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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时恩仇今时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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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罗玄闭门不出,一应吃喝起居,看顾病人,自然都着落到陈天相身上。
他唯有尽力去开解聂小凤郁郁的神思,却装作看不见她日趋狠厉的眼神。
日日用药并无起色,他只好学了罗玄的样子给卧床不起的小凤诊脉,指下却颇觉出几分蹊跷,隐隐如滚珠走丸——他蹙眉思索。似是只在医书中见过这等脉相,莫非——不敢再想下去,只道句“好好休息”,匆匆收了碗盏就走。小凤却扯住了他衣袖说:“天相,我这些天都没出过门,气闷得狠了,不如你带我出去走走?”
天相见她泪光盈盈,楚楚可怜,心软应了,两人一路上心不在焉看些山花溪水,眼看行到大磨岩峰后山,正是天相日前所立的那处断崖。他见聂小凤头发被崖风猎猎吹起,也不知想些什么,人渐渐靠近了崖边,便加倍凝神注意。小凤似有所觉,忽地朝他诡异一笑,笑得天相心惊肉跳,又听她幽幽念道:“天相,来世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便闭了眼往前倒去。
天相唬得魂飞天外,连忙伸手去捞。幸好他早有准备,捞个正着,忙把人死死拽住,小凤胡乱挣扎,踢得地上石块纷纷乱坠,乘着山风落进那深渊里,回响都听不得一声。天相用力之际但觉小凤朝他手上嗷地一口咬来,痛彻心肺,顿时发起狠来,把人抱紧了连撤数步,两个一起往后摔个屁股墩,又顺势一滚,总算是滚离了崖边,从鬼门关口逃得一劫。
两个抱在一起面面相觑,都觉后怕。小凤哇的便哭出来,叫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活着,好辛苦啊!”
天相悲悯望她,良久才道:“我本不想说…但你若不珍惜自己,肚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小凤怔住:“你知道了?”
天相默默点头。
小凤呆了片刻,忽地反手将他搂紧,叫道:“天相,你带我走吧!我一天留在这里,便一天想到他,我实在受不了了!”
天相心中天人交战,他暗恋小凤多年,风雨夜前,多少次午夜梦回,做的尽是与她终成眷属的痴梦,但自那夜后,不过时隔月余,恍惚已如隔世。他视罗玄如父,小凤又似姐妹,又似半个师母,小凤所怀孩子既可算是他师兄妹,又可算是子侄辈,这其中关系搅成了剪不断斩不开一团乱麻,他再如何痴心眷恋师妹,又怎可能抛得开礼义廉耻与父夺妻,趟这一潭浑水,再成就两对三人、冤孽眷属?片刻喟然长叹,缓缓将她一点一点松开,摇头道:“你知道我不能…我不能背叛师父……”
小凤瞪着美目,似要将他身上剜出洞来,手却慢慢放了,便一声冷笑:“你到底心里只有师父!”
天相陡然站起,一字字道:“我心里如何,你一清二楚。”
小凤也随之站起回呛:“那你为何偏帮罗玄!难道他便一点错也没有吗?”她愤恨起来,连师父也不叫了。
天相摇头:“我并非此意,但是,”他遥遥望向天外,缓缓道,“刚上山的时候,师父真的很疼爱我,我却曾一念求死。我只怕我真是天煞孤星,克死了爹娘,还可能克死师父。”
回望旧事,他眼眶发酸,声音带了颤抖:“师父却不怕我,还教我顺其自然,勇敢活下去——他说过的话,十多年来我一刻也不曾忘记。小凤,师父为我所做的,我粉身碎骨,不能不报。而我为你做的,”
他压低声音,“是我心甘情愿,不需你半点回报。”
“你说什么?”小凤未听清最后一句,天相却将这话跳过,“是以,天相只愿你和师父过得都好。”
小凤望着他,脸色愈变愈冷,良久,忽地一声厉笑,说道:“天相,你既然对我坦白,我今日也不妨坦白说与你听。你以为,我是为什么会上山来?”
“我记得你说过,是母亲过世,你爹将你托付给师父。”
“哈哈,那你又知不知道,我这个甩手掌柜的爹是什么人?”
天相见她神色有异,心中又升起那种模模糊糊的不祥来。
“你猜不到,天下谁也猜不到的,因为他是一个不可能有妻有子的人——”小凤看他摇头,脸色愈发轻蔑,冷笑道,“谁能想到我爹是个和尚,还是世间武功最高、地位最尊、声誉最隆的和尚,堂堂正道领袖,少林掌门!”
天相瞪大眼睛:“觉生大师?”隐约记起当年见过一两回,这位大师袈裟素白,宝相慈和,一身精纯佛门功夫不在师父之下。八年前罗玄下山之时,恰逢他由藏经阁首座升任少林主持,但自那之后,却听闻他因犯了某种极大的过错,终身困于达摩洞面壁。如今想来,虽然匪夷所思,但若小凤所言不假,个中蹊跷便都说得通了。
却仍有一节,小凤母亲又是何人,因何过世?天相心念陡转,忽地脑中划过一道银光,利如霜刀,寒若冰月,只匆匆一瞥便刻骨不忘,正是小凤所说她娘用过的银梭。
但那等肃杀之物,又岂是寻常村妇用得?他当年刻意不去细想,但如今其中可疑之处,却星星点点,一并都浮出了水面。
八年之前,少林之会。
正道除魔,玄生思过。
答案呼之欲出。天相清清楚楚知道此事一旦揭晓,便再无转圜余地,他不敢、不愿、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小凤樱口开合,唇刀舌剑,字字见血——
“而我娘,则是冥岳岳主聂星邪之女,
昔日凭一把旋风破日刀笑傲天下的聂,媚,娘。”
饶是早有准备,天相心中仍是大震。眼前血雾弥漫,小凤的声音似从血雾中远远飘来,他无言地听她说起觉生与媚娘相识相恋、佛魔不容,又说当年天下第一邪派的冥岳被正道卧底攻破、分崩离析,从母女一路逃亡、藏身少林,说到母亲重遇玄生、决意归隐,再到正道围攻余孽、母死父隐,小凤越说越愤恨,却在说到最后罗玄挺身而出,不顾天下群雄反对保她一命、带她回山时,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怀恋的笑意来。
然这笑意却是转瞬即逝,她似是拿定了主意,目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定睛看着天相冷笑道:“我这个冥岳魔种,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人士哪个不是杀之而后快?我将来离开哀牢山,一定会被他们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攀住了他手臂,续道,“天相,你若不想我死,就帮我学好武功。”
天相被她一席话说得心寒:你们魔教不也对无辜百姓赶尽杀绝、挫骨扬灰?原来当年他父母之死与冥岳有莫大的关系,冥岳后人聂小凤与他其实可算是不共戴天的血仇,他极是害怕她有一日走上祖辈杀人歧路,何况罗玄早有明令不许小凤学武,更无可能助她练武杀人。
但若真有一日她被正道追杀——
袖手旁观,亦是绝无可能。
想到此处,天相郑重道:“小凤,我虽然武功低微,但只要哀牢山一天有我在,我一定誓死保护你,决不让别人伤你一根毫发。”他这话便已是承诺意味了,“但帮你学武一事,恕我不能答应。”
小凤狠狠盯他,似是失望到了极点,怒道:“那你说什么都肯为我做,都是骗我的了?”
“我从没骗你,但只有这件事,天相绝不能答应。”
“好,好!”小凤怒极狂笑,猛转头就要走,谁知忽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往后便倒。天相大惊,急忙扶住为她搭脉,只觉她经脉虚浮,体内有一小股真气乱串,无法纳入气海,惊问:“你这是什么武功,从何而来?”
小凤冷笑:“你以为世上只有罗玄的武功能学?我家传心法比他更厉害,可惜我练的时日尚短,否则……”。话未说完,喉头一甜,软软吐出一口血。
天相叹道:“你这心法看来十分霸道,如今无人指点,自行强练出了岔子,而且你又……”他不好意思地道,“……有孕在身,气弱血亏,如今内息逆行,若无正派功法引导加以灵药调养,怕是轻则内功尽废,重则性命有忧……”
小凤便如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翻来覆去念那“功法”“灵药”几字,只觉心血都成乌有,母仇身恨再难得报,怎能甘心?几近绝望之时,忽地灵光一闪,便扯起嘴角露出一点冷森森笑意,逼问天相道:“罗玄那本先天罡气,和那两颗大还丹,可能救我?”
天相悚然。
先天罡气乃是本门绝学心法,他至今也未得传授。
大还丹更是罗玄穷尽心血集珍稀药材炼制的灵丹,服用可使内功大进,十年光阴不过得来两枚。
若将这些取给小凤,自然能救她性命,但一旦罗玄得知,后果也必不堪设想。
小凤对他何等熟悉?观他面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便知道他下不了决心。她心中泛起一丝不忍,多年情谊历历在目,暗忖负我的并非这人,我何至于将他逼到这等地步?但心机闪动,终究被利己偏激之念占了上风,只道他自然是要对我好的,为我再多做些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主意打定,便任眼中珠泪一点流下,合着唇边未干血水,掩了自己小腹,凄凄惨惨说道:“呵呵,为母报仇不得,练武防身不得,如今就连我们母子性命都自保不得,天相你再熬多少药给我喝,又有什么用处?不如由得我自生自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