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歌如许》久拾

58、第 58 章

　　京中第一次收到边地的家书，是在政通十一年的夏天。

　　平沙州和登州已经基本收回，只有登州最西北的几个县，连带着登州商道，还掌控在赤狄人的手中。
　　据说这是反攻登州的第一处战场，却历经数月，始终没有攻克。

　　沙西驻军将领司徒申，在朝堂上被文臣武将来回念叨了千百回。有人说这是机械军无能，根本应该取缔，也有人说，由此方才看出赤狄甲胄的威力，竟能凭借一己之力负隅顽抗多日，其效能可想而知。大安想要强军，必须尽快购买机动甲胄。
　　魏暄在这一遍又一遍的声浪中冲锋陷阵，付出的心血丝毫不亚于前线的将领。
　　从粮马军费到秋衣铠甲，没有一处不操心。

　　不得不承认，平沙的灾情和反攻的顺利，倘若没有太子的兢兢业业，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进行。魏暄便像是这垂垂暮年的大安朝堂，猛地喝下一剂千年老参，不遗余力地拉动巨轮，缓慢地超前走着。

　　太子这一心扑在军事上的态度叫朝中不少人都隐隐担忧，而面对太子愈发强势的性格，最难以安心的，恐怕便是……九五黄金宝座上的那一位。
　　毕竟……以赤狄侵略为机，太子参政不过一年时间，四外竟已经传出不少给太子歌颂功德的言论。皇帝尚在，储君的功德又算什么？难道还要盼着老的赶紧毁灭，好叫这年轻的太阳升到日中天上吗？

　　不过，再多猜测，都不过是海阔天空下的暗潮，背地里再怎么猜测，明面上，太子都是大安的好储君，皇帝的大孝子。

　　“你说……这么长时间过去，就只写了这一封书信，难道不奇怪吗？”段夫人皱眉，低声对韶歌道。

　　“边地驻军不是向来一年只能传送几次家书吗？”韶歌答道，“从前是怎样的？”

　　“照常理说的确……”段夫人道，“但是他们从前总是会找机会给我送信的，再不济也会几个月派个人回来跟我道一声平安，眼下信息这样少，我估量不好边关的局势，也不敢轻易派人过去。”

　　段夫人尚且估量不好，韶歌又能在说什么？她只好握住夫人的手，“不是常说，战场上没消息才好……我看夫人也别太过担忧，许是战事还紧急着，通讯艰难，等到时局安然了，他们自然会赶紧传回消息……”

　　“公主、公主，”碧娘从后面上来，拉了拉韶歌的胳膊，“德妃娘娘要到了，您快回去。”

　　段夫人也听到了，连忙对韶歌摆手。

　　今日宫中后妃和诸多贵妇官眷齐聚一堂，倒不是什么正经的聚会，不然韶歌也不会在场。不过许多人还是将此次集会看的很重，毕竟……乃是为了谈论公主们的婚事。

　　德妃落座之后，流程按部就班地进展。几位大一点的公主，都渐次从事先安排好的人选中挑选出中意者，官眷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恭喜，入选者未见多少欢喜，落选的也未见多少悲伤。总归尚公主不是什么天大的喜事，权势地位上升是不假，可哪个当家的主母，愿意从这长乐宫中请一尊连风雨都吹打不得的贵人回去？感情好尚且不论，一旦感情不佳，那一家子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流程走到最后，眼看着只剩下了韶歌和照月，德妃却调转了话题，东拉西扯上别的事由了。
　　韶歌还说得过去，她如今不过十一岁，还有两年光阴可等，可魏照月……

　　按说她早就被许给赵家，可如今照月公主和万公子的绯闻闹得震天响，赵家虽然不似百年前强盛，到底也是功勋世家，终究要脸面，大夫人进宫几次，德妃早看明白了人家的意图，可碍着身份还是没说出口。
　　直到新年的时候，传说陛下从宫宴上提前离开，本想前往丽水阁陪伴宋修仪……结果众人皆知，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陛下在丽水阁逗留半晌，就摔门离去，独自过了整晚。

　　随后，复朝不过两日，陛下便颁发圣旨，取消了照月和赵闻的婚事。众人本以为，魏照月终于攀上了高枝，叫宋修仪满足了她多年来寻找亲家作倚的梦想……可眼看过了半年，照月的婚事却依旧没有着落。
　　其间究竟如何，外人丝毫不知。

　　“宋修仪不是惯常是为自己打算的吗？她拼尽全力闹了这么一通，却没换来什么，这正常吗？”韶歌喃喃出声，偏头看向碧娘，未曾想碧娘怔怔地看着某处，没缓过神。

　　“今日二哥哥穿得好看，碧娘看得痴迷，也算正常。”

　　身旁传来声音，韶歌转头，竟是魏钦。
　　韶歌顺着碧娘的眼光看过去……也是凑巧了，视线尽头正是魏诏。

　　“你胡说什么呢！”韶歌低喝了他一声。

　　“魏钦从不胡说，”他笑了两声，“姐姐最近在忙什么？学堂里不常见您啊？”

　　“你小点声！”韶歌瞪了他一眼。

　　东宫中公良先生的讲堂已经停了许久，魏钦没事好往东宫跑的习惯却没断。一来二去，他和韶歌的关系也渐好了起来。大部分时间，魏暄没有功夫空出来招待这两个小的，就着人端了瓜果菜肴叫他们两个自便。再加上段夫人偶尔进宫探望德妃，韶歌壮着胆子拜见德妃的日子也多了，宫室之中难免遇见魏钦，如此种种，两年相处下来，算是成了话搭子，在这冷冰冰的长乐宫中，多少添了两分情谊。

　　“我这得了一点秘闻，心里痒着要分享给你，你却接连几天不见踪影，可把我憋的够呛，”魏钦嘟囔道。

　　“哥哥最近犯咳嗽，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我琢磨给他弄些食疗的东西，”韶歌说。

　　“你？”魏钦眉梢一挑，“你做得出能吃的东西？”

　　“嘿，魏钦！”

　　“错了错了，”韶歌一瞪眼，魏钦就连忙讨饶，“你好好研究着，夫子要是点着你了我替你挡着——你多努把力，争取早日把我太子哥哥治好。”
　　他边说边点头，眼中一片赤诚。

　　“算你识相，”韶歌点头。

　　“姐姐快看、快看，宋修仪的脸色，越来越绿了！”魏钦一拉韶歌的袖子，饶有兴致道。

　　韶歌这才看到席中的宋修仪，当真是面如菜色。想来自己也有许久未曾见过此人，此刻和从前记忆中那趾高气昂、时刻容光焕发的样子截然不同。

　　“知道为什么吗？”魏钦悄悄凑过来，“我听说，新年的时候，丽水阁忙着退婚，是因为……咱们这位照月姐姐她……”

　　魏钦故意没有说全，韶歌看向他，他伸手，揉了揉自己肚子。

　　韶歌瞬时瞪大了眼睛，“你别瞎说。”

　　“啧，”魏钦没好气道，“骗你干什么？她都多久没来学堂了？往常最喜欢找你麻烦的人安静了这么久，你就一点不纳闷？况且你不想想，倘若不是这种事，宋修仪怎么可能在没找好下家的时候，就闹到父皇面前？”

　　韶歌并不相信，“从新年到现在，都半年有余了，要是她当真……早该显怀了。”

　　魏钦：“倘若真这么顺利，宋修仪早该为了攀上万家鸣鼓燃炮了，还能如现在这般戚戚冷冷？”

　　韶歌：“你的意思是……”

　　魏钦摸着下巴摇头晃脑道，“应该是万国舅不想结这门亲，你没见小万爷都多长时间没上街晃悠了吗？现在边境战事靠着国舅家的紫石英矿，父皇就是再向着照月，也不能在这时候不顺着国舅的意思啊。”

　　韶歌：“那……照月的肚子？”

　　魏钦：“这我就不知道了，左右宫中最不缺这种事，每年能有几个孩子活下来？”

　　恰在此时，坐在角落中的宋修仪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忽地拍案而起。
　　“德妃娘娘，恕嫔妾多一句嘴，这眼看公主们都有了着落，您是不是上上心，也安排安排我们照月？”

　　坐在旁边的魏照月看上去好像被吓了一跳，身子猛地瑟缩。

　　“哦？”德妃眼光一转，落在这母子身上，她唇角微微一扬，非但没叫气氛缓和，却叫见者都心头一凉。

　　“险些忘了，咱们这宫中，最关心子女婚事的，不就是你丽水阁宋修仪吗？”德妃笑着，缓声道。

　　人群中传来些许议论声，每一丝声响好像都在将那角落中的两人淹没。

　　“正好，今日万氏夫人也在，”德妃毫无顾忌，直接挑明，“要不然，宋修仪，你来亲自问问夫人，她能否看中你这个女儿？”

　　“德妃娘娘厚爱，”席上站起一个中年妇人，“妾何德何能，得以相看公主？”

　　“万氏是有功之家，万夫人品阶早超一品，”德妃笑着说，“比一个区区公主，不知尊贵了多少。这庶出小儿，能入了夫人的眼，是她三生有幸，若是相看不上，也实属正常，夫人随意便可。”

　　不过两三句话，照月这向来最受宠的公主，直接被贬成了个一文不值的庶出，实在可怖。

　　只见万氏夫人冷哼一声，“既如此，容妾说句实话，我万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婚事，我不求什么高门大户，更不要万贯家财，只是一点，不自爱的女人，万万要不得！”

　　“你说什么鬼话！”宋修仪爆喝一声，所有人都被她的疯劲儿吓着了。

　　“我说什么，宋修仪心里清楚，”万氏夫人不卑不亢，丝毫不惧。

　　“照月乃是大公主，陛下最为看重！她是长乐宫中最尊贵的公主，岂是你能随意构陷的？”
　　宋修仪彻底昏了头，口出狂言。
　　身边的魏照月脸色煞白，看着像是要昏倒过去。

　　鸦雀无声之中，万氏夫人冷哼两声。

　　“尊贵？我呸！”
　　她眼光冷冷地钉在宋修仪身上，像是能把人打穿。

　　“嫡公主韶歌在此，堂中皇儿谁人能贵出其右？你个婢子庶女，不过自取其辱！”

　　此话一出，殿中落针可闻。
　　若论起嫡庶，满堂皇室合在一块儿，只能拎出韶歌这么一个嫡出。

　　万氏夫人也是昏了脑袋，口不择言，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却定有不少觉得受了折辱。
　　只是好在如今万氏如日中天，倒没人当真敢怪罪，于是这怒气迁延，不知能落在哪个倒霉蛋的脑袋上。

　　魏钦还在韶歌身边，硬生生受了不少突然射来的目光，瞬间毫毛倒立，颤着手给韶歌递了个大拇指。

　　段湘栀手中的茶杯颤了颤。
　　不知怎么的，听到韶歌的名字，从万氏夫人的口中说出来，叫她心角一窒，冷汗冒了半头。

　　……

　　登州，司徒申且战且退。

　　双方的争斗已经到了末尾，连日拉扯终于到了不死不休、须得一决胜负的时刻。

　　为了混淆敌人的视听，司徒申带领小队从正面主攻，而重型武器和战车则被均分，从两侧夹击。为此，安军筹谋良久，只要计划实施得当，今日之战胜算很大。

　　只是司徒申没有想到，今日的赤狄军好像殊死一搏，几乎出动了全部的甲胄，这些没有后备补给的钢铁之躯，除了不断向前，没有任何选择，激发出了太惊人的战力。
　　司徒申的防线不堪一击，只能连连后撤。

　　“援军就要到了，”尉迟明宪看到远方的信号弹，奔到司徒申身边道。

　　“现在多少援军到了也没用，”司徒申道，“这东西只怕炮火，援军都是步兵，根本没有器械！”

　　“那怎么办！”尉迟拉着司徒申卧倒，两人堪堪躲过一梭子弹。

　　“拖世间，”司徒申道，“他们没有机械师跟着，燃料早晚要耗竭！”

　　“小心！”尉迟提醒的还是迟了，两人背后不知何时鬼魅一样地出现了一具甲胄，司徒申抬眼的时候，巨刃正竖在他的眉心之上。

　　“跑！”司徒申对尉迟喝道，自己将佩剑高举过顶，已经做出了抵挡的架势。

　　远处战场上传来炮火声响。
　　热浪好像冲过一顷距离来到身边。
　　他听见刀锋划过空气的声音，散落在核心机旁的紫石英粉末被热浪逼得炸开。
　　噗噗的爆鸣声音就在司徒申的耳边。

　　司徒申睁开眼睛，刀锋在触及自己剑鞘之前停下。
　　他仰头，透过驾驶舱口的观察窗，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其能映出和自己的五分像。

　　“嘭——”
　　箭尾有火油燃烧的焰。
　　这来自全新改进的弩，特质的箭簇能轻易穿透厚重的甲胄机芯。

　　绝妙的箭法，正中甲胄的核心舱。
　　几乎在同一瞬间，机动甲胄传来爆鸣之声，火焰瞬间蔓延。

　　骑士立刻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向背后奔跑。

　　“不、不——”司徒申从惊恐中醒神，他看着眼前奔跑着、燃烧着的身影，头脑之中轰鸣，尖利的啸鸣冲破鼓膜，他浑身疼痛起来。

　　“你干什么呢！”后脑被人重击。
　　司徒申转头，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三哥。

　　“傻了？不知道躲啊？”司徒胜喊着，走到司徒申的面前。

　　“哥……”司徒申颤抖着开口。
　　司徒胜一愣，弟弟红着双眼，好像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怎么了？”司徒胜皱眉，上下打量弟弟，“伤到哪了？”

　　“哥……”司徒申颤手指向那燃烧着的背影消失的地方。

　　“他怎么了？”

　　“哥……”司徒申仍是说。

　　“你别光叫我，你——”司徒胜焦躁道，说到一半却愣住，他看着弟弟的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

　　“我看到了……”司徒申闭眼，想要将方才所见清除，却徒劳无功，“……二哥。”

作者有话说

　　韶歌：？？？人在家中坐……
感谢，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