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象觅孤霞》只将食粥

3、第二章 邱瑜梧桐

　　正午阳光晃的人睁不开眼。
　　梧桐饥肠辘辘的走在去往苏州城的路上，还是大白天，梧桐却觉得周遭都是猛兽虎视眈眈的目光，不小心踩碎一根枯木枝，都叫她直心颤。林深处忽得传来一阵响动，梧桐立刻警觉起来。
　　“喵。”一只野猫嗖一下窜了过去。
　　“梧桐啊梧桐，你怎的这般胆小。”梧桐方才平复下悬着的心，不由暗自发笑。原来她跟随着一个商队前往苏州，谁料路过这片荒林时，突然杀出一伙马匪，大伙四散逃命，慌乱中只剩她一人。
　　林子里阴冷的风吹得梧桐心慌，她只得急步走着，想要寻处人家。一阵冷风从小路的尽头传来，梧桐愣了下，她隐约捕捉了到前方带着尘土味道的马蹄声，逆着风嗅去，估计约五六人。
　　于是，梧桐“嗖”一下窜到林深树后，凝神聚气，屏住呼吸。马蹄声渐近，距离梧桐一公里左右，突然停了下来，接着有一匹马直直飞奔冲过来，梧桐的心也跟着几乎提到嗓子眼，全身僵劲不能动。倏然，梧桐心脏骤停，脑袋里的弦骤然绷紧，一个踉跄，恰巧避开了飞刃。
　　刀刃深深插进了梧桐脸边的树木中。
　　待到飞刃的主人邱瑜向前探查时，梧桐已经吓昏晕了过去。
　　那邱瑜是青城山庄少庄主，正准备去苏州城外的钱庄处理些事情，不想遇到了梧桐。
　　主仆几人寻了一处地方歇脚。想不通，邱瑜实在是想不通。直到天色昏暗，随从升起篝火，邱瑜还是想不通。若说是刺客，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若不是刺客……邱瑜打量着梧桐，看样貌，倒像是偷跑出来的江南官家的小姐。转念间，邱瑜就笑自己怕不是昏了头，哪家小姐会自己一个人在荒林里游荡？更何况……邱瑜手里把玩着未伤及梧桐分毫的飞刃，火光明暗，隐晦不定。
　　“少庄主，看我们打到了什么！”正想着，随从们扛着只野鹿走了过来。
　　“不错！再打两只野兔，正好饱餐一顿。”邱瑜道。
　　梧桐睁开眼时，邱瑜正在剥鹿皮。
　　一个俊俏小生，身披一袭白狐裘大衣，内里蓝衣翩跹，浅笑间手起刀落，鹿血四溅。见梧桐醒来，邱瑜来不及处理手上的血迹，提着刀向梧桐走过去，眼看少女两眼一翻，差点又要晕过去，连忙把刀扔到一旁，举起双手投降道：
　　“好人！在下是大好人！”
　　梧桐不敢回应，缩在一旁瑟瑟发抖。邱瑜见状，心下防备已经卸掉了大半，又恐梧桐怕得紧，也不敢逼问，字斟句酌道：
　　“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随着商队去苏州商会，途中遇到一伙马匪，大家都四散逃命了，只留下我一个弱女子。”
　　邱瑜早就知道这伙马匪的存在，见梧桐一脸无辜，不似说谎，心里自然而然信了。他自知差点伤及无辜，很是心虚，又见梧桐皮肤白嫩细腻，两弯柳叶眉紧促，樱桃唇微抿，身材娇小，似是微微颤抖，一副纤细柔弱的样子，两只手绞在一起，柔若无骨，不像江湖里那些走南闯北的练武粗人。梧桐的眼睛因为恐惧湿漉漉的，像是染了清晨露珠的小鹿，邱瑜心立刻软了九分，竟然忘了问问梧桐家世。
　　梧桐知道邱瑜一行并无恶意，趁其还在内疚，顺势问道：
　　“我可以同你们一路吗？”
　　“当然。”邱瑜最喜欢这类人畜无害的女孩，更何况自己差点伤了人家，当然要负起责任。
　　少女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她饥肠辘辘的盯着火烤的鹿肉。
　　邱瑜好笑的看着女孩的谗样，起了捉弄的心思：
　　“刚刚还怕的不行，这会儿又馋了？万物有灵，你不怕小鹿晚上回来找你？”
　　少女视线已经离不开那烤的香气四溢的肉，振振有词地回应道：
　　“我已经在心里为它祈祷了。众生归尘土，万般皆因果，只要心怀感激地吃掉的话，相信小鹿一定可以体谅我的。”
　　“可是姑娘的口水流出来了，肚子也在咕咕叫……”
　　多年后，邱瑜每每回忆至此，总要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信了梧桐的鬼话。
　　总之，一行人轮流守夜，默默休憩。待到天亮，继续赶路，大约十几天后，一行人终于抵达苏州城。
　　城外，守城的官兵正盘问着来来往往经商之人，见邱少庄主来了，简单问了几句，便让他们入了城。还在被盘查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一眼望不到头，邱瑜道：
　　“都说士农工商，但苏州的繁华盛况，可离不开这些商户。其中那苏州商会会长何契，更是个人物。先前官府禁商，油盐不进，苏州街市如死水一片。他那时只是个小摊主，做些杂货买卖，后来上疏官府，下通商户，竟把这水给盘活了”
　　梧桐问道：“据说会长何契不知通过什么门路傍上了京都的大树，可有这事？”
　　邱瑜道：“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凭借何会长的谋略与炼达，这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如今越来越多的商户被吸引而来，再加上其他几家大商会接连出事，小商会被蚕食，能在苏州存活下来的商户也大多与苏州商会有点联系。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大概是以丝织生意发家的青城山庄。
　　青城山庄虽然体量不大，但历史悠久，专做御用之物，又以武学见长，在江湖地位颇高。对于青城山庄富可敌国，梧桐早有耳闻，现下亲身经历，却另有一番感受。
　　青城山庄背山面湖。穿过大门两座石狮子，低矮的宅邸绵延排开，园林水榭穿插其间，奇花异草不计其数，点缀其中。粗看简单质朴，但目及之处皆错落有致，别有韵味，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打理。宅邸内部繁琐复杂，别有洞天，梧桐跟着邱瑜左拐右拐，赏了不少美景，方才到了正厅。
　　只见一位年约三十，衣着端庄华丽的貌美妇人已然等候多时。
　　“母亲。”邱瑜问候道。
　　“见过邱庄主。”梧桐也跟着行礼。
　　“这位便是你在林中遇到的姑娘吧。”邱庄主上下打量着梧桐。
　　邱庄主目光锐利，在她的注视下，梧桐坐立不安，只好悄悄往邱瑜靠了靠。邱瑜顺势向前一步，挡住了梧桐：“母亲，舟车劳顿，先让梧桐姑娘歇息一下吧。”
　　邱庄主冷冷瞥了一眼儿子，让下人带梧桐去客房。
　　一路上，四周的下人都在仔细观察着梧桐，直到进了房间，也没有人开口向她搭话。梧桐天生胆小，自小随师父在野外修行，目睹花朵凋零、巨兽身死，便觉生命脆弱、众生弱小，因此她时常陷入对外界的不安之中，对天地万物持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此时，青城山庄上上下下弥漫的诡异的紧张气氛令她心下踌躇，坐卧不安。于是，在山庄呆了几日后，梧桐觉察到到邱庄主似乎对自己放松了警惕，趁机以采买物品为名，跟着邱瑜去往城中。
　　逛了半响，梧桐便发现城内多有古怪之处，城内商户都似乎心事重重，甚至很多闭门谢客。而这些异常，似乎与邱瑜、与青城山庄密切相关。梧桐暗道不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直觉告诉她，这次大概要阴沟里翻船——在邱瑜打跑了第二十二个来刺杀他的人后，梧桐终于开口了：
　　“大哥，你是多招人恨呀？”
　　“梧桐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在下风流倜傥，人见人爱，何人会恨我？”邱瑜义正词严地反问道。
　　“那这些人是？”
　　“大概是嫉妒吧。”邱瑜短刃入鞘，优雅地抖了抖衣袖上的灰尘。
　　梧桐无语凝噎。她仔仔细细回想自己是否得罪邱瑜的地方，不明白邱瑜带她出来、让她身陷囹圄的意图。梧桐跟着邱瑜回山庄，无非是那日见他腰间挂的玉带钩价值不菲，想混口饭吃，她可没想遇到这些事。
　　不过邱瑜的话也并不全然是戏说。他本就生得貌若潘安，冠如宋玉，每每出行都引人注目，这次邱瑜难得带了一位少女同行，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还没等邱瑜梧桐回到山庄，关于梧桐的猜测就已经换了十几种传闻：有说是京城来的谋士，有说是雇佣的打手……众人纷纷向山庄里的人打探邱瑜与梧桐的关系，知晓梧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胆小如鼠后，一时间，青城山庄有了少夫人的谣言甚嚣尘上。
　　当天夜里，邱庄主果然把邱瑜唤到里屋，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你好大的能耐，这个节骨眼带梧桐姑娘去城中闲逛，你怎么想的？”
　　“母亲，我知道你还在怀疑梧桐，不过梧桐是个好姑娘，儿子心里有数……”
　　“你有个屁数！”邱庄主气的牙疼，“现在与商会关系正紧张，你带回着个江湖人士出入山庄，你猜旁人会怎么想？商会那边的人怎么想？”
　　这些天邱瑜为钱庄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只想着抽空带梧桐出门散散心，却忘了本就不该将她牵扯其中，想到梧桐此刻的处境，顿时内心一阵自责。
　　“把事情与梧桐姑娘说清楚。”邱庄主原以为儿子可能有什么谋划，没想到竟然真是给忘了。梧桐什么底细还未知，今日又无端生事，邱庄主不禁愁得扶额，眼不见心为净，挥手让儿子赶紧走。
　　邱瑜本无意让梧桐卷入这些是是非非，简单说明了情况，便向梧桐请罪。
　　本就是自己要跟来的，梧桐也无意责备，更何况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位叫何仁的老兄邀我明日去醉香楼品酒。”
　　“梧桐姑娘，你不必去。此事因我而起，我定会护你周全。”
　　“邱公子，不必为我担心，事情早日解决，我也能早点脱身。话说回来，这位何仁兄是何人？”
　　“他是苏州商会会长何契的远房亲戚。何契明面上的家产庞大，暗地里的财产也不少，风间赌场便是其一。虽说赌场老板另有他人，但实际上都是何仁在打理，顺便处理些台面下的事情。”青城山庄与天下商会明争暗斗，此时邀请梧桐，摆明了要探探她的实力。
　　“说的好，邱公子，依你所言，我不去了。”不假思索，梧桐就做出了选择。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但只要头缩得足够好，就挨不到那一刀。
　　毕竟这个世间有一条无可撼动的真理：死得越晚，活得越久。
　　夜里，寒风凛冽，梧桐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怕得要死，连夜爬起来给白昭写信。
　　白昭欠梧桐师父个人情，师父去世后，这个人情自然落到了梧桐头上，梧桐自知自己与邱瑜都应付不了这些局面，给白昭递了信，只说自己身处险境，让白昭速来支援。
　　被放了鸽子，何仁不肯罢休，又邀了几次。梧桐不敢撕破脸，只好说自己爬树摔断了腿，假模假样地瘸着腿出门溜了一圈后，就开始闭门修养。

　　淳化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青城山庄。
　　原本见梧桐在信中洋洋洒洒絮叨一大篇，白昭明白事态并不紧急，计划只和玉霞来走个过场，奈何裘礼师兄实在不放心非要跟着，于是只好让裘德师兄自行前往武当。
　　这几日跟着白昭，玉霞已经对裘礼裘德两位师兄有所了解。
　　这两位师兄大约三十六七。裘礼胡子已经发白，单看脸，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但是却有一身明显的腱子肉。裘礼很少说话，开口却直击要害，裘德则相反，他身形矮小粗壮，平日是个话痨，但大事上却极其听话，毫不含糊。
　　玉霞偶然见过一次裘德出手，现下县里人员混杂，不乏一些奸邪之辈，那日一伙强盗仗着修炼气功强抢良家妇女，裘德出面解决。与他五大三粗的样子相反，裘德的身手极为矫健，出手冷静果断，甚至可以说诡谲多变。
　　不过最出乎意料的是那位不过十三四岁的白昭。白昭相貌平平，武功上不见奇特之处，平日喜欢穿素雅低调的青色麻衣，性情温和，不争不抢，甚至很少有人能关注她的存在。一开始玉霞也以为她只是个跟着师兄们下山游历的小师妹，可奇怪地是裘礼裘德两位师兄却对这位年幼的师妹异常尊敬。
　　一路上，玉霞旁敲侧击白昭与两位师兄之间古怪的氛围，却总被搪塞了过去，玉霞觉得奇怪，于是对白昭更加留意，连带着对那个梧桐也上了心。
　　到了苏州，白昭等人直接去了山庄。
　　见到白昭一行人，邱庄主倒是格外的热情，特意为他们办了个接风宴。
　　相处了一段时间，梧桐和邱瑜已经像是多年好友，众人谈笑间，邱瑜提起了与梧桐相遇的趣事。一向端庄有礼的白昭居然忍不住调侃了起来：
　　“嗯？吓晕了？”
　　梧桐用眼神无声地警告。
　　“白昭姑娘，怎么了？”邱瑜好奇地追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笑罢了。”白昭似笑非笑地敷衍，又恢复温润寡言的状态。
　　梧桐、邱瑜、玉霞三人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处去，便觉相逢恨晚。裘礼师兄不善言辞，偏巧邱庄主追着问一些江湖之事，只能把玉霞推出来应对。玉霞只好左一个“邱庄主”，右一个“邱少爷”把母子两个哄得心花怒放，她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只恨自己长了张嘴。
　　酒饱饭毕，玉霞与白昭出门透口气。
　　“白姑娘，你倒是躲着清闲。”玉霞笑吟吟地抱怨，她想起白昭的异常，“倒是想不到梧桐一人走南闯北，却是个胆小的。”
　　“她胆子是小，但正是如此反倒不会晕过去。”白昭解释道，“因为对环境的恐惧，所以敏感谨慎，她绝对不会把自己置于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依我所见多半是装的。”
　　“梧桐姑娘是有什么打算吗？”
　　“柳下借阴，只是因为邱瑜武功强又有钱罢了。”
　　“天冷，回屋吧。”白昭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玉霞，“梧桐的直觉比白莲派养的大黄狗还要敏锐，苏州城内一定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这次很危险，裘礼师兄可能跟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