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琊》袖风不染

3、三 涅槃

　　等到这漫山遍野的都被玩了个遍，偶尔传来的讯息再没法满足少年的好奇之心。小凤凰便开始整日思索着想要离开眠山。

　　“你在这边这么久，就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无琊，你这么厉害，难道真的就破不了这个封印吗？”

　　“无琊，我们一起出去可好？”

　　每每这时，无琊只能一脸无奈地摇头。

　　眠山封印虽然有所减弱，却总归是上神法令，无法轻易撼动，偶尔出现的裂缝空隙，也只是转瞬之机。

　　想要出这眠山，非是容易之事。而他和大方本就在此等待归墟，并无出去之心，守护眠山是他最后的责任，他也不会轻易离开。

　　“小翎儿，这里便是我的终点。”

　　“你若想离开，便好好修炼，等你涅槃，成了九天彩凤之身，或许就能冲破结界了。”

　　如今世间，仙妖与人族共存，百年来战乱不断，冲突不息，并不怎么太平。

　　他心知这个孩子不会永远困在这里，但在外面的世界生存，得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凤凰一生三次涅槃，每次经受涅槃劫火的试炼方可浴火重生，再过一百年，便是炽翎千年一次的涅槃劫。

　　生死攸关，无琊没法再对他心软，在精进修为上越发严苛起来。

　　这百年间，炽翎也是发疯似地修炼，但没有灵丹，灵气无法长久汇聚，纵使付出了加倍的努力，也不过普通灵物五六百年的修为水平。纵使无琊虽总忍不住见缝插针地给他塞些灵力，也只是杯水车薪。

　　“无琊，他们说……没有灵丹，是修不成大道的，我是不是永远只能……是这样？”

　　“小翎儿，你可是凤凰血脉，要对自己有信心。“

　　“可我若过不了涅槃劫，是不是就会死？”

　　“不会的，区区离火，便把你唬住了？你若涅槃重生，便能重新修出灵丹了。”

　　“真的吗？”

　　他对那孩子说了谎话。

　　可大人是不该骗小孩的。

　　于是在涅槃劫前夕，他剖出自己的一半灵丹，偷偷送入了小凤凰体内。

　　生剖灵丹，本就已是剜肉剔骨之痛，而要将其融入他人丹田，更非易事。纵使无琊天生灵脉温和，要对抗凤凰至烈的火系属性，也耗费了他诸多修为。

　　看着灵泉中被封了五感，任人宰割，一无所知的小凤凰，无琊拈其一个诀，抹去了他的这段记忆。

　　此时才顾上自己腹部淌血的的伤口，灵池的水已染得血红，他似是浑不在意。

　　靠着山石缓缓坐下，无琊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

　　他这般修为，抽去一个小家伙的记忆，真是轻而易举，欺负小孩啊。这般自以为是地为他好，不求回报地不让他知道，他日若这孩子知道了，又要如何面对呢？

　　可……日久天长，那时或许自己已经不在了吧。

　　便就自私这回吧。

　　以后的事，让这孩子自己去烦恼。

　　不知暄夜当初……是否也是与他怀了同样的心思？

　　他抬头看着此时的星夜。星汉灿烂，却早已不是当年那片天空了。

　　涅槃劫火烧了七天七夜，小凤凰终于顺利涅槃，化成九天彩凤。

　　“无琊！我成功了！你看我的翅膀，我现在可以载着你飞了！”炽翎激动万分，前来和无琊分享喜悦。

　　无琊心内欢喜，但这些时日日夜担心小凤凰的安慰，伤势一直未复，连走路都尚且虚浮，便只淡淡笑道：“真是孩子心性，你就这点出息？”

　　“你怎么了？”炽翎见其脸色不好，担忧询问，又心怕无琊是不喜他要离开，低声道：“你……不开心吗？”

　　无琊抬了抬眼，只说：“还不是担心你这小崽子。现下你无事，我也放心了，我今日累了，你自己好好玩吧。”

　　小凤凰本想再多问几句，可不知怎的烦闷起来，赌气式地跑开了。

　　他化成彩凤于山间飞翔，清冷的风吹过耳畔，心中却是愈加郁结。

　　无琊看着他在空中远去的身影，再支撑不住，后退两步，扶住了石壁。

　　山石后，灵泉中，大方缓步走出，柔软的肉爪踏于水中，不着痕迹，悄无声息。他看了看无琊，眼中是一如既往深不见底的神情。

　　无琊叹气：“孩子长大了，不知道是喜是忧。”

　　大方走到他身边坐下，无琊顺势靠在他身上，一如平时没脸没皮要往他身边蹭毛的样子，大方这次却没有抖抖尾巴将他甩开。

　　“我们左右都是将要散入天地的老家伙了，这灵丹和灵气于我已无太大用处，不若就留给这些孩子，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无琊闭了眼，低声道。

　　大方依旧不语，将头搭在了爪子上，也眯起了眼睛。

　　不一会，眠山震荡，鸟兽四惊，竟是小凤凰在冲击结界。

　　那已然松动的结界，在如今拥有无琊一半灵丹与凤凰之力交织的剧烈冲击下，堪堪生出几道缝隙，却依旧没有破。

　　无琊抬眼道：“这小崽子，真是愈大越野了。不过，竟然能将结界破坏至此，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那震动却是很快消停下来，无琊又听到了炽翎急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哥……是不是你，你帮我度过了涅槃劫？”方才冲击结界，炽翎察觉体内灵气变化，心中生疑，赶忙前来一问究竟。

　　小时候他缠着他叫爹爹，长大了便没大没小地喊他无琊，可他情急之时，总还是忍不住叫他哥哥。

　　“就你这点修为，我怎能放心？”无琊若无其事地回道。

　　见无琊此时靠在大方背上，脸色苍白，炽翎心中满是担忧：“你……你做了什么？有没有受伤？”

　　虽然他从小受无琊灵气喂养长大，但如今渡劫后生出了灵丹，全身充盈的却依旧经是熟悉的灵气，他便猜到是无琊又在暗中帮他。

　　“小崽子算你还有些良心，不枉我渡了好些灵力给你。一点灵气，家常便饭而已。”无琊并不多做解释，只是语重心长地道，“能顺利渡劫，是你自己的因果造化，小翎儿，你长大了。”

　　炽翎终究年少，听了无琊的夸奖，不免心中一热，随即又满心憧憬道：“你若没事，现在便起来，我这天地间唯一的彩凤之身，今后只让你坐，可好？”

　　“小翎儿当真贴心。”无琊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只是我于神界万年，什么灵骑没见过？你这小鸡崽我还看不上~”

　　无琊虽还是往常般嘴欠的样子，炽翎看着他，却是隐隐担忧，“你定有事瞒着我。”

　　他看了他半晌，眼中难掩自责之色，低低问道：“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是为了我……”

　　无琊原本撑着一派悠然姿态，脸色和悦，闻言却是挑了眉，“我一介上神，区区涅槃劫，倒还入不了我的眼。还是说我在你眼中便只是如此？”

　　炽翎不知他怎的突然生气，正欲开口，只见无琊站起身，抬手一挥，沛然灵气向他扫荡而去。

　　“你有这玩乐的功夫，不如好好精进修为，省的下次涅槃，还要我这般帮你。”

　　无琊语气冷然，与方才的玩笑态度迥然。

　　炽翎猝不及防间受那灵气一拂，用尽全力才勉强用脚跟拖行几丈后堪堪站稳。他张了张口，喉间却是涩然。

　　他从小体弱，却偏偏有着不合时宜的好强心。

　　他知道，眼前这个如兄如父的人，虽然有时候不着调，却是真心实意对他好的。

　　只是，他是这般温柔强大。

　　如此温柔，小心翼翼的保护，叫人越发想要冲破这种束缚变得更强。可他又如此强大，叫人怎么努力都无法逾越这座高山。

　　但无论如何，他都想变得更强啊。

　　从前无琊鼓励他，夸奖他，他心知是哄他，仍是不免欢喜，不免当真，觉得充满希望。可原来到了生死关头，却依旧要靠无琊折损灵气来帮他。原来自己无论多么努力，都还是不堪一击。

　　他想将世间美好的事物都赠与他。从前他摘来山间野花，搏来野兽的齿牙，无琊都视若珍宝。可如今，他拼上性命得来的这身凤羽，他却不屑一顾。

　　他是想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便能逃离这种软弱、无力和自责。离开这里，就能去到更广阔的世界，去找寻自己的价值。

　　这个世间，总有可以看到他光芒的地方。

　　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当面说出这些话。

　　炽翎低了头，又抿了抿唇，一如既往地想服个软。

　　可无琊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开口，率先冷声道：“我从前惯着你，只当你是孩子。现如今你长大了，便不能再依靠他人。如今你已涅槃，若是想要离开，此后山高水阔，任你翱翔。”

　　炽翎抬眸看向他，眼中波光闪动，心中又气又恼，像是被戳到痛处，再顾不得心中的不解和担忧，缓缓转身，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见他这般失落又无措的样子，无琊心中一痛，忽地咳出一口血。

　　他拭了拭嘴角，苦笑道：“你说我是不是活该？”

　　大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作为回应。

　　“诶，这大概就是天下父母心吧。”无琊自嘲道，“平日巴巴地往上贴，总希望孩子能知晓自己的良苦用心，可看到他担心和自责的样子，又不想让他知道这一切。不惜选择伤害他的方式，也要瞒着。伤他也伤己……是不是自作孽？”

　　他又咳了几声，靠在大方身上，缓缓闭眼，“终究是不中用了，稍微动动手，就累成这样……大方，我休息一会……”

　　再后来，不知是决绝还是心软，他最终用神力为小凤凰打开了封印的裂缝。

　　向往自由的鸟儿终于飞向了外面的世界。

　　人世间留下了许多凤凰的传说。那是祥瑞之鸟，太平之世的征兆。

　　再后来，青梧渊的大火没能止戈诸国的战乱，却灭绝了凤凰在人世的踪迹。

　　遍体鳞伤的小鸟无颜再回眠山，在赤桐林自封了百年。

　　直到拂兮和白鹿寻上他，带来当年灵丹的真相和无琊陨落的消息。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那个他以为不敢再面对的父兄，此生却是永远无法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