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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六折:夺魁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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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寿长生原本以为自己今夜是可以一直气定神闲到散场的。但如今他才不得不承认,这“能装会演”的功夫还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离席后,寿长生气呼呼的走在戏场外的小巷子里,原本已经被江炎枫压下去的胜负欲竟又被挑了起来,一股闲气就这么梗在胸口上,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闹心的很!
他就这么憋着一肚子气在这条巷子中走了一会儿,身旁不时有穿着戏服的龙套行色匆匆的经过,他们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家伙事儿,怀里抱着花花绿绿的衣物,一个个都是恨不得两步并做一步走的架势,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寿长生这才发现自己竟来到了戏场后方的休息区域。这片区域是官府临时辟出来给参赛的戏班子休息准备用的,并用竹篱笆划分出了好几个相互独立的小院子。每个小院子门前都有一个木质吊牌,上面写着所属戏班的名字。
好巧不巧……
寿长生一侧头,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就出现在了眼前,红门!竟不知不觉间来了这里……寿长生心头一紧,脚步莫名就有些慌乱。
他下意识的就想赶紧溜。毕竟之前多次吃了人家闭门羹,今日若是再被人发现他在这里逗留,那肯定是要被误以为自己又上杆子来贴人家冷脸了,他可丢不起这人。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凭什么呢?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凭什么要躲呢?再说了,他又不是来找他的!
于是这样一想,寿长生腰杆又挺了起来,两手在身后一背,走的那叫一个六亲不认。
一路看过去,这红门的班底似是还没有回来。相较于起来院落来说,现在还空落落的,没什么人。再看其它院子就不同了,那开筋的、吊嗓的、舞刀弄棒的、翻着跟斗满院子乱窜的……还有乱中取静对镜梳妆涂脂抹粉的,一笔一划仔仔细细描眉画眼的,总之是各有各的忙活。
寿长生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多余。
刚想转身离开,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小男孩。只见这小男孩亦是一身准备要登台的行头,也不知是哪个班子里的小童生。
寿长生拎着他上下打量,“疼不疼?没撞坏吧?”
那小童生摇摇头。
这时,一个指责的声音从右前方的一处院落里传来:“看看,叫你不要乱跑!撞到人了吧!还不快向人家赔罪!”
那声音倒不十分严厉,听着还有些江南的吴侬软语。寿长生抬眸一看,只见一个脸上妆容刚画了一半的小旦匆匆赶来,拽着那小孩好一阵的赔礼道歉,但说着说着那小旦的眼神突然一滞,脸上嫣然绽开一个稀客的笑容,“哟,是寿公子啊!您不在前面看戏,怎么跑这里来了?”
哟,这谁啊?
寿长生定睛一瞧,才发现这小旦原来是庆喜班的金九伶。
“嚯,是金老板呐。”寿长生瞅了他一眼。
金九伶拉着那男孩同寿长生见了个礼,再度赔礼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啊寿公子,这孩子毛手毛脚的,没撞疼您吧?”
寿长生觉得他有些没话找话,摆摆手道:“无妨,爷还不至于被一个孩子撞出个好歹,你还是看看他有没有事吧。”
可金九伶转身就把那孩子打发走了,“没事没事,戏班子里的孩子哪个不是摔摔打打过来的,一个个都皮实着呢,他没事的。”
寿长生:“那就好。”
话毕,寿长生就拔腿想走。
金九伶见他要走,就抬手指了指身后庆喜班的院落,盛情邀请道:“来都来了,寿公子要不要进来坐坐?”
寿长生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不了。”
金九伶试图挽留:“进来喝杯茶吧?”
寿长生头也不回,“不必了。”
可没走几步,他就发现前方叽叽喳喳来了好些子穿红戴绿的人。那打头的身影一出现,寿长生就倏然刹住脚步——
是他。
不是他能是谁呢?那一身雍容华贵的贵妃行头尚未全部换下,一群人将他簇拥其中,为他提着又长又重的衣摆,远远走来就像是真的贵妃返乡省亲一样。尴尬之余,寿长生不禁心中暗叹这世上的因缘际会还真是奇妙!那真可谓是:想见时见不到,不想见时又偏偏来!
心口那口闲气再度上涌。
于是寿长生当即一回头,毫无征兆的就突然换了一副笑脸,对着那金九伶十分亲厚的说道:“好哇,走,喝茶去~寿某倒是想尝尝金老板家的茶是什么味道~”
这一前一后,态度天壤之别。
金九伶站在那一时没反应过来,“寿公子,您……”
寿长生冲他招招手,“走啊,愣着做什么?你刚刚不是说要请我喝茶吗?”
金九伶脸上泛出喜色,“是是是,您请,您请……九伶荣幸之至!”
寿长生大笑,十分高调的同那金九伶一路说说笑笑的进入了庆喜班的院落之中。
刚一落座就有人看茶。
“寿公子,您请。”金九伶恭恭敬敬道:“这是九伶近日刚得的上好毛尖,只是今日苦于此地条件有限,味道可能出不来,实在怠慢了,寿公子还请见谅。”
可此时的寿长生却一改先前臭脸,满脸的平易近人,“无妨无妨,金老板太客气了。茶固然重要,可对饮之人更为重要。今日能得金老板这般人物共饮此茶,茶中滋味就算再寡淡,亦回味无穷啊!”话毕他就装模作样的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其实都还没咂摸出什么味儿来呢就忙不迭的夸赞道:“嗯,香,真香~金老板的茶果然不同凡响!清幽淡雅,馥郁留香,就如金老板的戏一样,让人回味无穷,回味无穷啊!”
他大声的夸赞着,生怕谁听不见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才喝的是什么假酒,而不是茶。
其实说完这话之后,寿长生也觉得自己有些子恶心。毕竟这油腻活好久不整,都生疏了。好在金九伶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对寿长生这番颇有些刻意的夸赞竟然面不改色,一概照单全收。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反而更加热情了。
金九伶:“寿公子您可真会夸人!九伶简直受宠若惊!来来来,既然寿公子您都如此说了,九伶怎还能藏着掖着?爷,您就说您想听什么,九伶这就唱给您听,咱就来个以茶入戏,以戏会友,如何啊?”
“好好好,好一个以茶入戏,以戏会友,”寿长生听罢连连拍手,朗声笑道:“能如此近距离的聆听金老板仙音,寿某何其有幸,只是……”
金九伶:“公子怎么了?”
寿长生:“只是一会儿金老板不是还要登台吗?这样会不会……”
金九伶笑容柔和,“无妨,九伶是最后出场,现在还早着呢,不急这一时半刻。”
寿长生点点头,心想这金九伶之所以能红那么久,果然是得有人家的道理。就这知分寸、懂进退、善人情的本事,就比红门的那位强多了!
“好,那就劳烦金老板了。”
于是寿长生就随意指了一曲。金九伶虽是清唱,但一招一式都毫不含糊。寿长生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曲,别提有多惬意了。
邻院那位是什么反应,寿长生不知道。
但此情此景他肯定是看到了,寿长生确定。于是寿长生愈发悠哉悠哉的听着戏喝着茶,心中颇有些解气。原本之前他说今夜要站这金九伶的队,就只是说说,心里还有些犹豫。可经由如此一遭,却更加坚定了他要倒戈的念头。
待到金九伶快要登台的时候,寿长生是亲自陪着他一道走出去的。当二人一同出现在大戏台边,往那帘幕后头一站……
全场一片哗然。
“你就不怕你家王公子生气吗?”寿长生低声问那金九伶。
金九伶闻言却笑:“哪儿的话,各位爷爱看谁是爷们的自由,各位爷想支持谁也是爷们的自由,九伶只管台上唱好自己的戏,台下做好自己的人,对每一位主顾的恩泽雨露都心存感恩。至于其它的,九伶不该想,也没工夫去想。”
他似乎很懂寿长生喜欢听什么。
寿长生听罢,愈发对眼前这个聪明通透的小旦另眼相看。于是在他上台前对他说了一句“好好唱。”,算是给了他一个暗示性的应许。
【3】
当寿长生慢慢悠悠的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迎接他的又是一路诧异的目光,人人都在窃窃私语,揣测着其中的暗流涌动。
贺钰看见他回来,立马一脸急色的问:“怎么去了那么久!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还和庆喜班那个一道回来了?”
温夷则是满脸好奇,“可以啊你小子,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你该不会真的换边站了吧!”
就连对楼的王玉川都开始冲寿长生喊话:“寿长生,你小子什么意思!突然与我们金九伶接近,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寿长生一概充耳不闻,不置可否。
双眼只盯着北楼的那个史耀来,神色间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敌意。
温夷与贺钰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只见看台这边火药味十足,戏台子那边亦是一触即发!当戏台子上的大幕拉开,熟悉的布景令全场又是一片哗然!
“竟也是长生殿!”
贺钰惊呼。
正如针尖对麦芒,庆喜班这次不仅挑选的戏码与红门一模一样,就连选段都是同一折!竟也是《长生殿》中的《定情赐盒》一折!这戏撞的,也不知是真就如此巧合选了同一出,还是故意临时改的。那真可谓是前有百乐笙的杨贵妃惊艳四座,后有金九伶的杨贵妃震惊全场。两位贵妃首尾呼应,倒是有趣的很!有看头的很!
当又一出长生殿在一派热热闹闹的曲乐声中落下,庆喜班同样也获得了掌声雷动。
就连看台上的寿长生也为之鼓掌。
这次并非他故意拉偏架。实在两出《长生殿》各有侧重,各有所长。撇开那些热热闹闹的花活不说,内行人一看就能看出其中门道。
先不说两个杨贵妃孰优孰劣。相对于百乐笙那一枝独秀的超高水准演绎而言,庆喜班的班底就整体表现来说似乎更为全面,也更为讨巧。除了撑大梁的当家花旦,其它搭戏的要角、乃至龙套,都表现出了更加均衡的水平。这就使得他们的整场戏看下来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少了许多水平参差不齐的突兀感,多了一种相辅相成的美感。这种均衡的美感,对于一个戏班来说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毕竟这次选拔,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戏班。一枝独秀固然卓绝,但整体的和谐,才是一场好戏成功的关键!
于是从此之中,也能看出新班子与老班子的最大区别。
“红门还是太嫩了。”
就连先前还胜券在握的贺钰都这样叹了一句。
温夷点点头,“是啊,这可就难评了。老贺,你觉得红门这回能赢吗?”
贺钰:“不好说,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