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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空山唯余桃源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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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小凤性命,一边是师门严命。他们是将他绑死在了天平正中,要硬生生扯成两半。
天相剧震,怎也不明白,为什么世间所有苦痛难事在这月余之内纷至沓来,连番找上了他,仿似过去十余年平静生活都是假相一场,如今便要打回原形,跌到深渊里去。思前想后只觉人命关天,暗想这事决然瞒不过师父去,待他出关怪罪下来,说不得只好自己一肩担了罪责,师父要打要罚,都由得他,只万万不能眼看小凤丢了性命。至于她今后武功有成,便是自己打不过,师父总可以克制她,谅也不至酿成大祸。
满心忐忑,只能应了小凤,这才劝得她雨止泪收,回房休息。天相自去丹炉小心取了大还丹,又去取那先天罡气。他伸手去开暗柜,一抬头,只见师父手书“其心不正,其功必魔”八个大字悬于柜上,铁画铮铮,银钩劲节,犹如罗玄亲视,天相战战兢兢捧起秘笈,双手打颤,待要放下,睁眼闭眼却都是小凤口吐鲜血的凄惨模样,又哪还有余地容他见死不救?
“不忍”二字,最是误人。
天相终是横下心悉数都交与小凤,小凤本就悟性奇高,根骨精奇,服了丹药果然痊愈,修习内功更是进境极快。罗玄闭门不出,小凤胆子更大,每日均在后山练那七巧梭。
这日天相提了食盒给小凤送饭,恰好她全神贯注,便不出声打扰,只见她出手狠辣,将山中飞禽当作活靶,一梭贯穿了三只。天相看得呆了,他将那些禽鸟当作朋友,好生不忍,便想出言劝阻,却不料那银梭穿了鸟儿仍不落地,呜呜啸叫着转了半个圈子要回小凤手中,竟恰好向他这处飞来。小凤也才发现,七巧梭其进如风,回旋如电,两人俱都大惊失色,一个不及闪避,一个无从收手,眼看便是一场无妄之厄——
说时迟那时快,那梭将将触到天相喉头之际,斜刺里白影闪动,如一只大雕掠来,来势竟比那银梭更快,将那梭子一把抄住,随即又反向掷飞,只听“铮”的一声爆响,火星四溅,银梭深深扎入山石,及至没顶。
来者正是罗玄,他自行出关,不见两个徒弟,又见丹炉、暗柜两厢空空,激怒之下四处搜寻,恰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赶至。他乍见这七巧梭重见天日,且已有了聂媚娘当年三四成功力,已然猜到了丹药和秘笈去向,愤怒之余暗暗心惊。
小凤多时未见罗玄,心中本涌起一线欢喜,但见他满面厉色,欢喜立时被恐惧淹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咬牙一掌拍向罗玄。掌势奇诡,但火候不足,连罗玄衣角也沾不到半点,被他旋开一步反抢上前,小凤根本未及反应,喉头一紧,已被罗玄死死掐住。
罗玄脸色铁青,眼中冒火,平生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他右手缓缓收紧,小凤喉头连声作响,只觉呼吸窒滞,筋骨欲折,自知今日绝无幸理,不甘心到了极点,想要开口却只能“嗬嗬”做声,已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濒死之际,“扑通”一声,却是天相跌跌撞撞冲到罗玄身边,猛地跪倒,伸手便去拖他臂膊。
罗玄盛怒,一甩衣袖,天相重重跌个跟头,立即又扑上去,一边死死拽住,一边叫道:“师父,先天罡气和大还丹都是天相偷的,你罚天相吧,千万不要怪小凤!小凤她、她有……”他心急如焚却不敢继续说下去,只能将头磕得咚咚作响。
小凤只觉颈上略松,乘罗玄被天相阻了一阻,终于得到机会开口,咬牙嘶哑道:“天相,不要求他,就让他连我带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杀了吧!”
罗玄如遭雷击,面上惊、疑、怒、懵、恨、悔反复变幻,终于脸色转为死灰,一声长叹,缓缓将手松开。小凤顿时瘫软在地,咳喘不停,已是伤了气脉。
罗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番,最后停在天相身上,沉声道:“天相,你去将后山石屋打扫一下,带她住进去,”顿了一顿,又说,“明日你便下山,请个稳婆上来。”言毕转头而走,便不再看他们一眼。
那后山石屋年久失修,虽已经天相用心打扫,仍是阴森潮冷,小凤被迫禁足在内,肚子渐大,无法再练武功,又觉得腹内一天天传来波动,不是作痛就是作呕,憋闷到了极点。而罗玄那天之后,再未出现,她便把满肚子气恼都发泄在天相和稳婆身上。
幸好那稳婆虽是个哑巴,却很是细致温和,小凤得她照顾,症状缓解不少,又有天相每日送饭送安胎药来时聊天劝解,她便渐渐转了心思,认为只要熬过这段时日,罗玄气也消了,他身为正道中人,断然做不出抛妻弃子的事情,倒把报仇的心思淡了不少,满心期待起一家三口美满生活来,面上也露出不少笑容,山中过了一段许久没有的清平日子。
眼看怀胎十月期满,这一日哀牢山恰逢大雪,小凤发作起来,天相被稳婆赶在门外,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望着漫天缟素,耳听石屋内高高低低痛叫了一夜,便焦心了一夜。
直至长夜重明,手足快要冻僵,屋中忽地传来“哇”的一声啼哭,天相一呆,心中忽似个新手父亲一般又喜又痴,不知不觉咧嘴便笑。就想进去看个究竟,只听又是一声啼哭洪亮,稳婆笑眯眯把石门推了开来,招手向他示意。天相在门口瞥见小凤躺在床上,神色疲惫,身旁放着两个红艳艳襁褓,裹了两个小猴子般新生婴孩。他心中火热,迫不及待大步跨入,唤了小凤一声。
小凤听得男子声音,抬头来看,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面上隐约一点惊喜也褪了个无影无踪,别过脸道:“你来干嘛?这里没你的事!”
天相一怔,心头泼下一盆雪水,勉强安慰自己道:是了,她此刻想见的自然是孩子父亲,此乃人之常情,我又何必计较?话如此说,脸上难免一点点收敛了喜色,强笑道:“我,我去看看大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抹了抹眼睛,讪讪便走。
小凤随意瞥他背影一眼,却恰好透过他望见门外一个沉默人影,身披白氅,满头落雪,不知何时来到,站了几时,却不是罗玄是谁?
小凤一惊,再定睛去看,却是茫茫空白。
她咬住嘴唇,将心中柔软一点一点都扼杀在石门之内。
天相沉默跟上师父,罗玄看他一眼,忽道:“你觉得师父很无情吗?”
天相只觉万千疑问无法厘清,只得摇头。
罗玄又道:“天相,你我相处多年,岂止师徒?我知道你有不少心事,不妨坦诚说来。”
天相听他如此说,鼓起勇气问:“天相记得师父说过,天地间一草一木,甚至一块石头、一具骷髅都有生命,都能与之寄情,因对万物有情,便无厌恶、无爱恨、无是非,做得到一视同仁,但为何对……”
罗玄截住他话头:“为何独对小凤无情?”
天相默然。
罗玄略一顿,徐徐续道:“你说得对,我对万物皆一视同仁,物我之间并无区别。无论一草一木或是小凤,于我都一样。”
天相不解道:“但人非草木,岂能相提并论?”
罗玄反问:“为何不可?”他面沉如水,殊无波澜,“有情无情,不在个人,在乎天地之间,我对小凤,也是一样。”
天相听他这一番玄之又玄的大道理,愈发迷茫,垂头道:“天相愚笨,不明白这天地至情的道理,请师父原谅。但我始终觉得,此事并非一人之过,师父勿要过于自责……”
罗玄幽幽长叹:“师父又岂无愚笨之时?”忖得一忖,忽地发问:“我之前吩咐你按照心中世外桃源模样修建的秋千亭,可建好了?”
天相点头,惴惴问道:“已好了,师父是否不杀小凤了?”
罗玄不答,默然半晌方道:“就让她永远留在这个桃源里吧。”言毕快步离去,再不回头。
转眼出月,天相带着小凤到那亭中,只见庭院中常青藤蔓簇拥盈盈一座秋千,安宁美好,宛如梦境。
他小心翼翼地说:“小凤,师父说以后你就住这里,不用闷在石屋里了。”
聂小凤坐上秋千,良久无言,终是一滴一滴,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