略略略。」

　　「哎呀，不做数！我出慢了，不做数不做数。」

　　「唉呀！怎么就又输了……」

　　「这次我赢啦！嘿嘿，要给小借口喝海中翎！」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不玩了！」

　　辞水已不知被焰冠喂了多少酒，只道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身边隐约能听到太后的叹气声，也知道焰冠是故意喝醉的，却还是忍不住陪她玩这一遭，适逢他未曾尝过这人间的玉露琼浆，此番体验，倒是别有洞天。

　　焰冠彻底酒醒，光着脚丫子就往外跑，捂着脸心下道自己这次可闯了大祸，跑着跑着又想到若是等自家小龙醒了，发现自己变得如此庞大，还不得吓坏了，于是又赶紧折返往回跑。

　　才推开门，焰冠骤然看到硕大一条龙半直立着竖起来，清透得像海水烧成的琉璃般，辞水额头上的龙角微微晃动，洁白无瑕的龙须经由微风微微地颤动着。

　　青龙雪白的肚皮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看得焰冠愣住了。

　　她忽然就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大，只尾巴最细之处就约摸有碗口粗，也是这般漂亮地在神渊瀑布下的潭水里扑腾，时有水花溅在身上，时有虹光折进眼里，那时焰冠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辞水低头看着她。它醒了，天光照耀得它很舒服。

　　焰冠也抬头望着辞水。

　　龙额渐渐靠近焰冠，与她前额相抵，轻轻地蹭着。

　　蹭着蹭着，焰冠笑起来，也是眉眼弯弯的模样，也不管外面乱成了一团。

　　辞水心情平静温和，尾巴不自觉地左右晃动着，谁也不知道。

　　焰冠把掌心印在龙爪上，避开锋利的爪尖轻轻地握住。

　　太后拦在寝殿前，凶巴巴地赶走了所有人，她不许任何人打搅她的女儿睡懒觉。

　　女儿好不容易才睡个好觉，当然不能让焰冠昨晚开阔心怀的笑颜，一股脑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间鏡里波纹荡漾，大狐狸笑眯眯地看着太后努力的模样，料想着这孟章神君解开封印的好日子就快到了，心情喜悦决定今日要多牵几道红线，犹记得太清宫里有个小女仙，不如一并给牵了红线罢。

　　想毕哼着小曲儿关了人间鏡，背着手踏出了自个儿的牵缘殿。

　　这厢焰冠正与烛龙在花房后的泉眼处玩水，水花四溅，互相泼得对方湿漉漉一身水，惊得宫女侍卫们下巴都掉了。

　　“母后，我打算带夫婿回神渊瀑布玩一趟，至多三天就回来，这次可不算是离宫出走。”焰冠玩得累了，却记得要装得像些，便一口一个夫婿地叫着，她拽着太后的袖子，心想若是母亲不答应便一直撒娇。

　　太后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无奈笑道:“至多五天。”

　　焰冠便欢欢喜喜地跑回了寝殿。

　　隔日。

　　已入了深秋九月，焰冠预备启程，因而准备了许多衣物，一大早就叫醒了自家未过门的夫婿。

　　腰间别了两柄长剑，包袱里装了些皇家的吃食，背起包袱就要走时，却见大青龙迟迟不肯动弹。

　　焰冠只得退回来迷茫地望着他。

　　辞水向自己的身后点点头，龙须晃来晃去，焰冠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爱惜地摸了摸他身后的鳞片，末了昂起小脑袋一脸期待的神情，依旧等着他走。

　　辞水没办法，只得用尾巴卷起了焰冠放在自己身上，径直穿过了长廊摆尾就朝宫外飞去。

　　焰冠大惊，被迫趴在他身上眼瞧着离地面越来越远了，吓得紧紧抱住苍龙腰腹不敢松懈。眼睛里盈满了阳光下龙背变幻的时而青翠时而赤红的鳞，焰冠第一次觉得这鳞片真是美丽极了，以后还得多让夫婿晒太阳才是。

　　习惯了于虚空处掠云，焰冠趴在青龙背上，紧紧抱着龙鳞，辞水感受着背上的小人儿颤抖的身躯，眉眼带笑地放慢了速度。

　　清风掠起玉冠高高束起的青丝，云雾里长发悠悠飘荡，不小心摸到了柔软温热的青龙肚皮，焰冠脸忽然就烫起来，反应极快地收回手，好似做错了什么事，对那边青龙其实一同红了脸的模样毫不知情。

　　焰冠悄无声息地试图转移注意力，慢慢地离了龙脊抬起头，尽力向远处遥望着，十指却是依然紧紧握着龙鳞。

　　青龙也有些不大习惯被人抱着，红着腮抖了抖龙须。被人摸到肚皮其实是头一遭，就算是活了三千年，还是会…会……会不好意思。

　　待俯仰之间看了个清楚，焰冠忍不住发出惊呼——

　　“哇——我大言国竟然这样雄壮，河山这样气势磅礴，山谷这样深不可测啊！”

　　焰冠越看云下的起伏跌宕越入迷，脸上的绯红也消退了许多，干脆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张开双臂，迎着风笑起来。

　　只见云霞之下大言国版图尽数展现在一龙一人眼前，无论是深不可测时时泛着金色气泡与烈火光芒的鏖鳌钜，还是绵长无尽看不到边际的载梦河，都像是渺小的群山村落上一块闪着光的绸缎，于清澈的阳光下在人与龙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真美啊！”

　　焰冠笑声爽朗，辞水越听越觉得清脆悦耳，亦觉背上女子十分可爱，不知不觉间亦面露微笑。

　　“啊——神渊瀑布——”天地间回音盘旋着又回到了焰冠的耳朵里，收了双臂垂下来，高度正在不断下降着，瀑布传来的响声也越来越大了。

　　森林正在脚下渐渐醒来，清新气息弥漫上鼻尖，焰冠与青龙相视而笑。

　　从站在潭边自嶙峋的怪石旁探出头来偷偷地看着，到白臂伸开如藕节从龙背上动作轻灵跃入潭水之中，焰冠可是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对的红线要绑起来，只肖短短六月而已。

　　巨龙在寒潭里搅动溅起块块翡翠般的水珠，失了重的大水珠阳光里浮动在空气中。焰冠如一尾游鱼屏息闭气在辞水的龙躯间灵活地穿梭着，明朗地笑着戳破穿过辞水吐出的龙息形成的气泡，时不时运气借水力飞出水面击碎那漂浮着的水珠。

　　青龙的视线却始终追随着焰冠的身影，看她在自己的身边游来游去，渐渐面带笑意。

　　“我前世定然是一尾鱼！说不定是尾积攒了许多心愿的大锦鲤，今世才有这样好的运气遇见你。”焰冠坐在龙尾上倚着龙脊，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着灼灼如月华的龙眸笑，笑得意气风发，笑得肆意张扬，青丝顺着风的方向，抚着与焰冠共鸣的，辞水的心脏。

　　人倚着龙一同看风声飒飒的森林，数不清的树木枝叶叠影，哗啦啦的流水带走潭边落下的草籽，龙爪轻轻搭在少女湿透的肩上，像是夏夜梦里才有的画面。

　　“天呐……”

　　“我都能想到敲锣打鼓迎娶英俊王夫的样子了！”

　　“这也太美好了吧……”

　　银卫们依照太后之令躲在瀑布旁崎岖的小道里，盯着自家女帝的一双双眼睛里尽是满满的艳羡，就连嘴巴也没能闲着。

　　“听那守灶的小神仙说，咱们女帝收的这青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龙哪！”是喜好八卦还供着灶王爷的小队长。

　　“什、什么货真、真、货真价实……”是刚来的新人小结巴。

　　“就是真神仙！我听说，但凡真龙，都得在天上有个一官半职的！”是武功极好什么也都知道一点的焰冠贴身侍卫。

　　这厢热热闹闹地讨论着，那边青龙与焰冠还都是听力极好的。青龙只当焰冠凡人，应当是听不大清楚的；焰冠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只当青龙是不会武功的，听力应当不如她。一大一小都暗自红了脸，还是焰冠脸烧得过度，开口道:“我还没玩够，我再游些时候。”

　　便“噗通”下了水。

　　青龙腾空而起，在树林山涧之间盘旋，像一道灼灼燃烧着的海浪。

　　八卦的银卫里，偏有个不小心的，脚一滑从山上摔了下去，眼瞧着就要落入水里与焰冠共浴了，电光火石之间青龙动作迅疾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那时焰冠正在扑腾着，忽然间被青龙不由分说叼出潭水有些发懵，这巨大的龙脑袋叼着焰冠扭头把她放在后背上。

　　那粗心的银卫也应声落进了潭水里，水花飞溅把他的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旁边一群人瞧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目送着自家女帝和巨龙离开神渊瀑布。

　　焰冠贴在青龙脊背上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直道这不懂人间情爱的龙竟还学会吃醋了，想着想着便弯起了嘴角，养了个巨宠居然对自己生出了保护欲，着实有趣。辞水盘旋着穿云过雾，垂目四望睥睨着大言国的大好河山，想起自己方才下意识的反应，忍不住心里发笑，也暗暗弯起了嘴角。

　　日头偏西，不甚清晰的龙影带着小小人影，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