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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人间 ...

  •   承宁八年春,上邺的风中飘了些许柳絮。
      元璞抬手,想要轻轻拢住那些随意飞舞的春“雪”,手掌摊开后又被风儿吹跑了,只留下细碎的痒。
      阳春五月,北边终于传来了消息,裴瑄父子的军队联合鄯善与龟兹攻打下了匈奴,西域终于迎来了统一的希望。两年后,裴瑄裴引归京,皇帝因西域平定龙颜大悦,封裴瑄为定远侯,享禄千石,赏金万两,裴家的忠勇在此刻载入史册,也为举族覆灭埋下了隐患。然而百年后的风波尚在千里,承宁年间的上邺无人不对此称贺道喜,裴家人风光无两。
      元璞撑着伞走在街上,将近年关,他向皇帝请求出宫一趟,想去街上走走看看,皇帝向来对他宽容,欣然答应了,还让近侍跟着保护他。
      元璞知道这也是皇帝的好意,也没有拒绝,即使他并不喜欢时刻处在他人视线之中。他现在身份不同了,不再是流落街头的乞丐,而是已故湘王之子,走到哪里都有人保护这件事他早晚都要适应,所幸这位近侍寡言,他有时也能装作自由。
      糖人,冰葫芦,油酥饼,这些他曾经万般想吃的东西,倒也不再执着,他只要了几个平常不过的炊饼,又问近侍叫什么名字,那近侍举着伞仍行了个礼,回道:“回王爷,小人名叫苏铭。”
      元璞道:“苏铭大哥,你帮我吃个炊饼吧,我吃不下。”
      苏铭闻言吃了一惊,就要下跪,忙道:“王爷折煞我了。”
      元璞摇头,扶他起来,道:“你瞧着比我大些,叫你一声大哥不为过,我知这样不合你们上邺的礼数,但我既不是攀关系,也不是为难你,又有何不可?”
      苏铭被他一番话惊得哑口无言,从来没有一个贵人这样叫他,像是,像是把他真正当做一个人来对待。他手里被塞了两个炊饼,怎么不敢吃了。
      元璞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芸芸众生,卖饼人与买饼人,做饼人与吃饼人,在他心中皆无贵贱之分,甚至有时,他看到人们口中九五之尊眼角的皱纹,也会在心中感叹,他与何叔一样,在世间沉浮,受时光雕刻。
      他一手撑伞,一手拿着饼慢慢吃。不知向前走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才转身看到路边暖黄灯光下的人,一个是定远侯世子裴引,一个是相国之女素怀君。两人打扮寻常,身边没有小侍,方才就在面具摊前言笑晏晏。此时三人面面相对,元璞挂上了他的招牌笑容,向两人颔首:“素小姐,裴将军,好巧。”素怀君也回礼。
      裴引走上前将手中面具覆在元璞脸上,笑道:“果然很适合你。”他又伸手将面具固定,离得近了元璞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对方身上的落雪让这股味道更加若隐若现。元璞抬起眼,透过面具寻他的眼睛,只见对方认真地系绳,完成后才含着喜色与他对视一瞬,又别开了目光。三人戴着各自不同的面具一起走到了明月桥,苏铭从方才遇见两人起就默默离他们远了些,只在身后七步远处跟着。
      三人进了醉香楼的二楼,选了个靠河的包间,又聊了会天,元璞收了伞,交给苏铭,在窗边落座,听素怀君在说最近上邺京师中发生的趣事,三人笑过之后裴引接过了话头,元璞就不再朝他们看去,只是看着楼下桥上人来人往,时不时夹些菜吃。他从来都是这般,众人一起时他便默默在旁,待人并不热络。更夫上街敲过首更,素怀君哎呀一声,道:“没想到已经戌时了,我爹定要说我晚归了。”
      裴引说:“你还怕你爹啊?我以为素少侠天不怕地不怕。”
      素怀君横他一眼,嘴上佯装生气:“裴将军才算得上无惧无畏,我只不过一介女子,当然有怕的东西,比如回家这条路,就需要人送我。”
      素怀君看向与元璞身后的苏铭,元璞举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好整以暇地瞥了眼裴引。
      裴引挑挑眉,道:“好,那便有劳苏铭大哥了。”
      苏铭闻言,又是一震,这一晚上他真的经受太多。
      元璞见几人神色各异,苏铭也不敢妄动,素怀君已经整理好着装,拿起面具,抱拳道:“那我先行了,各位有缘再会。”
      元璞对苏铭道:“我这边有裴将军,不必担忧。”苏铭领命飞速跟去了。
      席间只剩两人,元璞也不看他,自顾自喝茶,裴引在他倒第八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道:“茶喝多了夜里会睡不好。”
      元璞就放下了茶壶,拂开他的手开始用筷吃菜,裴引又说:“吃多了也不好消化。”
      元璞终于对他开了口:“那我不活了。”
      裴引一噎,道:“别这样说……阿璞,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关于我们,还有素小姐的事。”
      他握紧了手上的白瓷杯,神色略微紧张:“怀君与我从小便是玩伴情谊,虽两方父母交好,甚至……但我们一直是兄弟,未有他想,一清二白,先前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情,也没有让爹早些知道我已心有所属,害你误会,是我的不对,你消消气,可好?”
      他半跪在元璞膝边,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系在他腰间:“这是幼时我去白云观祈福时,玄微真人予我的,他说此物等一有缘之人。”
      元璞低头端详那块玉佩,白中透紫。他眸中闪烁,终究对裴引生不起气来,只叹气道:“若我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裴引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便已经起身搂紧了他,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又有何分别,我心悦唯此一人,无论他是何性别身份。”一字一句,震耳欲聋。
      元璞闭眼掩去酸涩,若天下人都作此想,这世间便不会再有遗恨嗔痴。
      只是,人各有自己的想法,唾沫星子淹死人,要他人的理解认同,有时竟比登天还难。
      窗外又落了雪,人们撑起伞,在伞下的小世界中独自行走。
      他们好像和雪有些缘分。相遇、相知、相爱,都在天地银装素裹之时。
      雪是纯洁的,像是银白的精灵,每一个看见雪的人,都会感受到这一份寒冷中的慰藉。但十五年前的元璞不在此列。
      他那时年纪尚小,眼睛因病看不清,旁人都叫他一声小瞎子。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住处,他只能拄着一根树枝四处游走,听到马蹄声,感到地面震动,闻到血腥味就立马反个方向,有时运气不好,走得太急滑下山坡也是常有的事。今日似乎格外倒霉,在山洞中醒来的时候外面落雪了,布料单薄也裹不住他孱弱的身躯。没有吃的,可他并不饥饿,他刚才抓了一口雪解渴,胃也冻住了,迟钝的痛觉在半个时辰后缓缓席卷他仅剩的感官。他一边抖着一边咬紧牙关,过去的伤痕好像被触发到了机关,一齐向他袭来。全身都在痛,骨头缝中像是有人在抽出他的髓,痛觉飘远涣散,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意识飘忽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在触碰他的脸。是个人,皮肤光滑,是个年轻人,拿着带热气的布暖着他。
      身上有如檀香般的味道,幽冷沉寂,夹在树木燃烧的味道之间,若隐若现。
      这味道奇迹般地安抚了他的伤痛。
      洞外的雪还在刮,这次他只听到寒风呜咽,那人帮他挡住了所有风雪。
      后来他在随城的回春堂中醒来,脑袋眼睛都被布条包裹住,身上也都上了药,泛活的细胞叫嚣着重生,他向身边摸索,却什么也没有。他再途中醒来过一次,听见有人叫出个名字,覆在他手上的微凉掌心移开,那个人起身向外走,带起一阵风。
      郎中不胜烦扰,边调动手中的称,边告诉他:“是个好心人送你来的,帮你付了钱换了衣服,长什么样子哪记得……名字,啧,我听有人叫他,裴引,应该是这个名字,嗯,这药每日煎三次。啊,来,你让一让,王生你把他带回去……”
      “裴引”,他嘴中吐出这两个音节,确信迷糊中听到的是这个名字。虽不知道字如何写,可他一遍遍地重复,就如同重复自己的名字一样,永远也不会忘记。
      后来他重见天日,在南郢边境随城的一家酒肆给他人装了十年酒,才在又一次战乱中又听到那个名字,原是北邺的骠骑将军,裴引。
      于是他为报恩情,欲入北军,可惜身体素质并不好,在他万般恳求之下,总兵方远波才让他进了伙房,却是因为十年装酒人经验,在军中也不算闲人。他的手稳如磐石,平时倒酒端饭,有时军医那边人手不够还让他去扎针去肉。
      真正见到裴引正是在他一次去肉中。当时送来的是副将钟轲,他心脏上三分中敌方暗箭,老军医夜中看不清物,小军医平时就怕钟轲怕得要死,此时更是双手颤颤巍巍,裴引大发雷霆。有人偷偷去把在伙房烧水的他唤去,让他自荐为钟轲取箭头。
      军医平日待他不错,他便应了。
      入帐时看到军医们和其他将士围着一个人,钟轲除了衣仰躺在小榻上,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着重甲的年轻将领,左侧脸颊有些血迹,此时剑眉拧起,双唇紧抿,眼中有怒火。
      他便向他请命,军医们见了救星,纷纷表示此人可用,裴引便收了锋芒,亲自举烛为他照亮。
      他得知面前的将领便是自己找寻多年的人,心头微震,手上却不见抖动,专心投入这场生死博弈中,军医在一旁指导,一切有条不紊,箭头取出,军医上好药,剩两人照看其余都出了帐。
      裴引吩咐好接下来的战程事宜,转身发现他仍站在不远的位置,便请人入帐饮酒驱寒以言谢。帐中,裴引听人陈言当年旧事,也记起自己曾在回春堂救过一人,感叹二人竟有此缘分。
      裴引观他眼中闪烁,语气动容,允了他随侍报恩的请求,自此两人在军中相伴数月,无话不谈,相处甚欢。
      再后来绕城关遇袭,他替裴引挡了一箭,裴引为其处理伤口时发现他后脖左下方的胎记,才提起所行的另一个密要,寻找湘王遗子。
      原本派人耗数月找寻始终没有下落,却没成想人便在自己眼前。这块胎记不大,呈正圆形,似黛似青又似墨,常人难有。裴引避退他人,问了他些许问题,确认无疑后将其带回上邺,与皇帝叔侄相认,他也被冠了正式的名字——元璞。
      璞本玉,因其蒙尘,流于世,万人踏,裂,见质,人趋之若鹜。

      元璞在短短数月间从泥里飞到了高枝上,还有些不习惯。去哪里都有人跟,明里暗里被人凝视的感觉并不美好,起夜、更衣、洗漱、用膳,甚至连行走都可以不用他亲力亲为。他只要开口,什么都能送到他的面前。可他夜里仍是睡不着,以前是冷了热了,蛇蚁蚊虫烦扰,那时他只要闭上眼睛想着恩人模糊的影子,很快就入梦了。梦里他似乎回到了那个山洞,外面环境再差,洞中却有影火明灭。在找到裴引后,他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现在的梦,有时是裴引邀请他入帐饮酒,他跟在他身后,闻到对方身后若有似无的檀香味;有时是裴引在城楼上向他招手,告诉他此战已胜展露出的明朗笑容。
      今夜,却格外与众不同,他辗转反侧了很久,好不容易在安神香的催眠下有了睡意,就梦见一个老头拿着一本书与他对话。老头说裴引与素怀君今世是最后一世情缘,还请他莫坏两人好事,否则将有大祸。
      元璞惊醒时,竟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侍奉的宫女们在屏风外跪了两排——主子从早晨起就一直叫不醒,太医看过身体并无不妥,最后惊动了皇帝,这下皇帝亲自到床边陪着,她们被罚跪了近两个时辰后,元璞终于大喊一声“裴引”后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元璞这厢惊魂未定,又迎来皇帝审视的目光。
      元璞心知躲不过这一劫,在皇帝的“温声询问”下,只答了一句“是”。
      皇帝脸上的些许担忧在得到答案之后彻底消失殆尽,面无表情地看着元璞,不置一词,令人发寒。
      殿中的安神香燃完了,留下一丝清苦余味,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帝只留下一句“你如今染了风寒,这几天就不要见人了”就出了殿。

      元璞被软禁宫中数日,殿中人全被换了一批,先前那批人也不知何处去了。皇命难为,这些人口风最紧,元璞与他们搭话也套不出一二,他如今只有个王爷的虚名,既无才能又无人才,两厢掣肘,无毫毛用。他忧虑过甚,原本皇帝假借的风寒之由,倒真真应在他身上。这次皇帝来看他,却带了几个面容姣好的丫鬟,说是治疗为用,治他的断袖之癖。
      元璞不从,跪在皇帝面前不动,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皇帝见他如此,怒火中烧,这两年来第一次不顾及亲缘,扬手打在元璞的脸上,打完后又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他是绝不可能说出一句道歉的话来的,更何况此事本就不是他皇帝的错。
      他贵为九五之尊,何人敢忤逆他?偏生元璞又是他哥哥的遗子,他对他哥哥有愧,连着对寻回的元璞也是百般补偿,甚至为其划好封地,找好退路,日后若是储君登基,元璞此生也能偏安一隅。如今元璞为了一个臣子低声下气,不顾人伦,雌伏人下,尽失皇室脸面,他之后又以何面目去见他哥哥?
      思及此,皇帝握拳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元璞受了耳光,半边脸肿得不像话,裴引也好不到哪里去。裴夫人看到皇帝身边的钱公公亲自送裴引回府时,眼皮跳得厉害,听完钱公公所言后,更是几乎两眼一昏。裴引白日求见皇帝不成,夜里竟想翻墙进崇德宫,被层层镇守的侍卫抓住,若不是认得人,裴引今夜便要死在乱箭之下。
      裴夫人再三与钱公公道歉言谢,将人送出府后,闭了门,冷眼看着满身破衣的儿子,诘问道:“你究竟去做什么?要如此搭上我们的性命?”
      裴夫人原是会稽人,年少时承了父母之命,与心上人分离,嫁给了裴瑄。裴瑄不解风情,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裴夫人既为江南有名的才女,心慕才冠独绝的少年郎,对粗犷的裴瑄总是不屑。
      裴瑄也不是受气包,贴了几次冷脸也没了哄人的心。他常年待在军队,一年在家也不过几日,夫妻间见面一个赛一个冷淡,成婚二十多年府中只有一件喜事——裴引的出生。小公子出生那时西边金光漫天,府中人纷纷喜道:“这是吉祥之兆!”
      此后府中过了一阵祥和日子,却又在两年后儿子的教育方式上出了分歧。
      裴瑄要教他习武,裴夫人要教他诗文,两人为此争论不休,连儿子的哭声都可以充耳不闻。小时候的裴引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父母总是以他为由吵架,又把他抛在原地,就像一颗坏掉的烟火从地面窜起,那两扇紧闭的门,就是那片天空,他抬头望着,渴望看见一点点烟花的影子,听到一点声音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夜里的天空一片昏暗,一片沉寂。
      再长大一点,裴引自己有了主意,可以想见他的选择,也可以想见他母亲的脸色。他渐渐开始不再期待母亲温暖的怀抱,练武是他坏心情的发泄口。长枪在手中,一招一式挥舞,他能短暂忘记所有不愉快。
      直至承景十八年冬的除夕前夜,他上街听到酒肆里几人在谈论随城战事,北邺不敌南郢,将领也被抓去了一个,好像是什么姓裴的。
      裴引心中焦急,去寻母亲,母亲却不知去哪里了,府中冷冷清清,他一咬牙骑了匹马,一个人在隆冬寒雪下,连日连夜赶到随城。他忍着脸颊的刺痛,寻到北军的人后晕了过去,醒了就在回春堂,听到他爹由远及近、怒气冲天的一声“裴引”,他终于忍不住像幼时那样嚎啕大哭:“您从来不给家里写一封信,爹,我担心你啊……”
      裴瑄看见裴引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那么可怜,那么狼狈,口中斥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对于父母来说,孩子可能只是一个错误;但对于尚且年幼的孩子来说,父母就是他们的天。
      裴瑄最终揽住对方,叹息道:“我的儿子……”
      再后来,裴引入了军队,上邺人称赞他杀敌骁勇,南郢人骂他杀人如麻,但从前只有他知道自己冷情的躯壳下也有一颗渴望温暖的心。如今元璞是另一个能体察他内心的人。因为元璞和他一样。
      元璞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真像块石头,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与冰冷沾不上边。裴引每次回想起元璞拿着针线给他补袖子上的裂缝,末尾又偷偷绣了朵小花的事就展颜一笑。他们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可以分享,并且对方不觉得幼稚可笑,还会给予回应;一起在山上看星星,被蚊子咬了一身包;一起和人学做竹筒饭,中途炸了一地米;一起翻童年没有翻过的花绳,吃以前没有吃过的糖糕……那朵从前没能升起的烟花,如今在另一个方向绽开,放出炫彩夺目的光,只要裴引转个身便能看到。

      元璞卧在床上,头顶那方的窗棱忽然传来细细的响动,他屏住呼吸,凝神关注着来人的动作。这时,一股檀香味传来,瞬间让他放松了警惕。
      他慢慢坐起来,轻声确认:“裴引,是你吗?”
      裴引伸开臂膊来拥他,“是我。”
      “你怎么进来的,有没有受伤?”元璞四处触碰着他,检查他的衣服,一切如常,没有伤口,元璞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抬手擦了下眼睛,靠在对方身上获取片刻安心。“这样很危险。”
      “我知道,”裴引收紧了手臂,两人没有温存片刻,就不得不面对现下的一切。
      裴引喉中干涩,道:“阿璞,我们……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你,愿意吗?”
      元璞在黑暗中直视对方眼睛,没有片刻犹豫,说了好。他将身上的华服脱去,换上裴引的黑衣,静立在房中分辨巡逻队的方位,根据裴引前些日子的观察,与元璞所掌握的兵卫值司时间与走向,找出一条可试行的路线。
      宫中的夜是静的,在这静谧中又蕴藏着无限的生机,池中活鱼游动,土中新芽迸发……这些生命生长于宫中,但不是只有在宫中才能活,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
      窗推隐深夜,东穿回步廊,北往风华亭,偏向明光门,潜入玄武池,通地下暗河以达北山下。两人游了数里,在一片无人的岸上喘息,元璞上岸后吐了好几口水,他全身湿透,北风直往骨头里钻,胸中那颗心脏却火热地灼烧,他一时分不清身体的颤抖是来自外部还是内部了。
      他们一夜未停,翻过两座山,日出之时到了汾县一村旁的树林里。树林人迹罕至,竟也让他们藏了一旬之久。后发觉有人在树林出没,两人商量着继续南行,一路东藏西躲,避着人迹,看到远处山顶的庙宇才恍然醒悟,他们早已中了圈套——他们不是躲到这里的,他们是被逼到这里的。
      既然人不许,那便去求天地。裴引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愈发坚定。
      裴引拉着元璞要往庙中去,对方没动。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僵直着转身,才发现对方脸上的悲戚。从前受苦受累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元璞,此时此刻,在这庙前泪流不止,好像场下不完的雨,把两个人都浇透了。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个个面黄肌瘦,来求上天的人有几个好过的呢?
      他松开裴引的手,自顾自在庙门槛前的石板上跪下叩首。
      末了站起来对裴引说:“蒙君救命之恩我得以苟活今日,我无才无用,又侥幸做了个闲散贵人,过了段我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富贵日子,我已经十分满足了。可是你看这天下,纷乱不止,百姓流离,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是北邺最年轻的将领,你能为黎明百姓所做的事远不止今日,所以上天才一遍遍在梦中提醒我,如果我没有拘着你,你能做更多事,世间更多的人能活,而不是你我现在这样无名无姓漂泊流浪,袖手旁观。”
      “这不是我的本愿,我想也不是你的。”元璞从未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但如今他一口气没有停顿地说完。
      有些事其实只是自己畏惧而已,真正做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这个决定他确实想了很久了,自做了那个梦开始,他接连不断地做类似的梦,醒来后冷汗湿襟,但他之前没对裴引说这件事。裴引也没对他说过。
      两人之间少有的不言明,只是自私,为了让分别的时间延后一秒,哪怕一秒。
      如今这庙就在眼前,一切苦厄都直直扑在人的面前,将相思旖旎震得粉碎。
      日暮余光将周围一切都笼罩了起来,庙中的神像与树木香火已经看不太真切,元璞只觉得好冷。
      山路上有火光游动,皇帝与定远侯走在队伍前方,出现在庙前。元璞背对着来的人群抹了把脸,留下一句“珍重”,便率先接过火把,跟着皇帝走了。
      夜色很深了,裴引站在原地,定远侯手中的火把静寂地燃烧,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

      承宁九年三月,元璞新封“湘北王”,南下西行前往封地湘城。离京那天,风中飘着的柳絮如往年一样,轻盈的灰白在空中流动,只是这一次,是他远行,不知何时能回来。上邺的柳从来留不住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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