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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疑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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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寒姑娘”,陈玉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难道是没有人吗?自从他被带来宗门,光寒每天晚上都会来给他解毒。时至今日,已过了月余,他身上的毒也解得七七八八了。光寒昨日还同他说,接下来需要好好调养。毕竟之前试药之时,伤到了他的肺腑。而肺病治疗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之事。
开始陈玉对两人独处一室这件事情还有些抵触。但每次提出又被光寒以“医者父母心”的理由否决。
“我就是你的再生父母,你想什么呢,自己好好反思一下自己龌龊的小心思啊!”只能说,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陈玉也渐渐适应了每天都和她扯闲篇的日子。
每天晚上,光寒总是要絮絮叨叨和他说上许久的话,其中一半是叮咛他要注意身体,还有一半无非是她又得了些新的制药灵感。
除了对药偏执,她还有很严重的洁癖。每次她端药来时,要是汤药撒了一点出来,在递给陈玉之前,光寒都要用手绢把托盘里的药渍清理干净。
陈玉看着她总是神经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始叹气。最近他好像叹气的频率远超从前。
今天很不正常,她平时总是很准时,到了时辰就会来敲自己的房门。
也许今天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也许是熬药出了些差错。不过,陈玉也懒得再假设各种可能性,决定去找她。
他没想到的是,他推门进去时见到光寒倒在房间的地上,一动不动。
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陈玉蹲下身来,伸手探向她的脖颈。她的皮肤冰凉,但是还有脉搏。
还好,她还活着。他长抒一口气。
眼下情况不明,陈玉不能肯定,到底是有人要害光寒,还是她自己试药出了差错。
陈玉来不及细想,冲到旁边的厢房,去找她的心腹侍女,绿屏和竹倚。从她们俩人的口中,他得知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宗主刚刚来访过。
“一定是他。”竹倚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
三人匆匆忙忙地返回光寒的房间。竹倚在门外站定,警惕地环顾四周。陈玉扶起光寒,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绿屏蹲下来为她把脉。
“是毒”,绿屏迅速给光寒喂下一颗解药,“应该能控制,我们得赶紧离开”。
“她现在还昏迷着,你有把握吗?”陈玉开始快速思考他们要怎么出去。
“咱们现在只能靠竹倚的武功,还有小姐特制的毒药”,绿屏分给陈玉几粒解药,让他吃下,一边思考着他们能去哪儿。
“她之前安排的最近的避难处是哪里?”陈玉还在担心光寒,现在能赶快找个地方躲避,为她解毒才是最重要的。
“不行,不能去最近的。”绿屏坚持道:“马上就会有追兵的。”竹倚在门外催促:“想好没有,夜长梦多,要不我们先逃出去再说,边走边想吧。”
“不如去平康坊的欢意楼。”陈玉插话道。
“那里的确是小姐最近安排的一处避险地。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小姐跟你提过?”“是。那里鱼龙混杂,不过大隐隐于市。”陈玉定了定心神。
“我知道那地方,我带小姐先走,你们俩自己想办法逃出来,楼里见。”竹倚背起光寒,几步便飞出老远,只能望见一抹黑色的背影融入夜空之中。
陈玉以前也习过武艺。他也自认为天赋还算不错。现在只因身体原因,功夫是不如往日。但这侍女的武功,赞句“出神入化”也不为过,即使他仍在最好的状态,怕也不能在她手下走过二十回合。
陈玉之所以提议去欢意楼,是因为那里有他熟悉的人。
就在几天前,光寒来给他送药,闲谈之中她说起又到了要跟换据点的时候了。
她低下头开始盘算究竟选哪处更经济些。
“为什么要准备这些‘据点’?”陈玉有些疑惑。她现在在宗门里简直是一人之下,几乎说一不二。特别是炼药时,要星星没人敢给月亮。
“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光寒不想告诉他,自己还从宗门给的经费之中昧下不少,为自己添置了不少私房钱。于是她岔开话题,只是追问陈玉:“你有什么好提议么?”
陈玉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跳出了一个地方:“欢意楼……”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
“听起来就不像是一个正经地方。”光寒听完有些不快,“这名字,莫不是青楼教坊吗”,她越说越气:“好啊,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色中饿殍啊,病还没好,这就按捺不住了!”
“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只是去街上给你买吃的”,陈玉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反正我觉得那处不错,符合你的要求”。光寒记起来陈玉说的是哪天。
那天是上元节,光寒突发奇想,非得要吃东市的绿豆饼。本来绿屏要去的,这活最后却被光寒派给了他这个闲人。
陈玉去东市买绿豆饼之前,先是绕道去了一趟兴化坊。他状似无意地路过一处旧宅。现在正是辰牌时分,每日此时都会有送蔬果的人在侧门中进进出出。
就在他离开旧宅,去往东市时,偶然遇到了那个女人。她身穿教坊教习妇人常穿的蓝色棉布印花衣裙,从前的琳琅钗环已经不见踪影,她未施粉黛,容仪看起来与从前早已大不相同,但气质却一如既往,仿佛没有经历那些摧折人心的剧变一般。
陈玉向女人行完礼,正要告辞。女人却出乎意料地向陈玉发出了邀请,请他去现在作教习的欢意楼中品茗。陈玉犹豫片刻,“长者赐,不敢辞,您先请”,便随着女人来到了楼前。
青天白日,楼里的姑娘忙碌了一夜,才歇下不久。陈玉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熏得他有些不适。
女人将他带至楼上雅间。雅间是为了迎接一些长安城的贵客设置的,装饰上也别致些,看的出是花费了一些心思的,织金纹样的帘子招摇着几丝凡俗百姓们理解的贵气。
陈玉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不知这教坊司每日的教习任务可重?”
“尚可。”女人的音色依旧冷淡。
不多久,一杯清茗已尽。
“若您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陈玉拱手,“只要力所能及,晚辈定当竭力相助”,却不想刚好碰到了女人端起茶杯的手,茶水打湿了他的衣袖。
“我去给你拿件换洗衣物。”
“不必了,我用帕子擦拭一下便可。”
女人转身时瞥到了陈玉手腕内侧。她看到一片淡红色的印记,以为他是被刚才的热茶烫伤。女人本能地想要拿着手里的丝帕擦拭,但很快发现那只是胎记,不是污渍。那张似乎永远没有情绪起伏的脸上仿佛突然添上了一道裂痕,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即将透过面皮泄露出来。
陈玉抽回手,用帕子擦干袖子,并没有留意到女人的脸色。考虑到天色已晚,既然女人对他别无所求,在这欢意楼也耽搁了许久,他也该去办光寒交待的事情了。陈玉起身告辞,因为耽搁了许久,陈玉担心光寒等得急了,出了门便直向东市行去。
女人送他出了房门,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她全身的精力仿佛被那不经意的一瞥完全抽了个干净。
他手上居然也有一块胎记,与她亲子手上胎记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儿子在幼时因奶娘照顾不周,手曾被开水烫伤,弄得整个手腕是大片伤疤,原先的胎记自然也被伤疤掩盖。
此时,一个恐怖的想法不可抑制地涌入了女人的脑海,让她开始心慌起来。女人曾是名门贵女,家规甚严,从容止到言行,皆被要求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否则将来嫁入王侯府邸,就是有辱门风的大事,整个家族都会为之蒙羞。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被教育的,也以自己的身份为荣。她生来就在高高的青云之上,所以对于那些出身低贱,或是为了攀龙附凤而蝇营狗苟之人,从来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即使是遭受覆盆之灾,她不能,也不会放弃她的骄傲。
女人因夫家谋逆而遭到连坐,被充入教坊司,但她是妇孺,所以幸运地逃过一劫。只是一朝从云端跌落,生活如同黑白颠倒,如今的她也只能凭借少女时期练就的琴棋书画去谋生。当她还待字闺中时,这些被当作陶冶性情的技艺,以便能够觅得东床快婿。出嫁之后,她的夫君并不爱他,自然也没有任何可以琴瑟和鸣的机会。尽管如此,她也不在意,因为她始终是整个府邸当中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儿子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女人原以为日子就将在这样古井无波的日子里度过。有时候她也会暗暗期待一些变化。可能是上天在惩罚她的贪心。她要的变化终于来了。只是这一次阖府上下全都和他们的主人一起,不是发配千里,就是万劫不复。
女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死,她还要活到和儿子团聚的那一天。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教坊司的生活。
直到今天。
今天不是她第一次见陈玉。她本来可以装作不认识,但与陈玉目光交汇的那瞬,她突然发现,经过那一夜的变故,自己或许已经无法将之视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尤其是现在。她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女人此时好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样。她久久都不能作出一点反应。最终颓然地坐下,捂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