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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北方早寒,人更易犯懒,在醒来和起床的间隙,我就会回忆起在阮府的时光,虽然康祺不住在这里,却总是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的周围,桌上的书是康祺王府借来的,茶是前一日捷原送来的贡品,甚至连梳妆台上的香粉,也是仗着他皇子的身份,在胭脂铺从杨家长女手中抢来的上品。他总来找哥哥,可是哥哥比我还懒,他就去了我屋,不敢直接喊我,就拿着鞭子抽打带来的公鸡,在院中嗷嗷直叫,听得我耳朵都麻了。然后我当天就让人把鸡杀了,红烧了一大锅。

      今日要将苏氏鸭血卤猪肠铺子搬空,再让小陆子照着杨常在的模样,描了两个人高的纸人,秦婉儿让人去杜陵城订了两口上等的楠木棺材,说是请阴司的衙役来镇场。一切妥帖,就等着陆家白事重新开张营业。

      杨遥遥看我们收起了“苏氏鸭血卤猪肠”的招牌,笑靥如花地说,“没想到阮素枝也会有认输的一天。”

      我说,“技不如人我收摊就是了,逞强更要一败涂地。”

      她回到曾经杨妃的高傲姿态,“你从来都是识时务的,过去是这样卑躬屈膝,现在依旧如此。”

      我故意恭维她说,“你的面里加了什么料,竟让人这么执迷。”

      她收起面碗折回店里说,“你管得着呢?怎么了,想抄过去啊?”

      石镜二年十月八日。

      陆家白事准备就绪,店铺拉开,当春焰搬出那两个惟妙惟肖的纸人的时候,杨常在的脸都白了,她店里的小厮居然没眼力劲,说,“老板,那纸人和你长得好像。”

      杨遥遥的眉毛直得像把刀,骂道,“像个头,去给你上坟的时候烧去。”

      她走过来对我说,“还以为你认输了要滚蛋,原来这么看得起我,想出这么天杀的一招,来坏我的风水!”

      我说,“冬天来了,白事生意好做,都不用打折,就有人光顾。当然若是你死了,我免费烧个太后纸人送过去,好让你们地狱里受罚不孤单。”

      她无所畏惧地说,“我可不能死,还要活得好好的,看你怎么死!”

      正是这时,秦婉儿订的棺材也到了,推到杨常在身边,春焰过来喊一句,“杨老板你让一让,不然你不小心睡进去了,我们可是要敲上铆钉,再也打不开的。”

      冷屏也学着呛人,“那要赶紧将棺材埋了,不然放在店里捶得乱响,别人还以为店里闹鬼呢。”

      杨遥遥气得跺脚,可架不住我们人多。本来秦婉儿将棺材横着摆在店里,可是今儿天气好,我建议,“新制的棺材不如打开透透。”

      于是棺材一头摆在地上,另一头靠在板凳上,半立着面朝对面的清平面馆,主打一个忌讳。这还不够,我让冷屏将纸人躺在棺材里,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客人。清平面馆别说客人,连刚请的两个小厮也想辞工回老家了。

      偏有妇人路过,看到精致的纸人,问道,“这纸人看着挺不错的,这一身的衣裳也别致,正好我公公的祭日快到了,不如买个烧给他。”

      春焰说,“这依照的是京城姑娘的样貌画的,烧给老人家肯定体面。”

      “那给我两只吧。”

      我故意大声问,“是要活的还是死的?”

      这话听得杨遥遥的牙都咬碎了,却把客人吓了一跳,“这还有活的?”

      我说,“这纸糊的人也有原型,是京城里犯了死刑的女囚,正押在京城的监牢里呢,也有狱卒做这生意,将牢里的女囚去配阴婚。”

      客人摇头说,“这倒不必,烧纸人就足够了,还要些金元宝。”

      这一单就赚了两百文钱。

      我掂了掂手里的钱,走到清平面馆说,“这纸人模样还是太差,以前随便画画,一个纸人都能卖两百文钱,果然贱模样卖不出好价钱。”

      不出三日,清平面馆门可罗雀,周围的店铺对我们的白事生意也指指点点,可是在天更冷一点的时候,我们接到了一单特殊的生意。

      客人在夜黑打烊之前到来,他带着厚重的毡帽,只露出下半张脸,却是满脸胡渣,他的声音像是被拉出一道口子,苍冷破裂,让人不寒而栗。他给了一两银子,让我们再往北去做白事,秦婉儿本想讨来客人的诉求,扎好了纸人元宝,再派个车夫一路送去,可是客人不同意,“你们直接去我们尼乌镇上。”

      尼乌镇,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去处,隐约感觉是先朝犯人流放的地方。

      这客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气若游丝地勾起我的记忆,我不想拒绝,我想到在清平馆的梦境,那则簪国夫人关于家人的预言。我本想留住这个客人继续盘问,可是一来秦婉儿在身边,我不能提及过去的往事,二来我不想让心中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希望再次落空。

      我答应了,客人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我们连夜就收拾行装准备北上。秦婉儿说,“我不想去北方,北方除了战乱和死亡,遍地都是荒疾。”

      但是当我们临出发的马车前进的时候,她竟然又跳了上来,“你们不怕,我也不怕。人呀真是可怕,孤单久了见人多了嫌烦。和你们待久了,冷不丁要留我一个人,我更不愿意。”

      可是她用来折损清平面馆风水的那口棺材还在,于是又拉着一辆板车,跟在后头拖着。

      马车往北行进,一路看到不少逃荒的人一路南下,时常拦住我们的马车,跪下乞讨,我们将所带不多的粮食分给他们,秦婉儿却一个人守在后面的棺材里说,“这口楠木我可要守着,好东西可不能被人偷走了。”

      天冷的时候,她直接将棺材板盖住,在里面呼呼大睡,还能闷出一头汗,一点也不嫌忌讳。

      往北路途遥远,小时候就时常听父亲说过北方的故事,他说寒冷和饥饿最能锻炼一个勇士的意志,他每次征战北国,都佩服那些游牧民族生存的智慧和胆魄,而我当时躺在被窝中听到这话,毫无感觉,脑中就盼着康祺能派捷原早点送来只烤鸭子。

      迎来了风雪,可路上竟然一个躲避的山洞都没有,更别提温暖的城镇。我们靠在一片光秃秃的树林间,将全部被褥披在身上。风停的时候小陆子和小宗子就会升起一堆火,众人围着取暖烤食,北方有各种栗子,有时候会在树洞里翻出一小坨,小宗子说,这是和树上的松鼠抢食物。

      尼乌镇还未到达,我们在一个大风雪之后,马车外突然出现了六具尸体,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伤口都是一刀毙命,并没有多余的挣扎。吓得女人们都抱作一团,只有我举着树枝,在尸体上拨动查看,血已经凝固了,只是我们睡得死,不曾听到半夜的打斗。

      春焰问小宗子,“你昨晚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小宗子摇头说,“什么也没听见。”

      我端详那些伤口,细长深切,像是老练的屠夫将白猪放血的刀口。然后揭开这些人的面纱,“却像是南方人。”

      冷屏猜测,“不会是京城来的人吧?”

      “不好说。”

      秦婉儿从棺材里探出头,“这些人去过清平面馆,然后一路跟着我们。”

      我问她,“你怎么不说?”

      秦婉儿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什么也没做,我还以为只是贪图我的美貌,说出来倒显得沾沾自喜。”

      小陆子问,“如果他们从千秋镇就一直跟着我们,就是想知道我们想去见什么人。”

      这也是我的猜测,我怀疑地看向秦婉儿,她马上察觉到我的心思,“我就是一个卖棺材的,你别那样看我!”

      这些在风雪中被埋没一半的尸体,让我想到在千秋镇死去的玉壶和冰居,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死法,但似乎有着同样的溯源,像是宫中流动的秘密出了京城,都要死于无言。

      春焰有些打退堂鼓,“我有些害怕了,从小就听说北国人凶残险恶,我们可对付不了,就怕人还没到先死了。”

      我说,“你要是怕,就回千秋镇吧,等我们回去。”

      其他人不说话,我不怪春焰,她毕竟不是晓莺,有阮府惦记的回忆,刚要回马车,却看到一匹黑色的马冲来,马背上一件黑色皮袄之人,冲过来将我一下抱起,快马加鞭地逃走。我的心秃噜一阵,用力拍打他的皮袄,却无动于衷,“放我下来!你到底是谁!”
      他不管我,只是继续向前骑马,路途并不长,跃过一个山坡,穿过一片树林,抵达一个星星灯火的村落,正是晚饭时分,各家升起袅袅炊烟,而我紧张的心,居然放松下来。

      曾经我想过,要是被人掳走,一定要咬舌自尽,可是如今真千钧一发,我却下不了牙齿。记得曾经苏芹芹说过,“说死简单,可真把匕首搁放在手腕,又立马怂了。”

      他依旧紧紧抱住我,却不是要将我束缚住,而是怕我的挣扎摔下马,是一种贴心。终于他问,“素枝,你不记得哥哥了吗?”

      这似乎是我冥冥之中的猜测,他身上淡淡的书生气息终于印证了我的记忆,我的嘴唇发抖,身上的力气全软了,几乎瘫下去。

      他将马停在村落偏南的屋子外,然后带我进屋。我看到他的脸黝黑而沧桑,瘦削而坚硬,与我记忆中的年轻圆润完全不同,可是眼睛却格外的乌亮,像北方寒夜中孤傲的星辰。我跪在地上,全身发抖,抱着他冰冷的脚,一路北上的旅途艰辛漫长,时常衣不够穿,食不果腹,可是现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哥哥有些激动,“素枝,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就开心了。”

      我说,“爹呢!娘呢!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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