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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深情总教无情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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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相强自起身,头痛欲裂。四顾山景空明,万物如常,只有自己孑然一身,泥水淋漓,狼狈万状,不觉自惭自伤。
崖边呆立良久,身形一度摇摇欲坠,却又挂念起师父小凤,不知他二人今后如何自处?师父面上平和,小凤看似跳脱,其实两人骨子里都是一般的执拗,若自己不在,师父是否能对小凤迁就忍让,小凤又会否照顾好师父,学个贤良淑德洗手做羹汤?
心念百转,万万无法放下,终是咬牙强忍,抹了泪缓步往回行去。
庭前一滴露,檐下两难人。
乍进院子,满庭肃冷。三人机伶伶打个照面,俱都吃了一惊,尴尬难言。他瞧罗玄面色惨淡,眼下青黑,直如一夜老了十岁,小凤则是双眼红肿,一脸气闷。天相待要询问,见他们也是一般地惊疑打量过来,才想起自己状况也是半斤八两,只得低头叹气,轻轻叫声师父。
罗玄沉默片刻,终道:“天相,跟我来。”
天相应声。师徒两个俱都不看小凤一眼,小凤惴惴地想要跟上,到底不敢,只得等在门口。
罗玄入室无言,只久久凝视墙上的“坐忘”字幅,神色阴郁,眉间深锁重重心事。天相只得打破沉默,小心问道:“师父有何吩咐?”
良久,罗玄才沉声说道:“今日起,我要闭关。”
“师父,为何?”
“为师做了生平第一件错事。”罗玄字斟句酌,甚是艰难,“乃是一件…离经叛道之事。”
天相见他至今仍说不清、道不明,只简简单单概以一个错字,蓦地腾起一股不平之气,只觉这一夜、乃至整整八年来郁积的苦处都喷薄欲出,如奔浪狂流,再难抑制,索性横下心来,重重跪倒,一字字说穿道:“师父,你和小凤的事,天相全都知道了。”
罗玄悚然,天相跪得笔直,不待他答,又续道:“我记得师父教诲,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天相无从妄断师父此事是对是错,天相只觉得,只要师父以后对小凤好,小凤也对师父好…如此,你们不就可以问心无愧了么?”他天然赤诚,这一番质朴言语隐含无尽痛楚,看似不合礼教,实是全心替他二人着想,说到后来已是泪光盈睫。
罗玄一震,眉目耸动,心中翻腾,面上却只是淡然:“很多事你不知,也不会明白。”他目色凝重,似已下定决心。“我要闭门静思,山上一切事务…”一掀袍摆,径自在蒲团坐下,“便交由你了。…出去吧。”由是盘腿闭目,再不多发一言。
天相含泪最后看他一眼,情知再说也无用,只好默默站起身来,抹泪退出。
聂小凤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他出来,急忙迎上问:“师父如何说?”
天相见她全不复往日的明媚飞扬,变了个凄凄惶惶模样,只得囫囵应道:“师父闭关了。”
他不愿多说,小凤却再三追问原因,天相伤心气恼正没去处发泄,忽地大喝:“我不知道!”
小凤一愣,便即大怒,天相对她从来重话也没半句,她如何忍得下这委屈?暴跳道:“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发什么脾气?”
天相也是一怔,心道:“是了,此事原也非她一人之过,我又何必对她撒气?我…我终是要让着她的。”便低低说句抱歉,小凤却已听不进去,大叫一声“我自己去问他!”瞪了赤红一双眼睛,恨恨道,“我要亲耳听他说,他不是因为昨夜之事避开我!”
天相见她冥顽不灵,只觉又是可恼又是可怜,忍不住质问:“为何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只当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小凤厉声反驳:“为何要当作是梦?”她一颗少女春心,捧于心上男子,满以为春风一度后已是两情和合,又怎能接受那男子一夕间忽地翻脸不认,将她情爱弃如敝履?咬着嘴唇,索性不顾什么礼教什么颜面,全都挑明,“昨夜我们明明…明明都很快乐!”
“因为你们错了,大错特错!”天相再也难耐,高声喝道,“如若不然,师父为何要闭关?”到后来已忍不住哽咽。
小凤圆睁眼睛,满脸不可置信,摇头大叫:“我不信!我要证明给你看,错的是你,不是我!”
叫声未落,便踢门闯将进去,片刻便有少女哭叫与男声怒斥隐隐传来。
天相听不真切,心下恻然,只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既当我不明白,我说什么也是无用。我身在局中也罢,局外也罢,只尽力对师父好、对小凤好便是了。想得通了,便要去厨房替二人打点饭食。
他这一番寻思的工夫,又听砰的一声,却是聂小凤狠狠摔门而出。
天相只以为小凤又要出走,忙拦上去,还未及开口,只觉耳畔风起,啪的一声,脸上火烫,随即又转为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轰轰作响,竟是吃了她极脆极响亮一记耳光。
这一记突如其来,力气极大,打得他痛到极处,霎时头脑一片空白。
昏昏沉沉之中,似是小凤神志不清,还在大哭大叫:“我恨你们这些正道人士!我恨哀牢山每一个人!……”
陈天相终究只是个未满二十处事不深的少年人,十多年来山中生活清俭单纯,面上看来师父持重温和、从不曾叱骂责打,师妹活泼友爱、至不过小打小闹,早把幼时失怙流离之苦揭过了,只想三人如此长久共处,心愿已足,哪曾受过两日来这连番重击、领教这情字至苦?他受了一夜风寒,本已是强弩之末,咬牙苦撑,终教这莫名迁怒的一巴掌打断了脑中最后一根弦,将落未落之泪当着小凤面前夺眶而出,再顾不得小凤如何,罗玄如何,世间旁人如何,只蓦地发出一声长啸,拔足狂奔而去。
他早已不知自己在山间林中转了多久,只知道天光一点点从明到暗,又坠于无。身侧夜风凛冽,刮面如割,足下雨后软泥,滑腻难行,眼前又有憧憧树影,形如鬼魅,他几次撞到树身,却丝毫不觉疼痛、不觉可怖。只觉这哀牢山山如其名,成了无形一座牢狱,他跪倒其中,天地不应,两处空茫,竟无一念不哀,无一处可容己身,恨不得立即死了。
昂首向天,长声痛啸,惊起林中飞鸟,扑棱棱掠过,凄鸣于漆黑夜空之中。
天相不知道的是,他在林中伤心之时,闭关打坐的罗玄眼观鼻鼻观心,亦是无论如何都难平静,只觉平生修行都化作乌有,一股郁气勃发,白袍随之嘭起,盛怒之下反掌击出,将木门打得扇扇飞起,横摔出去。
而聂小凤此刻独处房中,本是对镜呆坐,涕泪长流,状若痴颠,忽而也似乎有所感应,只觉一腔情恨如火冲天,务必要寻个出口。咬牙摸向枕下,取出暗藏一物,寒光凛冽,正是那七巧梭。她全力一掷,银梭挟愤出手,飞向窗下所悬的那枝罗玄所赠翠竹笛,铮的一声,将那笛子脆生生劈折两段,落下地来。
小凤垂首,眸色狠厉。
罗玄委地,颓然阖眼。
天相长跪,声尽哑然。
这一夜,有情无情,山中人人皆苦。
这一夜后,云深山险,寸寸路断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