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歌如许》久拾

29、第 29 章

　　这是拜留别，几百年的圣城，这是神明在人间停下脚步的地方。

　　洛特蒂广场上的每一片大理石都被无数教|徒亲吻，他们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却幸福得像是和神明拥抱，他们把每一个铜板积攒起来兑换成为黄金，用世界上最名贵的珍宝铺满神明走过的路。

　　他们高喊：“大主教啊！你的洪福齐天！”
　　他们祈愿：“大主教啊！赐予我神明的爱！”

　　大主教啊！神明在人间的使者。
　　他将他的中心教堂亲手埋葬，同埋的还有那些至死还在祈愿他的赐福的可怜人。

　　“陛下、陛下——”

　　滔天的火光之下，又有人陆续跑来。

　　“大主教的人马从西南城门攻打进来了，民众聚集在门口杀掉了守卫司令，将大主教放进——”
　　“陛下！中央教堂和周边的洛特蒂广场全部坍塌，无数民众受伤，现在有几千人被困在洛特蒂广场的废墟之中，是否立即派遣军队救援？”
　　“骑士团长的定位信号消失了，连同几位核心机械师也不见了踪影，陛下，是否进入教堂废墟搜寻——”

　　切里斯抬手，汇报的声音戛然而止。还有奔跑着前来的士兵，只是单膝跪倒在君主的面前，虽然没有开口，却必定带来了更加糟糕的消息。

　　“皇城守军去准备救援，通知所有的医院，迅速做好接纳伤员的准备，”切里斯握住了腰间的火铳，“皇家骑士团立刻停止一切试验任务集|合，我会亲自前往引领战斗。”

　　“陛下——”侍卫长上前一步，阻拦无果。

　　“传讯全国，不惜一切代价诛灭教廷军，从他挥刀屠向无辜的人民这一刻起，大主教再也不能借着神明的说辞解释任何行为！”
　　他面目逐渐狰狞，悲痛的怒火让他周身不自觉地颤抖，“他想用人的血铺就自己成王的路，那么就不要责怪神明的舍弃。这一战神明站在你我身后，背弃生命的人不可能成功！”

　　“是！”

　　传讯的将领迅速离开，魏嫣看向切里斯道：“我这就去驾驶机动甲胄，这一次没有骑士团长，就由我来做你的护卫军。”

　　“不需要，魏嫣，”切里斯转过身来，扳住她的肩膀，“你现在回宫，奎因和阿尔弗雷德的安全需要你保证。”

　　“切里斯——”

　　“而且你没有听到吗？”切里斯的语气不容置疑，“机械师在爆炸中损失惨重……骑士团出动没有足够的机械师是致命的，我还需要你组建新的团队，皇家机械学院的老师和学生都是我们的后备力量——你是公良先生的学生，只有你挑选出来的人，我才能放心把后背交给他们。”

　　“我当然清楚你在战场上的实力，”切里斯最后补了一句，“但是现在后方更需要你……魏嫣。”

　　他的手用劲很大，魏嫣有些疼。
　　她思沉默了片刻。

　　“用不着你假装吹捧，我在机动甲胄里根本是废物——你骂过我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忘，你的请求亦然，”魏嫣哑声道，“你只管去做你的事，我保证你的儿子和后背都不会出任何问题。”

　　“谢谢你，”切里斯后退一步，放开了她，“真的谢谢你，魏嫣。七年来，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刻以来的这么长时间里，我都很感谢你。感谢你没有被时间压垮，感谢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

　　这话说得魏嫣心脏纠在一起。
　　在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让魏嫣心生畏惧，那一定就是告别。

　　“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并且和以前……和认识我之前的魏韶歌一样开心快乐。”

　　他说完转身便走。
　　在这个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里，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拥抱。

　　微冷的风吹起他的袍角。
　　硬邦邦的布料卷曲起的弧度，就如同他执拗的个性。

　　魏嫣忽然发现他的后脑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些白发。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稚嫩的君王如今已经踏入中年，而她自己呢？

　　魏嫣想。
　　切里斯说得对。
　　时间并不能击败她。

　　因为……魏韶歌死在七年前东宫殿的大火之下。
　　从此魏嫣是神魂残存的魔鬼，她在世间游荡着，也许只是为了偿还彼生彼世的罪孽。

　　但是这一刻魏嫣久违地感受到心痛。
　　风声、慌乱的人声、脚步、呐喊、咒骂、祈求。

　　她的世界很鲜活。
　　她不想再一次面对离别。

　　……

　　若贝丽宫中早已彻底戒严。

　　魏嫣回去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等待良久的奎因。

　　“宫中的事务已经被哥哥安排妥当，母亲你赶快去学院吧！”奎因离着老远朝她招手。

　　魏嫣连忙跑了两步，孩子抱在怀里才觉得心定了几分，“阿尔弗雷德呢？现在我和切里斯都不能看顾你们，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哥哥……”奎因看向模糊的远方，“母亲，哥哥说他有应该做的事情，我也有。现在我负责守卫若贝丽宫，请你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阿尔弗雷德……
　　魏嫣心念微动。

　　洛特蒂广场，阿尔弗雷德身着圣袍。
　　在他身后没有神教的追随者，而是从皇家医院中带来的医生。

　　他踩过焦黑的炭迹，熄灭复燃的火苗，他缓缓走到洛特蒂广场的最中央，中心教堂在他背后，阳光洒满周身。

　　所有人的眼光不自觉地跟随者他。
　　他洁白的圣袍纤尘不染，好像身披圣光。

　　“诸位，”他说。

　　所有人安静下来。

　　“神明爱世人，但神明不总宽仁，”他道，“这不是天降的灾难，这是人的残暴和贪婪，在人间这片土地上争斗造成的恶果。”

　　“请不要对神明沮丧，就在此时此刻，他正渡化我们失去生命的同胞们。对心怀恶念的人，他涤荡灵魂，对心向美善的人，他给予好运。人的争斗带来的苦难，他正全力去抚平。”

　　“大主教也好，中心教堂也好，教廷军也好，没有人能为神明代言，神的旨意要每个人用心来感受。最昂贵的敬意从来不是金币铸造的器物，而是发自内心的祝祷。”

　　“诸位，这么多年来，我们好像都弄错了。”

　　广场上逐渐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太多人在鲜血和炮火中，才终于将精神拉回到理智的边缘。

　　“神明不会抛弃世人，”阿尔弗雷德说，“阿尔弗雷德家的人不会抛弃斯兰的民众。”

　　“庞贝的恶行应该得到报应了，蒙昧的心也该清醒了，诸位，不要哭泣。旧的、腐朽的洛特蒂已经死了！皇家骑士必然会刺穿魔鬼庞贝的心脏！新的祝祷正在拜留别的土地上重建！翰约斯顿将永远和斯兰人站在一起！”

　　偌大的广场上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声浪。

　　“翰约斯顿、翰约斯顿！”
　　人们流着泪，高喊着。

　　从洛特蒂广场，穿透断垣残壁的中心教堂，传遍拜留别的大街小巷，传到每一个为庞贝打开城门的普通人耳朵里，传到在操纵甲胄的骑士们的对讲电流之中。

　　庞贝的残军从西南城门原路返回。
　　在夕阳落下的一瞬间，切里斯挥手喊道，“关城门！”

　　庞贝在自己的战车上回头。
　　他最死忠的部下正护送他逃命。

　　他的眼光和切里斯相撞，他们都认出了彼此。
　　庞贝竟然笑了，他面容阴森可怖。

　　没人能明白他的意图。
　　明明他早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拜留别南大营，这是皇家骑士团的修整之处，魏嫣护送了最后一批机械师到达。

　　“虽然庞贝屁滚尿流，但是咱们的情况也不能算好，”约翰逊刚刚从甲胄里爬出来，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他被切里斯派过来跟魏嫣汇报情况。

　　“甲胄的损伤比较严重，但凡是还能启动的，都拖着重型武器上了战场，”约翰逊接过魏嫣递来的水，仰头就喝了个干净，“庞贝的甲胄虽然数量少，但是火力真的不差。”

　　约翰逊将水杯仍在桌上，带着点怒气，“明明之前已经是溃败的征象了，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又搞来了这种大威力的火药……”

　　“新型□□是伊丽莎白刚刚研制出来的，就是在皇家骑士团，也才进入到试验的阶段，”魏嫣也很发愁，“理论上讲，能拿到配方的人只有伊丽莎白、我和切里斯，也许真的是他们的科研水平有了大的突破。”

　　其实伊丽莎白那边已经第一时间给出了中心教堂火药的化验结果，成分和他们研制出来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
　　配方泄露了，可他们根本找不到窟窿在哪里。
　　实验员每个人都只负责一部分，他们没有组装成分的能力，皇家机械团的军工厂，又全都是在皇家骑士团任职的老人，他们被严格限制人身自由，传递消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现在她不能实话实说。
　　眼看庞贝的失败就在眼前，此时总不能让切里斯的军队从内部出现问题。

　　“他妈的，”约翰逊骂了一声，“这些东西可真恶心，平时一副高高在上俯视万民的样子，如今研究杀人的东西可一点不手软！”

　　“……别太担心，”魏嫣也叹了口气。
　　她已经看到了今天的伤亡，因为新型火药的加入，今天死去的士兵数量简直是开战以来的几倍。

　　魏嫣：“今天庞贝被赶出城去，他又已经失去了拜留别的民心，此后绝没有机会卷土重来，只有被诛灭一种下场。”

　　“王后殿下？”
　　营帐被人掀开一角，魏嫣看去，竟是莉亚。

　　魏嫣：“你怎么来了？”

　　莉亚：“是内侍长大人带着我们出来，帮忙给医士们打下手，也送了许多提神的茶叶过来。您放心，王子殿下那里我已经安排了妥当的人手，我就是……我就是来看看殿下您，我马上就回去。”

　　“哎呦……你这是……”两句话给魏嫣说的有些动容，连忙叫人进来。

　　莉亚提着不小的木桶，进门就忙着给两人分茶，“快喝一些，休息休息，”她说着忍不住摸起眼泪来。

　　魏嫣：“你这是……”

　　莉亚：“我真是糊涂，殿下，我之前还一直觉得陛下出兵讨伐大主教是在违背神意……我甚至还在背地里埋怨过陛下，但是今天，在中央教堂，大主——庞贝、那个庞贝！他竟然干出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情……”

　　魏嫣和约翰逊对视一眼，都无奈叹了口气。

　　“没事的莉亚，”魏嫣伸手去顺了顺莉亚的后心，“现在已经看清楚了，就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莉亚抽噎着点头，“不光是我，殿下，好多人都醒悟了，先前我看内侍长大人也常常在屋子里对庞贝的画像跪拜，但是今天他也看清了那恶魔的嘴脸！我们前来帮忙，就是内侍长大人张罗的。”

　　“你说他……跪拜庞贝的画像？”
　　魏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身旁的约翰逊也面露不悦。

　　切里斯和庞贝的积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作为切里斯的身边人……连魏嫣早在东安的时候，都已经觉察出切里斯对教廷微妙的态度，沙尔自幼陪伴切里斯，他能不知道？

　　而且……

　　“殿下，”约翰逊忽然道，“我忽然想起，就是你来训练场找陛下，将配方带给他签字批准生产的那一天……陛下正在甲胄里……”

　　然后她把配方交到了沙尔手上。
　　魏嫣想起来了。

　　当时的场景清晰无比，甚至那时候沙尔的表情都浮现在魏嫣脑海里。

　　见过完整配方的人只有伊丽莎白、魏嫣、切里斯和军工厂的配料总负责人……吗？

　　庞贝的武器储备早就不足，在之前的打击之中，他们只能撤向最初起事的郡县，怎么会向拜留别反攻？
　　中心教堂早就清空了，谁将□□重新运送回去？庞贝的新型炸药数量庞大，究竟是随军带过来的，还是——

　　“沙尔……在哪？”

　　魏嫣一下子慌了，她一把抓住莉亚的手腕。

　　“他……他去给陛下……送、茶——”

　　“当啷！”约翰逊的茶杯摔落在地上。

　　魏嫣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哇呀呀庞贝！拿命来！