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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一·大荒东经·大言山篇3 ...

  •   白发苍苍的红喜神总琢磨着方才有哪里不对,忽然忆起一闪而过面色不善的解目,遂又推开殿门进了自己的府邸,见四周寂静,干脆拂袖开了人间鏡继续看自己亲绑了红线的二人。

      酒楼里有个妙龄女子说书人,自小便跟从父亲周游列国,搜集天下间的奇闻异事,今天便是这个说书人的第一回登场,焰冠一口一个板栗,时不时还瞄一眼假寐的小龙,可谓兴致勃勃。
      “在下近日做了个梦,梦境太过真实,虽然好似是编纂得来,却想以此来试试在下的说书本领,诸位一听即过,不必当真。”女子笑意盈盈,吃了一口酒便讲起来。

      故事发生在三百年前的三月,起因是东王母救了一只鹤。
      “时三月,本该是由春神执掌,便是那位风度翩翩,一身羽衣,腰系玉带的孟章神君。然而青帝无聊,恶作剧替了下属神君的职。

      春时细雨同花落,青帝便许百花开。”故事开讲,酒楼里一时安静非常,只闻酒水潺潺之声。
      “青帝久居合虚山,自纂合虚山歌,使花开时唱着歌,使芽生时亦唱着歌,披着花花绿绿的东川织锦,走到哪里,就唱到哪里。

      孟章神君则恰恰相反,虽为春君,虽执掌光明,亦时见花开,以至于鼻尖都漾着花朵的芬芳;却喜静不常笑,喜独处不见与人交。

      他常着一身洁白春霭,披薄薄浮岚覆身后影,喜好观春日盛景,听山间溪水吟诵人间悠悠而过。
      青帝以百花为披,过人间时见洛阳庭院里少年习武,有鹤从旁观望,竟还是仙体通透,具有神脉的仙鹤。
      红金为顶,白羽覆身,靛青成尾,澄明的眼眸里尽是好奇的神色。

      青帝仅以合虚山居,不曾至天庭,故未见过鹤,更遑论东王母所养的仙鹤,此一见欢喜极了,并未多想便极活泼地入了少年的身。

      至入了少年的身,才发现这少年专注习武,竟未曾对院中树后的仙鹤有半分察觉,又发现这少年原是此地此世天策府上的少年将军,名也好生奇怪,叫做辞水。

      青帝方才想起孟章神君的字,也是叫做辞水。

      鹤好奇地走近,纤长的指爪在湿润的春泥上留下鲜明的脚印。

      青帝笑,许是孟章神君将自己的情分了身,留在人间替自己抵挡劫难,要不然,那静默神君许多年来从未提及过,他面前这引来仙鹤的人间同名少年,又如何解释。

      "巧合而已。"

      孟章神君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他坐在墙上,墙面便生出了许多花儿,蝴蝶萦绕,饶是人类看不见,鹤却看得见。

      只见一片红金顶踩着湿润的春泥飞起来,羽毛落地化作祥瑞融进了天策府,鹤携一抹金红落在孟章神君的身边,高高昂着的洁白颈项弯折,优雅的鹤此刻低下头来轻轻地啄花瓣而食。

      尘空见虹桥,苍穹见碧色,青帝眼里却只有第一次见到的鹤,因此便嫉妒极了,也顾不上他此刻正在少年的身上,丢了剑飞上墙去扑鹤,却因着少年的意识拼命挣扎,一头撞在墙上。

      白鹤欢啼,孟章神君难得一见地弯起了嘴角,目光柔和。

      他与青帝不同,素知此鹤遇云时歌,遇雨时歌,见神时歌,见人时亦歌,活泼得紧。

      青帝也不恼,毫无羞赧之色,揉了揉脑袋笑嘻嘻地同鹤与辞水说道:"原来凡人是这样痛的,果真与吾族不同。"

      最后还是轻而易举地击晕了少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墙头。

      树影婆娑,白鹤扬翅引颈,长歌颂春。

      青帝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它的脖颈,纤长而柔软的颈项,浑身错落有致的白羽,乌黑发亮的尾羽滴下清晨的露珠,落在孟章神君的掌心。

      眼睁睁看着他势在必得的珠子被辞水抢了去,青帝气鼓鼓地跳下墙头假意欲走。

      鹤张开长长的羽翼乘空洒下一片祥云去追,留孟章神君在墙上无奈地笑。

      此件事后,青帝便常去观鹤,神情里是明晃晃的欢喜。

      再然后,东王母遭其子共工所屠,群鹤避之不及,随红金顶的雌鹤来人间寻青帝与孟章神君。

      到底是迟了。

      孟章神君替鹤挡住一击,神元却就此灰飞湮灭。

      孟章神君甫一消散,青帝这才想起,孟章神君竟是他于天池边分出的负情之身。

      他是见过鹤的,就在东王母的天池边。

      不仅见过,且还一见钟情,因此便分出了孟章神君。

      孟章神君并非无情,他便是情本身,何须再言及情字。

      鹤将死,情便消散。

      天地起雨,青帝这才明白,鹤死,故孟章神君消散,而并非由神将所杀。

      青帝沉思许久,笑己之情,夜起魂惊梦破,再不见寡言辞水。

      其后便吟唱着合虚山歌,将人间的水聚做一面与天相接的长镜,将他眼中的鹤与其族,通通赠与了天界的那位神明。

      那位神明倒也不负他所托,携鹤周游四海,寻访六界,终是未曾找到救治它的方法。

      青帝便化作城前老妪,意指轮回灵台。

      上九重天的神明便夺下九重天的仙界帝位,送鹤入轮回,方知她有了名字,唤作焰冠。

      青帝忽然想起,时冬大雪封羽山,他才无聊踱步至天池。池水竹色,涟漪阵阵,却见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他初见她于群鹤飞舞之间,别时却是夏时三伏,情之一字,唯缘而已。

      太阳烛照要他执玺于九天之上,他便应,一如初时他带着一叶白羽去星辰间求太阳圣兽,而今不过还他罢了,只要世间还可得见鹤与其族类,便是好的。

      黄泉碧落,路途婆娑,他一人走罢了。

      青帝,字辞水。”

      老头子干站着,瞧焰冠吃酒,心下纳罕为何偏偏说书人的故事里,那东方七宿的主人偏偏叫做辞水,想了想叹息道:“缘之一字,妙不可言,何必再想这无用事!”又与鏡中焰冠辞水一同听着酒楼里客人讲故事,一时听得津津有味,老红喜神时时暗笑一人一龙互相偷瞄又假装淡定的可爱模样,看着看着,一炷香不到的功夫便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适逢玺珏殿前的一个小侍女,得了件玺珏赠她作生辰礼的绯红羽衣,一身红扑扑脸蛋也红扑扑地一脚踏进牵缘殿的大门,丝毫不把自己当做外人,一口一个月老儿月老儿的叫着,猛地拍了拍喜神仙风道骨的后背。
      白胡子老头儿正看人间镜看得入迷,措不及防被拍了一下,一个激灵猛地回头,看到是玺珏殿内的小侍童方拍着胸脯放下心来。“小黄芪,是你啊!”

      黄芪在他跟前儿踮着脚转了一圈,正要问好不好看时视线却被人间镜的画面给吸引了去,“这是谁呀,好漂亮的公子哪!”月老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赶紧噤声以后才松开手,笑眯眯地低声道:“嘘,这是玺钰殿下未来的弟妹!”

      黄芪的目光却仍停在人间镜里,小声叨叨:“这人间镜里的人的确生得俊美,可怎么是个男子啊。”忽然间又注意到绸纱覆盖着的躺椅下有条尾巴悠悠地晃来晃去,小声惊叹道:“未来弟妹怎么还有养锦鲤的嗜好啊!”末了黄芪看着那灵活的尾巴拽了拽月老的袖子,好奇的大眼睛滴哩咕噜转来转去:“这锦鲤的鳍叶可真好看,这位头戴玉冠的小公子也好看,那他们什么时候才来天界呢?”

      月老听了这话,抚袖大笑来,“咯咯···咯咯咯,小黄芪啊小黄芪、什么小公子,那可是个正经女儿家呀,她桌上躺椅里的‘锦鲤鳍叶’正是我们天界幺儿的尾鳍。你是没见过,他那衔烛真身可不是寻常给人看的啊。”黄芪听见这话,“啊”的一声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点点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风姿潇洒气度不凡的焰冠,直在心里感叹人间的变装术可真是不一般哪。

      黄芪眼睛转过几轮,扯着月老的袖子好奇地问,“难道她就是玉帝陛下前日里说的上古凤凰?!不可思议!可是殿下真身都给凤凰看了,却又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呢?”月老凝视着人间镜里谈笑风生的白衣焰冠笑了,道:“因着小幺儿身上有道封印,得他自己解开才成呢。”

      黄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又问:“月初时玺珏殿下说,我欠了她一道红线,我若是没有红线赔给她,就来向你讨要,她说的可是真的?”月老笑意更甚了,拉着黄芪就要去别处坐下,预备先告诉她这一席话的意义。

      “先时玺钰殿下打算将你跟同她弟弟孟章神君牵一条红线,因此便从我这里赊了一道红线,令我送与你,她说这番话时的情境与现在大有不同,你只当没有这回事便罢了。”月老娓娓道来,却见黄芪神色专注,极认真地说:“我对姻缘之事全无好感,姻缘本就是用来束缚寻常仙家的修炼之路的,祝福辞水殿下只是客套话罢了,老头儿你再敢给我牵红线,看我不拔了你的胡子!”黄芪愤愤,仙界本就分三六九等,这弊病都是因为人间遗弊,做人时要被姻缘束缚,成了仙也不可避免,她心里很清楚,要不是她师父做靠山,如今她在此处的境况怕是远远不如辞水。
      月老一想到这小仙娥的师父是药祖黄芪,是他们这些人神连面儿也看不到的真神,顿时便没了声音。

      听完了一个又一个民间杂谈,人间此时已是夜半三更了。焰冠好兴致地吩咐了两坛青玉案,说是今日心情好,满酒楼的宾客账都记在皇家账上,博了满堂彩。一群形形色色的宾客这才注意到焰冠桌上亮晶晶的鳞尾,都看了看小躺椅,又再看看焰冠。

      焰冠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挺直了背脊将纤长五指轻轻覆上薄纱之下辞水的龙身,朗声笑道:“这便是朕自神渊瀑布带回来的恶龙。”话音未落,本来无端被吃豆腐就十分羞愤的辞水又想起了她那荒唐布告,干脆钻出薄纱狠狠咬了她一口。
      “又咬我!养什么龙还不如养猪猡呢,猪猡还不会咬我。”焰冠被咬的多了忍不住腹诽这龙无良来,食指传来钻心疼痛,她皱了皱眉朝惊诧非常的众人摆摆手开玩笑:“无妨,无妨,夫妻情趣罢了,朕不碍事的。”辞水听了更是羞恼,不由分说就又咬了一口。焰冠笑着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地极小声对辞水挤眉弄眼:“在外面给我个面子,好歹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

      焰冠好声好气之下,辞水总算不再和她计较,顶着红得通透的面颊安静卧在躺椅里一动不动。焰冠只得干笑着和面面相觑的众宾客继续解释:“那日我其实,对这麟龙一见钟情了。”顿时满堂哗然,连带着辞水乍一听这话也吃惊得僵住了,他没想到她就这样将她自己的心事捅了出去,这……这突然之间不计后果的当众表白……简直、简直…

      辞水忽然意识到,焰冠从前对他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未有半句是玩笑之语。事发突然,他一时竟有些太过激动,龙躯微微颤抖。
      她虽是女子,却从不避讳与他的相处。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钟情于自己·····

      “开玩笑的,不过我那天真的觉得哪里才生得这么漂亮的动物,要是可以成为我的宠物多好。但我也是打定了主意三年之内不选夫。虽然大臣们从我及笄之时开始催促,如今我已近及冠,但是我方十八,母后也才不足四十,子嗣之事当是不急。”焰冠在众人的灼灼目光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还有母后和大臣们肯定又要在前殿吵翻天了......”焰冠放缓了声儿,低低地说着,乌黑青丝垂落,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浓重的阴影,没人能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泪光。
      “会有大臣上书朕组织选夫,国师会再度推荐她家豆蔻年华的幺儿,那孩子风度翩翩俊美非常,许给朕可惜了。说不定举国都会齐心笑朕痴心妄想以龙宠作借口推辞,”焰冠忽然低头在薄纱覆盖下的龙角上轻轻一吻,眼泪从她白皙的脸颊上流落,打湿了辞水的龙身。她开玩笑看着纱下的辞水道:“你若是突然有一天得成人形,可不许化得太丑,那样我会被举世百姓嘲笑的。我们可说好了,如此,我就把赌注都压你身上啦。”大堂一片寂静,连绣花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焰冠的声音有些颤抖。
      辞水小龙一下子无语起来,原来他竟只是个完美的借口。
      “最后大臣们和母后退而求其次,苦心规劝朕必定要留下凤种,无论是谁做王夫都不会加以阻拦。”她的脸上有着泪水流过的痕迹,籍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淌,那痕迹显得异常清晰,以至于焰冠都没注意到躺椅里的龙什么时候立起来了,一半似玉中火般光泽奇异的龙身暴露在空气里,也不顾众宾客们惊奇的目光。

      “可是谁做朕的王夫,便得损了五十年的寿替朕续命....”
      “朕生来与众人不同,向往自由偏又得承担责任,厌恶男女之事又得选夫生女延续子嗣,如今大家都是小女的心腹之人,我也不妨同大家直说,有了这不知何时才能化形的小龙,选夫之事至少还能拖延三载,各位与我皆为向往自由之人,当是明白我心意已决。”
      “想着龙活得长,要他点寿不算什么....神仙何至于这么小气....”焰冠话音未落,辞水差点被她的算盘珠子崩出一口血来,这少女可真是、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呐。辞水一面沐浴着众人的目光,动作僵直停滞了半晌,终是挺直了龙脊,安静地看着她眼泪啪嗒啪嗒直掉,还要唠叨着那些扎他心的话,无语极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很想给予她一个温暖的拥抱,无奈他现在只是一条失却了灵力的、再普通不过的小龙。圆咕隆咚的晶莹龙眼一直静默地望着焰冠。

      月光自窗棱上流淌下来,干干净净的白色与澄澈透亮的火焰色交织在一起,光与影浸润了人与龙的侧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忽然冻结,只留下酒楼烛台里摇曳的烛影与月光里如同静止的人影。
      人们静静地看着这温馨和暖又十分不可思议的画面,尚未来得及反应,门外忽的闯入一怪异醉汉,周身自带旋转着破坏力非同一般的黑雾与旋风。

      焰冠听到动静,小心地离开辞水颊侧,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径直回头望。

      是从前九国武力值排名第一琅玹道人的关门弟子墨清瓷,也是现今沃国储君墨白瓷的弟弟。
      烟雾滚滚的混沌漩涡朝大堂上席卷而来,撕裂了好几张空桌子碾碎化作粉末,有人被波及到摔了个狗啃屎,瞧着墨清瓷脸熟,想骂娘却又不敢。

      瞧见对方竟是师出同门的小师弟,焰冠顿时攥紧了拳头又惊又怒,大堂里瞬间变得混乱不堪,小二忙上前去同他好声好气打招呼:“这位爷,天色已晚,依酒仙楼的规矩,过了戌时三刻便不再纳客了。”

      焰冠已然下意识地提起辞水的小躺椅藏在身后,确认了自家青龙的安危后,方抬头开口接连质问墨清瓷三句:“你疯了!你何时竟入了魔,不要命了么?师父知道么?!”墨清瓷提着酒壶,乱糟糟的白发下掩盖着通红的瞳孔与婴孩般白嫩的肌肤,他朗声道:“没错,我偏是为了你,不要命了,你又能奈我何?”话语间饱含无尽的辛酸与不甘,说完便将手中酒壶一掷,瓷器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辞水默默地听着,他想这墨清瓷或是焰冠的故人,许是从前有过什么纠缠不肯放下,这些的种种,他想听焰冠亲与他说。毕竟,他不爱猜测疑虑,亦不爱平添烦恼。他深知焰冠不会令他这般胡思乱想,何况平日焰冠哪怕逮到什么蜘蛛蚂蚱的,都要同他炫耀一番,放生之前还总要问他吃不吃,再三确定了才随手往花苑里一丢,叫辞水哭笑不得。因着她逮着什么活物都要问他吃不吃的习惯,他好几次想同她普及一个很是简单好想的道理:龙,不是什么都吃的。

      焰冠明显是不爱听墨清瓷这话,将小躺椅轻轻置于桌上,不轻不重地朝众人行了个拱手礼,便一指勾起躺椅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子,跃起落在围墙上步子飞快。也不管身后墨清瓷大喊大叫令她不要躲。

      夜色深了,焰冠总算是跳下房顶,抱着竹木小躺椅稳稳落在地面上。

      太后正站在她寝宫殿前。

      “哭了?”太后问。

      “没有,母后。”焰冠眼神明亮,毫不闪躲。

      “母后都听说了。”

      太后走过来,伸开大袖子抱住焰冠。

      “我焰家苦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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