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此地不愿久留 ...

  •   眼下,已经借调到东院政研室工作一个月有余的桂卿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他还有必要再在政研室里,或者说在这个早就已经名存实亡的三强竞赛办公室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呆下去吗?
      眼下到底该何去何从,这确实需要他好好地权衡和考量一下。
      桂卿曾经听王宗友在无意中说过,似乎鹿苑中学或者城区其他某些初中的个别老师特别想借调到东院政研室来,而且有的人活动得还比较积极,另外还有一些在镇(街)调研室干的人也想借调过来。
      有鉴于此,他对于是否有人来接替他目前的工作并不是很担心,尽管他在东院政研室本来就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
      既然有那么多的人挤破头地想进来提高身份和光耀门庭,或者换个更加精彩的活法,那么他为什么不主动地退让出去呢?
      他向来就不是一个愿意和别人去争去抢的人(当然,纵然他想和别人争抢恐怕也争抢不过,对此他也是心知肚明的,无需别人交待什么),在这种时候就更不愿意硬要表现出想留下来的意思了。
      再说了,从来也没有哪一个人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为什么要借调他过来,以及最终要借调多长时间等问题,甚至连一点点的暗示也没有。
      如果是短期借调的话还好说,忙完了他直接回水务局,要是长期借调怎么办呢?
      他要是过个两三年之后再回水务局,那肯定是要被原单位看扁的,而如果能正式调过来的话,又没有人能给出这种保证。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都比较倾向于尽快离开这里,而不是想某些人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想着法地留下来,就和八辈子没进过这种机关似的。好多人都想要的东西,他偏偏不想要。
      他当然也明白,到目前为止之所以没人对他进行什么哪怕是非正式的谈话,和他把这个事挑明和说开了,最大的可能就是牛富春等人还在观察他和试用他,等他们有了一个比较清晰和明确的判断之后,估计就会对他的去留做出安排了。
      他觉得,即使按照比较乐观的结果来考虑(当然了,这是在牛富春等人看来比较乐观的结果,而对于桂卿来说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他们对他的各方面表现都很满意,愿意把他留下来,那么也未必就会非常及时地把他的人事关系给办过来,因为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如此,那么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确实没有必要像只猴子一样留在这里继续让人家来观察他、考验他、衡量他,并且最终决定是否让他暂时性地留下来了。
      他不喜欢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特别真切地感觉到那将是一件极其不对等的、特别有失尊严的、一方想当然而另一方又极不情愿的非常别扭的事情。
      他从内心深处特别厌恶这种感觉,特别厌恶。
      他天然地觉得,如果硬要谈什么观察、考验和衡量的话,那么这至少也应该是一个双向的相互的过程,而不是一个一方完全主动,另一方完全被动的过程,他根本就不能容忍他的选择权和知情权被无视、忽视和轻视的行为,绝对不能忍让。
      单就这一条来讲,就足以使他断然离开这个看似威严大院了,更别提这个大院里那种无处不在的让人感觉特别压抑、拘谨和难熬的怪异气氛了。
      他很快就做出了一种决定,那就是主动离开东院政研室,无论对方和他讲什么,哪怕是许诺什么,他都坚决要求离开,绝不拖泥带水和犹犹豫豫。
      他觉得他的决定就像一把上古时代制造出来的光芒耀眼的利剑一般,一旦出鞘就必须要砍掉他眼前的障碍物,否则的话他绝不会再把这柄利剑放回剑鞘里去。
      他当然也明白,既然他想要一个所谓的尊严,那么人家单位也有单位的尊严,人家肯定不会对他的离开说什么的,因为想去那里的人多了,也不差他一个,正所谓爷不留此地,自有其他的爷抢着过来。
      机会当然是非常宝贵的,但是他既不稀罕这种机会,也不喜欢这种机会,更不会为失去这种机会而感到遗憾或者后悔。
      他虽然已经实实在在地参加工作多时了,对这个社会的真实性和严酷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认识,但是很多时候他考虑问题还是比较偏执和任性的。
      “我原来也是鹿苑中学的老师,”当桂卿在一个比较无聊的下午主动去找王宗友谈话并借机告诉对方他的真实打算时,王宗友颇为温顺地微笑道,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来意了,“本来当老师也是一个挺安稳的职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职业还特别适合我的性格和脾气。”
      “但是,我还是想着要跳出这个行业,跳出这种需要年年重复的生活,因为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不是那么循规蹈矩和按部就班的生活……”
      “哦,我也不喜欢当老师,”桂卿在非常明确地表达完了自己的去意之后又听见王宗友这样说话,便顺势感慨道,同时又产生了一点点难舍的小情绪,“因为老师年复一年都是干着同样的活,说着同样的话,另外还有一点我很难接受,那就是每个老师教过的学生都是成千上万的,而那些学生的前途也是五花八门和各式各样的,具体到每一个学生,他的变化都是难以预测的,当然也是很有意思的,唯独老师的命运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
      “所以,我也不喜欢当老师——”他最后有点羞怯地说道。
      教书很难,又要做戏,又要做人。
      大约张爱玲说过这样的话,他虽记不很准了。
      不过那个意思他倒是体会得很刻骨。
      “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工作或者职业,”王宗友以一种朋友间互相谈心的口气和腔调继续阐述道,不急不躁的样子再次感染了桂卿,觉得没有白相信他,“其实也是我非常不喜欢的,多一份经历就多一份人生的精彩,人不可能在一条道上走到黑,我觉得那样很没意思。”
      “虽然从内心来讲,”他接着颇为推心置腹地讲道,“我同样也不喜欢现在的官场文化,或者说句更到底的话,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真正融入到目前的环境中来,但是我觉得这对于我来讲未尝不是一种全新的挑战,未尝不是一条比较适合我的更好的道路。”
      “当然,无论是东院政研室还是办公室,其实严格来讲也算不上什么所谓的官场,”他继续像个宽厚仁慈的老大哥一样坦露心迹道,“但是当你真正踏进来之后你就会吃惊地发现,这里面其实还是有很多东西很值得琢磨和玩味的。”
      “有些事情就得等你真正地融进来了,亲自参与了,全身心地投入了,才能有所了解,才能有新的认识和看法。”
      “你站在原来的相对来讲比较低的位置上,”他谦虚稳妥地向桂卿谈道,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看着很是亲切,“是绝对看不到最新最美的风景的,你得站到新的更高的地方才能看到更新更美的风景。也就是说,你在五楼和在三楼看到的东西绝对不一样。”
      “这不,我来这边还没三年就已经提了副科级秘书,虽然这个副科级秘书不值什么钱,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是如果我还是留在鹿苑中学当老师的话,那我哪辈子才能提这个副科呢?”他颇为诚恳地说道,说的全是大实话,没有一点虚情假意的成分,“那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有些东西如果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得到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努力一下呢?”
      “反正在哪里都是出力干活,干活出力,当老师也不比写材料轻松,那我干嘛不找个更能体现自身价值的地方干呢?”
      “就是说,和当一名任劳任怨的默默奉献的老师相比,和从事那种比较机械、僵化和繁琐的工作相比,你还是很喜欢在机关工作的,尽管你对目前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氛围也不是特别的满意,而这主要是因为同样都是努力付出,这里的回报相对而言比学校要高一些,对吧?”桂卿尽量按照王宗友的思路和意思附和道。
      与此同时,他很快就领会了对方想要暗示的意思,那就是在这里工作最后总能混个一官半职的,尽管这种所谓的一官半职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多了不起和多重要的领导职务,但是总比在水务局那种纯业务的地方默默地出憨力要强得多。
      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不然怎么会有人争着抢着要来呢?
      问题是道理谁都懂,可是未必人人都愿意啊。
      “嗯,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吧,”王宗友仍然微微地笑道,巧妙地转变了话题,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明亮而自信的光泽,闪得桂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我更想强调的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关键是你得有兴趣,有心气,如果你打心眼里就厌烦一种工作,那么你干起活来就会像受刑一样难受。”
      “最好是能达到这样一种状态,那就是工作和兴趣相结合,相统一,你从事的工作就是你的兴趣所在,也是你的理想所在,那就比较好了。”
      “当然了,”他接着笑道,“我说的这种状态在现实中是很难达到的,大多数人都不过是为了混碗饭吃而在那里凑合罢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和骨感!”他总结道。
      “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他又总结道。
      桂卿和王宗友谈了很久,直到双方都非常深入地了解了彼此的志趣和好恶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第二天中午,牛富春便招呼东院政研室和办公室的几个闲人,在机关食堂的一个单间里为桂卿办了一场程序性的送行酒,他的临时借调生活才算正式结束。
      虽然所有参加酒局的人都知道这场酒意味着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开口给桂卿提送行的事,仿佛大家只是很随便地聚一聚而已,并没有任何目的和理由。
      这场默默无语的沉闷乏味的酒局淋漓尽致且以小见大地体现了东院平日里的工作氛围和人际关系,充分展示了这个青云县权力中枢一贯的生硬、僵化、教条、刻板和冷漠无情,因此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且永难磨灭的印象。
      虽然满桌子的菜五颜六色、秀色可餐,桌子上的酒也芳香四溢、沁人心脾,但是喝酒和吃菜的人却都少言寡语、不苟言笑,因此整个酒桌的气氛显得特别无聊和沉闷。
      不了解情况的人要是看见了这个场景准会以为这是一群有体温的僵尸在聚餐,或者觉得这是一群会说话的哑巴在吃闲饭。
      喝酒的时候桂卿又偶然想起,他虽然和东升同在一个大院里上班,可是他竟然一次也没在这里见到过对方,这确实有点意思,仿佛万事都是上天可以安排好的,不管大事还是小事。
      当桂卿重又走进满眼皆是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空中也洒满了温暖而又迷人的春光,看起来既干净而又敞亮的南院时,他耳边又悄然响起了近代新月派诗人徐志摩那首脍炙人口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此时,院子里高大法桐的叶子是全新的,上面还带着乳白色的纤细绒毛,层层叠叠的树叶中间还有许多未曾掉落的灰褐色的去年结的小球球。
      院子南侧路北边的一棵本地大梧桐树上,一嘟噜一嘟噜的紫白色花朵就要败落了,每朵花瓣上似乎都充满了离别的气息。
      对于徐志摩、林语堂、沈从文、郁达夫等文学大师,梁漱溟、蔡元培、冯友兰、胡适等思想大师,刘文典、王国维、钱穆、吴宓等国学大师,他向来都是怀着一种高山仰止和钦佩至极的心态看待的。
      据说所谓的文学名著(特别是外国的文学名著)都是一些听说过的人多而真正读过的人少的一类书,而从前的名人大约和这些外国名著一样,也是知道的人多而了解的人很少。
      他对上述这些神一样存在过的近代名人虽然自我感觉特别亲切和向往,但是说到底也只是略知其名而已,根本就不怎么了解他们的生平事迹、代表作品和思想倾向等具体情况。
      不过,正如喜欢听歌的人未必就会唱歌,喜欢看电影的人未必就会拍电影,喜欢吃喝的人未必就能做出一手好菜或酿出一瓶美酒一样,虽然他本人没那个本事像这些名人一样去学、去写、去思考,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他们的偏爱和喜欢,因为偏爱和喜欢从来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也不必付出多大的精力和成本。
      他被借调到东院政研室的这段时间,对他来讲就像是歇了一个普通的周末一样。
      他回到原单位办公室上班不仅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陌生的意味,反而深切体会到了一种“羁鸟回旧林,池鱼返故渊”的美好情绪。
      是的,他重获自由了,尽管代价不菲且后果难料,不过他愿意。
      他回来后接触的第一个活动便是去县招待所参加一个全县的督查信息工作会议。
      会上,县两办联合行文表彰了一批信息工作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水务局是排名比较靠前的先进集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彭云启却是其中的先进个人,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次表彰活动主要是针对上一年和第一季度各单位的信息报送工作开展情况进行的,而这一时期的信息报送工作主要是他干的,实际上并没有彭云启什么事。
      但是,最后的结果他也看到了,单位上报的先进个人却是压根就没干一点活的彭云启,这就令他感觉有点别扭和说不出来的恶心了。
      和偷牛逮了个拔橛子的倒霉情形一样,他辛辛苦苦种的蔬菜最后却被别人砍去吃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