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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六折:夺魁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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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话说百戏擂台夺魁当夜,寿长生坐在自己的看台上盯着手中的扇面发呆,整个人还处在当日午后获知的震惊中尚未回过神来。
温夷问他怎么了,贺钰推推他让他“醒醒”,可他却总是兀自出神,一声不吭。他双眼虽睁着,却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事物完全视若无睹,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荒唐滑稽的事情,这事儿滑稽得让他时不时地笑出声来,边笑还边摇头,不时地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时忽听对楼传来一阵欢呼。
“史公子来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寿长生一下子就“醒”了,脸上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却尚未消散。他抬眸看向对楼那个大腹便便的男子,他这异常高调招摇的摆谱在如今的寿长生眼中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寿长生愣怔片刻后,终于绷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得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直拍桌子。
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瞬间又吸引了全场诧异的目光。就连那正与大家伙挥手致意的史耀来都停下脚步冲寿长生这边看过来。寿长生察觉到自己失态,一边憋笑一边抬手说了声抱歉,竟完全没有了往常与之相见时剑拔弩张的敌意。说完抱歉之后,他倒了杯茶装模作样的喝着,看似乖巧,可上扬的眉峰与极力下扯的嘴角依旧暴露出了他此时内心的兴奋、乖张与做作。
温夷与贺钰都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注视着他,对于他的精神状态表示深切的担忧——
温夷:“他一场比一场严重了是吧?”
贺钰点点头,“咱真得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温夷:“可这脑子里的病能治的好吗?”
贺钰:“说不准,我看他这病的不轻!”
……
“说什么呐!”寿长生终于止住笑,平静的讲出一句话:“你们俩少在那扯淡,这事儿要是让你们听了你们也得笑!”
温夷:“那到底什么事啊?”
贺钰:“你倒是说啊!”
寿长生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捂嘴对他俩说道:“你们俩不知道,这家伙……这家伙他……哈哈哈哈哈……”
“没完了?”温夷与贺钰没好气的瞪着他。
寿长生摇摇头,“算了算了,不说了。”
温夷:“别啊!怎么又不说了?”
贺钰:“你是要急死我们俩啊?”
寿长生还是摇头,“算了算了,我江大哥都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自己知道就行了。倒也不至于非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人家难堪。”
温夷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贺钰:“你要让谁难堪啊?”
“诶,”寿长生抬手打住,“事先声明,爷今夜可没存心想让谁难堪啊。若是一会儿真的忍不住说出些什么,那只能说明爷大慈大悲欲救他于水火之中,呜呼哀哉,可笑可悲,可怜可叹,可怜可叹呐……”
他说着说着,忽然又吊起戏腔。
温夷与贺钰默默瞅着他,皆是无言。
这时闹台打过三通,戏台上的好戏又要热热闹闹的开始了。
此番夺魁之局可谓是万众瞩目,赛程安排虽不比之前紧凑,却场场皆是重头戏!如今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还剩下四个班子。这四个戏班子无论是班底还是功底皆为上乘,依次分别是:老生见长的鸿福班、武生见长的双喜班、资历最深的庆喜班,以及正当红的香饽饽红门班。
四方局势乍看简单,却又火药味十足。
鸿福与双喜各有所长难分高下,庆喜与红门皆有名声在外的当家花旦坐镇,双方拥护者明争暗斗各不相让。
于是为了决出胜负,本次夺魁之赛分了上下两场,上半场抽签决定上场顺序,依次演出后开启第一轮投票,现场每一个观众都有一张支持票,也就是免费的投票机会。
但大部头还是在各大金主的手上,一炷香之后得票最多的两个戏班才可以进入下半场的决赛。决赛大致流程也是大同小异,只不过下半场决赛投票的时间会更长,延长到三炷香的功夫。
此时一声惊锣起。
前排官员依次致辞之后,上半场正式开始。
只见四个戏班的管事先行上台抽签。起签,定序:红门一位、鸿福二位、双喜三位、庆喜最后。这出场顺序明显对红门极为不利。
“嗨呀!这什么手气!”旁边的贺钰看得直拍大腿。
可那本该最激动的人,此时却淡定的不得了。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坐着,从开始到现在就没表现出一丝兴奋或者急切。他就好像是来看笑话的一样,翘着脚、喝着茶,满脸的事不关己。
贺钰看他这样,心里直发慌,“你这又是怎么了?我可还记得你上次那烟花开场的阵仗,怎么的?这次这么安静不像你啊。”
温夷也觉得奇怪,“是啊,还是说你今晚准备充分,胜券在握?”
寿长生却一耸肩,“没有啊,我今晚两手空空来的,什么都没准备。”
贺钰:“什么!”
温夷:“什么!”
贺钰闻言几乎惊的从位置上跳起来。
“哈哈哈!”温夷惊讶过后却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完喽完喽,老贺啊,你没指望咯!”
“去去去,”贺钰打发道,然后回头冲着寿长生问道:“你怎么能什么都没准备呢?”
寿长生理所当然,“我为什么就非得准备呢?”
贺钰:“可你不准备,百乐笙输了怎么办?”
寿长生:“他输了就输了呗,关我什么事?”
贺钰:“可是、可是……你们俩不是关系非比寻常嘛?你怎么能看着他输呢?”
寿长生:“瞧你这话说的,我算什么啊?人家背后有史公子呢,怎么会输?”
贺钰:“可是对家也很厉害啊,上回你又不是没看见!”
寿长生:“那就看着他们俩斗呗,咱们在旁边看看热闹不是挺好的,非得掺和进去做什么?”
贺钰:“可是……”
这时戏台的大幕拉开,打帘人一声喝。
“别可是了,好戏开始了。”
寿长生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道。
只见大幕拉开后,大戏台子正中摆了一个明黄色的龙椅道具,红门班的乐师奏乐后,两路粉衣侍女扮相的小旦从后台左右两侧袅袅而来,紧接着就是宫廷内侍扮相的一次拉开排场。看这大阵仗,接下来出场的就该是皇上了。
“哟,竟是长生殿。”
寿长生一挑眉,颇有些期待。
他其实刚一听前奏,就知道这次红门戏班要唱的是《长生殿》的《定情赐盒》一折。此折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定情之章,只见那扮唐明皇的大官生身着一袭红蟒登场,寿长生定睛一看,那大官生并不是万里仙。而后心里一想也是,就万里仙那小模样,也就适合扮一些柔柔弱弱的书生,扮不得这种器宇轩昂的角色。
可是这大官生嘛,寿长生乍看也觉得有点眼熟,再一看才发现,噢!原来是那天在红门前厅偶遇曲平儿时,赶来抢人的那个高高大大的武生。莫管事称他是“蛮子”,可如今一看,这“蛮子”扮起大官生,倒也是挺有模有样。
只见这“蛮子”扮演的唐明皇登台后抖袖抚髯,手持横腰玉带,十分有派头的往台中央一站,气宇轩昂的唱一句:“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羨仙乡。”
随后这唐明皇就转身阔步,来到龙椅处坐下,宣旨道:“朕乃大唐天子李隆基是也。起自潜邸,入缵皇图。真个太平致治,庶几贞观之年;刑措成风,不减汉文之世。近来机务余闲,寄情声色。昨见宮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茲吉日,册为贵妃。”
遂即传旨,杨贵妃在华清池赐浴,命永新念奴伏侍更衣,即着高力士引来朝见。
而后太监高力士登台。
只见这扮高力士的丑角头戴红绒球绿盔,身穿绿色蟒袍,手持拂尘,登台亮相后唱一句:“花帽喜沾新雨露,锦袍常惹御炉香。”随后就来到唐明皇面前跪禀道:“奴婢高力士见驾。奉旨册封贵妃杨氏,已在殿门候旨了。”
唐明皇面露喜色:“宣上殿来。”
高力士:“领旨。万岁爷有旨,宣杨娘娘上殿。”
接下来,就该是杨贵妃登场了。
寿长生知道,那扮杨贵妃的定是百乐笙。但这回他却不动声色,既没有起身欢呼,也没有拍手鼓掌。任周围如何欢呼不断,只冷眼旁观。
“领旨~”
仙音出。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只见台侧又是一路小仙娥袅袅娜娜而来,为正主开路辟道。待把路辟开,那头戴凤冠、身着女蟒的杨贵妃终于在万众瞩目中登场,只听她笑靥如花的唱道:“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而后抖袖、整冠、缓步上前参见陛下。
都说那杨玉环冰肌玉骨,绝世之姿。可那都是写在戏本子上的,并无具像。如今众人睹见台上此等尤物,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作“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简直美的惊人!寿长生虽依旧强压着惊诧不形于色,此时却也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心中不禁暗呐……
若世上真有祸国妖孽,莫过于厮。
只见杨贵妃上前见礼道:“臣妾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
唐明皇满面欢喜,夸赞道:“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取供内职,深惬朕心。”
高力士一旁道:“平身。”
杨贵妃:“谢万岁。”
随后,唐明皇又唤一声:“高力士!”
高力士躬身听命:“有。”
唐明皇:“传旨排宴。”
高力士拂尘一扬:“领旨。摆宴呐~”
而后吹打曲乐起。
唐明皇与杨贵妃二人共赴家宴,一个“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一个想效仿“冯后挡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侍君王”。此情此景,任谁看都是恩情美满,理应地久天长。
曲罢,高力士报:“启万岁爷,月上了。”
于是唐明皇携贵妃提议道:“朕与妃子,同步阶前玩月一回。”
杨贵妃:“领旨。”
二人月下共游,唐明皇“笼灯就月细端相”,夸那杨贵妃“庭花不及娇模样”。杨贵妃满面含羞,于唐明皇身侧“轻偎低傍”,这月下“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月下共游后,唐明皇携爱妃回宫。
内侍回避。
花摇烛,月映窗,新婚二人“把良夜欢情细讲”,秉“偕老之盟”,“今夕伊始”。唐明皇特赐“金钗钿盒”,与杨贵妃定情,愿“牢扣同心结合欢”,“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一曲于此和乐美满之景终了。
好一个四海升平,却又强势可怕的开场。
“没跑了,没跑了!”此时的贺钰已然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就这规格,这水准!直接呈上万岁爷面前都不为过!还比什么呀?”
温夷看罢亦是惊叹连连:“绝了!太绝了!简直无可挑剔!红门这一开场就这阵仗,可让后面登台的那几个班子如何是好哦!难喽!难喽!”
贺钰:“是啊,今夜那史耀来肯定是不会让他输的!不知你们刚刚看到没有,刚才演到唐明皇“定情赐盒”的时候,那钿盒里的金钗!居然是先前史耀来赏赐百乐笙的那支!”
温夷:“怎么可能没看到!刚才那百乐笙把钿盒接过后,还特意将那支金钗从盒里拿出来晃了一下,原本戏目里是没有这一出的!”
贺钰:“所以说这叫什么?这就是首席金主才有的排面!不一样的!”他说完还往身侧看了一眼,故意挑事道:“是吧长生兄?”
戏幕落后,全场欢呼叫好声经久不息,乃至轮到下一个戏班出场仍沸腾不止。现场官差再三高呼“肃静”,然而台下票友却愈发热烈的高喊着百乐笙的名号,根本就平息不下来!比赛也因此耽误了大半柱香的功夫。
可无论周遭如何热闹,那南楼之上却始终有一人臭着个脸、瞪着个眼,与众人格格不入。忽然起身离席,旁人问他:“哪去?”
他也只闷闷一句:
“开闸,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