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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此夜痴心风雨浇 ...

  •   翌日一早,聂小凤端坐轩窗下,对镜学描眉。长发比照碧溪镇上女子模样,梳成个不甚精致的垂鬟分肖髻,换了一套青布衫裙,又点了天相所赠的香粉,越发衬得肤光晶莹,气若幽兰。含笑自照,只见镜中人翠眉弯弯,杏眼带笑,依稀很有几分母亲昔日媚骨天成的风采,与平日里短衫束发、素面朝天的随意模样大不相同,瞧得推门进来的天相瞠目结舌,立在当地。
      小凤从镜里瞥见他憨傻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得意地嚷嚷道:“天相,你傻了啊?我这样好看吗?”
      天相支支吾吾:“小凤你…你…”
      小凤听得不耐烦,转头盯着他劈头盖脸地问:“我怎样?讨喜吗?倒是说呀!”
      “很讨人喜欢呀……”天相搓着衣角,好不容易才将“喜欢”二字说出口,连耳尖都泛起薄红之色。
      小凤双眼一亮,追问:“真的?”
      天相连连点头:“真的!好漂亮呀,好像仙女一样!”他不惯咬文嚼字,仙女两字真心诚意,已是他能说得出最贴切的话了。
      小凤抿嘴娇笑,极是得意,便拿起一团物事攥在手里,兴冲冲出门而去。
      天相望着她背影,怔得一刻,便要走开,自去升炉炼药。
      却听一声怒骂:“你骗人!”
      天相吓一大跳,就见小凤大步奔回,胸脯起伏,眼中欲要喷出火来,冲着他大声道:“你不是说很讨人喜欢的吗?怎么!…”却硬生生顿住话头,将那“怎么”后面半句吞下肚去,恨得倒竖柳眉,捶胸跺脚,骂个不停,“骗子!就是你骗人!”
      天相又惊又急又委屈,分辩道:“我何曾骗过你?”
      “若没骗我,怎么…怎么…”小凤翻来覆去重复数遍,终是不肯说那“怎么”是个怎么,只咬牙恨道,“……我偏不换!”
      相对八年,他从未见她暴怒如此,一时骇得高大身躯也抖了几抖。“出去!你出去!”小凤见他缩手缩脚的惶恐模样,面上更怒,只觉得怎也看不顺眼,愈是连声高叫,愈感到一腔怨愤无处发泄,索性猛地站起,冲了出去。
      天相截她不住,待追出去,哪还有小凤人影?
      他一颗心直往下坠,右眼眼皮乱跳,里里外外一番寻找不见,又直觉这事绝不能惊动罗玄,只得垂头丧气盼个小凤消气早归。一等等到天色向晚,淅沥沥下起雨来,却始终不见人回转。

      雨势越来越大,天相越发紧张,没奈何斟酌再三只得去报知师父,走到堂上却见罗玄如常盘腿打坐,手里却持了两截撕破的布带,眉头深锁,似在思索一件极难决断之事。他无暇细想,只上前急急道:“师父,小凤出走了…”
      罗玄如遇当头棒喝,双目一挣,猛省过来,只匆匆撂下一句:“我去找她。”话音未落,白袍飘风,人已在槛外雨中。
      天相目送他远去,心中只觉有个极模糊而又极可怕的念头升起,他惊道此念不祥,绝不该有,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挥去,反而一念万化,百缕千丝纷纷扰扰,缠得人胸中□□,几欲崩裂。
      山中风雨如磐,天相辗转难宁,如是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才在闷雷声中隐隐辨出一阵急乱脚步,门随之被咣当一声大力推开,少女冲进来厉声高叫:“天相,快来救师父!”
      天相大惊,见两人均是衣发淋透,满身泥泞不堪,聂小凤雨水泪水糊得满脸,架着面色潮红半昏半醒的罗玄,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天相忙搭把手将罗玄搀入卧房,安置在床,拉过师父手腕,两指一并搭上腕脉,只觉脉象又急又滑,竟似是中了毒。
      他从未见过敬若天神的师父这般狼狈模样。幸好罗玄并未陷入昏迷,勉力抬眼,断断续续吩咐说:“天相,我是中了蛇毒…快去取金蜥蜴毒来。”
      天相一震,遵命而去,只留下小凤一人照顾。
      这金蜥蜴是世间至毒奇物,极难寻获,罗玄千辛万苦寻来一只雄蜥蜴养于丹房之中,乃是为了研制奇药,克制一种名为血龟症的怪病。天相暗忖,师父所中蛇毒想必极为诡异性烈,故而事急之下,不顾药未炼成,先取这蜥蜴以毒攻毒。
      他心急则乱,那金蜥蜴又极是滑溜,捉来取毒煎水,颇费了一番工夫,才熬得一碗药汤。天相顾不得擦一擦汗,便端了送去罗玄卧房。见门扉虚掩,便要伸手去叩,好巧不巧门缝中窥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一颗心就此顿住,几乎不能呼吸——
      床上两条人影,交叠一处。
      倏忽一道闪电,映得满室惨白。
      青丝苍颜,紧紧相拥。
      少女整个人如同梦游魂迷,将一张粉脸压在中年男子肩头,似是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师父,我好喜欢你…小凤好开心…”
      字字狂喜,痴缠言语,都被唇舌封缄。
      室外响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响,整个哀牢山皆已方寸大乱。
      无人听见天相手中托盘滑落,药碗重重跌得粉碎。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天相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待他神智稍稍回复,已卧倒在山坳之中,泥洼之内,任凭雨打风吹,不愿起身。
      此夜无光,天河倒倾。
      冷雨割面,裂肤诛心。
      天相并非傻子。那二人只当他一无所知,他却亲见小凤在溪边吹奏师父教授的青竹笛,也瞧见隐于岸边听笛的罗玄喜色渐渐隐去,反将眉心紧紧蹙起;
      他听到来访的万天成大侠与师父谈及小凤流露出关切,罗玄便有一瞬间的语声不稳,如同古井落石生波,也知道小凤恼怒是因为被师父喝破她意图偷看与万大侠的比武,断然拒绝了她习武要求;
      他明白小凤本不喜欢檀香珠,却次次买来只因师父喜好,为他熏香衣物,也晓得罗玄改掉常例吩咐由自己伺候静修,只为故作镇定,避免再与小凤独处;
      他看着小凤避开他买下白玉佩,含笑亲手缀在腰带上赠予罗玄,却被师父一次次弃如敝履,最后撕裂为两段;他懂小凤女为谁容,懂她被谁训斥,不肯改回装扮,才愤而出走;
      他瞥见她假装跌倒扑向师父怀中时的偷笑,也看破罗玄冒雨去找她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情切;
      他甚至猜到罗玄因何中毒,又因何能支撑到回来——小凤唇边甚至还挂着顾不得擦去的、为他吸出的黑血。
      自始至终,他从未说破,但他一切都知道。
      藏起深情,只因不愿他们中任一个人伤心;直至他们的深情,终是伤了他一个人的心。
      天相闭眼,放任汹涌而出的泪水,与雨水汇作一处,俱都渗入哀牢山冷硬顽固的泥土里。
      无声无息。

      这一夜半梦半醒,昏昏沉沉,那二人轮番浮现眼前,忽而是罗玄凌空踏雪,神姿翩然;忽而是小凤初试脂粉,美目流转;转眼又成了罗玄正襟危坐,眉目如刀,小凤拔足狂奔,裙袂飞扬;最终都化作模模糊糊一团惨白,再看不清,只有那少女娇羞爱语反复响起,宛如重锤,字字砸在脑海。
      “师父,我好喜欢你…小凤好开心…”
      天相惊醒。
      雨止夜已明,颊边泪犹滋。
      空山唯鸟语,碎心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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