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花师》之堂

2、第二章 庭花

　　“你叫什么名字？”松瑞叶起身，越过梅著未径直走下舫。
　　她跟上，道：“梅著未。”
　　他闻言稍稍侧身：“你便是仙云阁的那位花魁？”
　　“……是。”她低了低头，又补上，“从前是。”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松瑞叶轻轻念着。
　　他们已行至街上，方才的丫鬟婢女都留在了画舫上没有跟来，故只有二人同行。
　　“寒梅著花未？未。花颜俱已毁去。”松瑞叶似乎意有所指，说到此处话又一转，“不过毁了便毁了。毁了，再重开一朵不就是了。”
　　梅著未并未接话，松瑞叶也再没说什么，只是左手中依旧拈着方才描花时用的那朵美人面。
　　两人无言一路，转过好几个街头。
　　离闹市渐渐远了，他们最终进到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面各处都开满了花。
　　“寒梅在枝不在花。”这时梅著未突然道，“枝令花于寒中开，故傲骨在枝。”
　　松瑞叶闻言挑眉，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道：“寒梅在枝不在花，可这寒梅如今却历经周折找个花师，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再画朵花？岂非自相矛盾。”
　　“枝不开花，会为人所弃。”她望着一片花苑道。
　　她发现这里遍处开的花，都是美人面。
　　是松瑞叶太喜欢美人面，还是说，这美人面有什么用处？
　　而且这么大个庭院，这么多的花，竟连一个下人也未曾看到，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诺大的庭院，似乎只有松瑞叶一人居住。
　　“无奈世人只见得花，无花，就是废枝……”梅著未一边想着，一边继续道。
　　“你倒是看得透彻。这便是你找我的原因？”松瑞叶转过脸，盯着她。
　　梅著未想要恢复容貌的原因有二，一是为了心仪之人，二是为了能够生活得更好。其实她也说不清究竟哪个更重要。
　　不过她答的是：“……与你无关。”
　　松瑞叶无言，没有追问。
　　他比她略高一点，故看她时眼神微微下俯，似乎还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通彻，令她有些不适。
　　梅著未忽略掉那点不适，直接道：“你便是‘芜花师’？”
　　“正是。”
　　“听说你给人画脸？”
　　他们停在一处花苑前，微风徐徐而过，拂起梅著未左脸旁散着的几丝发，使得面具边缘漫出的疤痕更明显了。
　　“算是。”
　　“怎么说？”
　　“你可是想要恢复容貌？”松瑞叶面对着梅著未，倒是将她那些面具遮不住的疤痕看得清清楚楚。
　　“我这儿有种东西，叫做‘皮绘’。它其实是由一种树脂，再往里加了几十种草药制成，当然还有些许术法相辅。”松瑞叶将一直在手中的美人面转了转，“‘皮绘’不论摸起来看起来都与人皮无异，把你脸上的皮换成‘皮绘’，我就可在其上着墨，为你画脸了。”
　　“那样你将重新拥有一张美人脸。”他说。
　　“……换上？”梅著未低声问，“是将我的脸剥下，再贴上‘皮绘’？”
　　“然也。你放心，不会痛，就是睡一觉的事。”
　　“……”梅著未默然。
　　这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
　　见她沉默，松瑞叶便开口了：“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多好啊，不用再像现在遭人冷眼轻视，还可以大胆追求心仪之人，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梅著未不再是被世人叹惋的一位黄泉之下的死人，她会回来，重生于世。贫穷、孤独、卑贱，都将离你远去了。”
　　他轻飘飘的声音撒下，带着蛊惑的意味，却又实在随意。
　　去争取那可能在暖阳下的轻步，或是继续烂在阴暗的犄角旮旯里……
　　试么？当然试啊。要么得新生，要么入黄泉。
　　“好。我答应。”
　　松瑞叶仿佛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莞尔道：“可还有什么问题，问罢。”
　　梅著未道：“可是不论什么样的墨都可以在‘皮绘’上作画？”
　　“是这样。”松瑞叶答道，又话锋一转，“不过，你说这换上的皮、画上的脸么，当然是不太牢固的……”
　　他拈着之前那朵美人面，将它放在了花苑中一根翘出的枝头。
　　乍一看，这朵刚放上的美人面和此处花苑中所有的美人面没什么不同，好像它本身就是生长在花苑的，但没多久，那枝柯松松托着的花摇了摇，终于坠落枝头，掉在了地上。
　　“‘皮绘’上以墨描面，沾不得水。沾了水，脸就花了……”
　　“无脸人吓人得很，会被人当成妖怪的……”
　　“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流泪，雨天不得出门，有旁人在时也千万别让你的脸沾了水。”
　　他一句句道。
　　“既然如此，我在外要如何饮水？”梅著未问。
　　松瑞叶闻言顿了顿，看了她一眼，道：“你可以饮水。照常就可，饮水是流入身内，只要小心些，莫要让水在你脸上流动就好。”
　　“可以。”梅著未略一思索道，“那么我要给你什么？这定然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罢。”
　　“……这个，我得想想。”松瑞叶抚了抚下颔，“照常来说我会收取千两黄金，不过你似乎没有钱，所以便用其它来换。”
　　松瑞叶细细打量她一番，而梅著未就静静站在那里任其观察，不言不语。她身上老旧的衣衫与这座华美庭院格格不入，但她的神态以及姿态不卑不亢，面对这样直白的探视也丝毫不露怯。她仅剩的那只右眼的眸子依旧湿漉漉的，盛着秋水。
　　“你的眼睛生得漂亮，用它换吧。”松瑞叶敲定。
　　“……我左眼已毁，只剩一只眼睛了。”梅著未提醒。
　　“一只也行，反正你换上‘皮绘’后，这眼睛也不能用了，不如给了我。”
　　“好……”她答应。
　　虽说她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但是她的一只眼睛本来就是要废掉的，这要的报酬……也太少了。
　　“那就说定了，随我到书房。”他转身继续走。
　　这庭院很大，小桥流水、假山湖亭俱全。一路上花团锦簇，其叶间隙漏过的日光碎了一地，斑驳着地面。
　　“对了，你的绘画应当是上佳的罢。”松瑞叶似是想起什么道。
　　“是，琴棋书画中，我绘画最佳。”
　　而绘画之中，丹青上佳。
　　“那就好。”松瑞叶的声音很低，却融入日光，“如若会丹青就最好，因为你得学会给自己画脸，我只会为你画一次。”
　　木质的小廊回合宛转，曲阑斜斜。微微沉木的香顺着木上花雕的凹陷处渗出，散出，和着花的气息摇落。
　　松瑞叶的脚步也在轻摇，显得他们好像是出来信步散心的一对悠闲好友。他慢慢走着解释：“‘皮绘’上画了脸后无可避免地会遇水，因为‘皮绘’需要按时清理，否则会脏，更何况还有特殊情况，不小心遇水花了脸。所以你必须得学会自己给自己画脸。”
　　“你也不必担心，‘皮绘’本身便有令其上的墨水逼真的功效，画好脸后甚至摸起来也与常人无异。只是惧水。”他路过一丛花时又顺手摘了一朵美人面，拿在手心。
　　“嗯。好。”梅著未静静地听，仔细记下。
　　转过回廊，他们进了书房。
　　书房的布置很雅致，里侧的一整面墙上排着各种书。
　　松瑞叶几步踏到书墙前，随意按了几下，书墙便从中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暗室。他走进去转身，对着梅著未道：“我去做些准备，你且在此等会儿。”
　　书墙随着他的声音缓缓合上，将两人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