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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折:惊魂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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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乾隆五十三年,正月初八。
寿长生永远会记得这个疯狂的午夜。
红梅、昏灯、幽院。沉沉的夜色下,所有色彩都笼罩在一片颓靡幽冷的青灰之中。
他一步步走进去。
就好似走入了淌着唾液的咽喉。
铺天盖地的红梅此时化作血盆大口,越是深入,愈有种快要被吞噬的错觉。唾液一滴滴的砸下来,砸在肩膀上,浸湿了半臂衣袖。
一抬头才察觉,下雨了。
他站在那所别院前,试图推开门。
却发现今夜这门上落了重重的锁。
他悄无声息绕向别院后方。
最后寻一处虚掩的窗台跳窗而入。
待入屋内。
四周漆黑一片。
他不敢点灯,只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摸黑前进。最后来到一个有屏风掩映的隐蔽小屋,他停下脚步。明明就是为此而来,他却迟疑了。
隐隐有种直觉。
一旦进去,就别想再出来。
“吱呀”“吱呀”“吱呀……”
不知何处窗台被风吹得啸叫不止。
寿长生绕过雕花屏风。
一步一步走向那书斋。
抬手,将那层垂帘拨开。
一步踏入。
奇异的书卷腐气再度扑面而来。
心慌的感觉,也再度席卷而来。
他屏息凝气,定神去听。
暗夜之中,这个地方简直静的怕人!
只能听到屋外细雨的沙沙声,门窗摇晃的吱吱声,穿堂风过的簌簌声……
唯独,就是没有那日听到的怪声。
“大川?金大川?”
寿长生试探性的喊了两声。
无人应答。
他绕着这方寸之地仔细查看,不时扶墙贴耳去听。过去在江南一带揭取委任之时,他时常遇到一些精明的私盐商为藏私盐,在家中私设机关暗道。接触多了,也就熟能生巧。
破解寻常的机关。
于他而言实乃小菜一碟。
只是此处,真会有此机关暗道吗?
他心中暗念不要。
可行动上,却又下意识的在那堆放了满满一墙的书架上接连抽取一些较为厚重的典籍查看,时不时左右推搡周围置物木架。潜意识告诉他,若真有机关,极大概率藏于此处。
他就这么找了许久。
所幸,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轻舒一口气。
寿长生环顾四周。
不知自己该就此打住,还是继续。
就在他想将手中抽取的厚籍放回原位之时,收回的手肘却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个置放在书架上的装饰木雕。木雕落地,撞击在同样为木质的地面上,“哐哐”发出几声空洞的闷响。
那闷响引来寿长生凝视的目光。
却见那木雕咕噜咕噜滚了一下,最后在桌角处停下。寿长生缓步上前,蹲下,将木雕捡起,却迟迟未起身。而是蹲在那里,瞧着方才坠地的方位看了好一会,神色不明。
忽地。
他站起身来。
将手中的木雕重重置于身侧的桌面上,随后反身快步往外走。
明明已经拨帘出去了。
可刚绕过屏风,他又停了下来。
僵僵回身。
一步一步,他又折返回来。
又回到方才木雕坠地的地方。
他盯着那处压放着许多木箱的地方,颌角微动,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
慢慢走上前去,俯下身来将那些木箱拖动到别处。木箱很重,里面尽是沉积的旧书。
搬开之后,他附身去看那地面。
乍看无恙,与别处地面一般无二。
然而用手使劲去推,却能感觉到这块木板有些许松动。于是他摸索着这块木板的边缘缝隙,试图将它揭起。轻而易举,当这一大块木板掀起来,下面并非寻常泥灰基底。
而是……
另一块上着锁扣的木板。
不过是寻常地窖。
寿长生试图说服自己。
毕竟这样的暗室,在大户人家并不少见。就连自己家都是有的,无需大惊小怪。
然而当他熟练的用一根绣花针撬动锁芯的时候,手却开始有些抖了。
当锁头咯吱弹开。
寿长生将它放于一侧,探手落于锁扣处,良久。最后,他将那块木板一点一点慢慢掀开,一股熟悉的气味愈发浓郁。
梦魇一般,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鼻腔,涌入他的五脏六腑。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连忙捂起口鼻往下看——
那是一条黑洞洞的地道。
狭窄、黝深、深不见底。
【2】
寿长生不知自己当晚究竟在做什么。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那样做!一点都不想!可不知为何,每每当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去对他心存怀疑的时候,种种迹象又都在指向他、一次次的印证他根本脱不开干系。
自打住进这个大宅院,心慌的感觉就如影随形。四处弥漫的古怪氛围、战战兢兢的孩子们、伤痕累累的小秋倌、貌合神离的师兄弟们、空无一人的百慕园,以及……那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过分严厉的班主大人。
寿长生沮丧的发现,自己居然到现在还看不透那位班主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如此善变。
有时凌厉冷漠的让人窒息,有时又温和感性的让人心悸,有时刻板迷信的让人费解,有时又乖张跳脱的让人咬牙切齿!
这段时日,寿长生时常在旁边默默的注视着他,看着他生动无比的表情在他张完美无瑕的皮囊上极富戏剧性的转换着,直至眼花缭乱。
不能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那些明明都是他,又不全是他。
寿长生不想去怀疑他。
甚至对那本手记的真假尚且存疑。
然而许多事情就如那本手记所录。
他与官府来往如此密切,他的戏班扩张如此迅速,以及如今那被偷梁换柱的金大川,和那声金九伶也曾听到过的奇怪闷响……
手记中还几次提及,镇中时有伶人失踪。
会不会是……
寿长生不敢继续往下再想。
他沿着这漆黑的暗道慢慢往下走。一丝微小的声音,便会引起一阵空灵的回音。
“咚咚咚……”
忽地,暗道下怪声再度响起。
“是谁在下面?”
寿长生立即问道:“大川,是你吗?”
他的声音在这黝深的地道中回旋往复,嗡鸣了三次有余,然而却依旧无人应答。
待走下地道,来到下面的暗室。
这鬼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再也透不进一丝月光。寿长生在里头完全不辨东西南北,不得不打亮了随身带来的火折子。
当火折子亮起。
一抬眼,却是一张苍白的人脸!
“谁!”
寿长生吓得差点喊出声来。
那人却不说话,只圆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的瞪视着他,笑容十分骇人。
呆滞的脸庞,如同一具风干的僵尸。
与那张苍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他竟穿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衣。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子落于两肩,头顶还带着精致的小帽。
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这人究竟是谁?
寿长生惊魂未定的瞧着他。
一步步缓缓挪移过去。
走近一看。
才发现……
那张脸竟只是一张鬼面具而已!
那身衣服也不过是戏服!
寿长生一揩额间冷汗。
不禁被自己蠢笑了。
再伸手摸了摸那张木质的鬼面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骂道……
这破玩意!
做的也太逼真了吧!
可把老子吓得!
然而当他抓着火折子环视一周。
却发现更惊悚的还在后头!
只见这方暗室之中……
这鬼面具竟还不止一个。
各式各样,花花绿绿,五花八门!
一个个都如那僵尸人脸一般,张牙舞爪的几乎挂满了这整个暗室!而此时,它们全都在笑容诡异的齐刷刷盯着自己!
寿长生被这场面惊得许久没有动弹。
心中愈发瘆得慌。
待他终于缓过神来。
连忙敛下目光,回避那些鬼面。借着火光,开始四处寻找方才听到的声源何处?
“大川?大川?你在这里吗?”
寿长生又喊了几声。
然而在这暗室中转了一圈,除了那些足矣以假乱真的面具,他都没见到一个人影。
那么方才那几声异响。
又是从哪传出来的呢?
他正纳闷着,向后退了几步。
脚后跟却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乒呤哐啷好一阵,也不知什么玩意落了一地。
其间还伴随着某种尖锐的嘶叫,在这黑洞洞的暗室里显得尤为刺耳。
寿长生心中又是一紧,立马回身。
小心翼翼上前将那打翻的竹篓一掀。
只见几道黑影叽叽喳喳的蹿出来。
寿长生再度哑然失笑。
原来只是耗子。再看那掉落一地的玩意儿,也不过就是些戏用道具罢了。
寿长生再次轻舒一口气。
心想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不论如何去看,此处也就只是个普通的杂物房罢了。
可就在寿长生捡起地上的筐子,想将掉落的东西重新归位的时候,却发现一堆散落的杂物中……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
那麻绳上……
还带着明显的血迹!
一抬头。
堆放杂物的筐子背后,还有个罩着黑布的东西。寿长生上前将那黑布掀开一看。
竟是几个高大的红木箱!
这箱子里装的什么?
刚舒缓下来的胸腔,遂又紧绷起来。
他俯身一看。
发现那箱子全都上了锁。
或许是为了祛除湿气,这些大红木箱下面还都垫了干燥的木炭。寿长生伸手摸了摸那些木炭。都十分干净,应该刚新换上去不久。
箱子旁边,还燃着香炉。
寿长生一闻便知,里头燃的亦是除湿用的艾叶。摸一摸旁边墙壁,相对于楼上那潮湿的环境,这地窖里的确干燥许多。
这些陈设,对于一个需要用来存放物品的地窖来说,自是再正常不过。
先不论这箱子里装的什么。那些挂在墙上的戏用鬼面具全都是实木做的,若是湿气太重,就容易腐坏。如此注重防潮,当然无可厚非。
寿长生抚摸着红木箱,看着箱子上的锁头,就这么看了好一会。真相看似昭然若揭,他却又犹豫了。
真的要打开吗?
他颤着手犹豫不决。
方才无意中捡到的带血麻绳。
最终还是驱使他拾起了锁头。
“咔哒”一声。
当锁头打开,寿长生再次屏住呼吸。
箱子盖打开的瞬间。
他顿时觉得呼吸紧促。
不是血腥味。
而是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当寿长生皱着眉头将箱中的包裹着的白布掀开,眼前的景象令他叹为观止……
那是什么?
一块又一块。
根本数不清有多少!
整整齐齐叠放着的黑色膏状物!
没错。
这里是没有金大川。
却有满满三大箱芙蓉膏!!!
寿长生看着这满箱的违禁物愣在原地。
百乐笙,你到底在干什么?
原本,寿长生只是以为他曾在此地偷偷吸食此物,若是及时戒断,倒也无妨。却没想到,他居然私底下在做这种掉头的买卖!
这家伙……
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寿长生震惊的看着这箱中之物。
正是心乱如麻,这时却忽然听到上方传来咯吱咯吱有人行走的声音。
糟糕!
他回来了!
寿长生连忙将箱子盖上,锁头扣好。手忙脚乱的拾起将黑布一遮,筐子归位。
随即,他就蹑手蹑脚的顺着地道爬了出去。回到书斋后,先是探出头去看了一眼。
还好!
他没过来。
寿长生心存侥幸,连忙将那暗道入口恢复如初。待一切归位,他连忙起身开溜。
原本,他打算着再从后面那个窗口翻出去。自以为这书斋位置比较隐蔽,那百乐笙回来后应该会直接回卧房那边休息,不会特意来此处。
却不料刚走没几步。
前厅那边却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来都来了,就过来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